成究的老家是一個以木雕佛像出名的地方,但他們村子的地理位置不好,能種的東西少,年輕人也越來越少,後來有人去公路邊劫貨車,拉上他一起。這樣的事情幹得多了,追捕也緊張了起來,他就帶著侄子跑了,在北方幹過一段時間的工,又打傷工頭跑了……
他說個不停,楚稼君坐在角落,靠著地下室的牆抽煙,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成究說了半天,透過煙霧,看見楚稼君的眼睛紅著,好像還在哭。他弄不明白這人是怎麼了——這條道上的人都聽說過“臉譜”的頭頭,年紀小,下手狠,做事瘋,他們以為隻要搭上楚稼君,就可以在一座城市為所欲為。
成究:我讓我侄子救你,不是為了看你哭啊。你說說,要是那個展真的在上海辦起來了,你要多少人能成行?
成究:我看得七八個……都得是老手。上海這邊的路不是按東南西北畫方塊的,本地警察熟悉路,如果外地趕來“幹活”,石庫門裏頭迷路都能迷死。弄個愣頭青過來,壓根不知道怎麼辦。
成究:你肯定還有藏槍的地方,對不對?我讓外麵的兄弟去找,幹大事得要裝備的……小楚哥啊,你到底聽沒在聽啊?
楚稼君呆了呆,突然拔出槍,抵住了自己的太陽穴;成究被他嚇得半死,去搶他手裏的槍。
成究本來就很瘦,站在他侄子邊,和個紙紮人似的,搶槍也搶不過楚稼君,兩下就被撞倒在地;楚稼君握著槍跑到角落,好像下一秒就會扣下扳機。
他站在那,有好幾次真的想扣下去,最終卻沒有扣下手指。
楚稼君垂下手,呆滯看著地下室天花板錯綜複雜的管道,忽然哼起了歌。這個人在房間中間晃來晃去,瘋瘋癲癲的,突然又跳到成究麵前,厲聲問:你要槍幹嘛?
成究:搶……搶展子啊。
楚稼君把臉湊到他眼前,好奇打量著這個幹瘦的醜陋男人:哦……那要是槍帶不進去呢?
楚稼君:現在都有搜身了,有沒有槍都一樣的。你那個侄子,都不用進展子,在外麵就能被人認出來。
成究:我們在上海沒犯過事。他們不認得……
楚稼君:明天開始,你侄子就會上這邊的通緝了,你知道那男的是誰嗎?
成究雖然體質不怎樣,但腦子轉得很快。他起初以為昨晚那個男人隻是楚稼君的仇人,現在迴想起來,那人很可能是警察。
他罵了一聲:都是為了你!
楚稼君卻沒迴答,他垂下眼笑了:對的對的,都是為了我呀。
楚稼君:我也想做最後一票就收手,所以這次要手穩。至於你說組幾個人能包下那個珠寶展,我看要不……多組點人吧?
他的眼睛熠熠生輝,裏麵有寶石碎屑卷起的風暴漩渦,他要那些珠寶鑽石,他急需它們,這些可以被他緊緊抓在手裏的東西。
楚稼君在路上看見了展會宣傳,展出地點在南京西路,安保將會很嚴密,動靜隻能小不能大。
但他想玩個大的。他讓成究幫自己碼人,代價是額外的一百萬。
這個“行業”的生態大致如此,有能力組織大行動的人,會吸引那些沒能力卻有野心一搏的。大部分人在前幾年被打得煙消雲散,轉為小偷小搶,靠暴力違法一夜暴富已經是過去式,擺在他們這些小魚小蝦麵前的,是一口逐漸幹涸的池塘。
每個人都想在水徹底幹掉前,最後撕咬一塊肉下來-
紀勇濤本來帶人在昨天的巷子裏調查,突然有人喊他,說在草叢裏發現了東西。
那是一張報紙,上麵登著珠寶展的消息。報紙上還放了張入場券。
這是楚稼君的留言。
這次的珠寶展,安保做得很嚴密,內外幾乎滴水不漏,墨鏡和口罩必須脫掉,查驗身份證明以及搜身,像楚稼君或者那天晚上的胖子,幾乎沒有混進去的可能性。
已經確定楚稼君就在這座城市了,很大概率還有兩個同夥。跟隨紀勇濤來的所有人不約而同想起那架衝入展會落地窗的吊臂車,胃裏一陣絞痛。
上海的工地也很多,比a市還多,中心區域幾乎每個地方都有開工的地方。
在一到三年後,這裏也許會遍布“建築物”——他們隻能預想到這一步,就像那些預想不到五年後私家車數量的老小區。
如果有人告訴他們,這些建築物比他們預想中要高五到六倍,很多城市的天際線高度都會這樣拔高,每條路上都會有天眼,對普通人來說,“槍”變成了一個僅存於影視劇的道具,年輕人甚至不知道什麼叫路霸和悍匪,不知道什麼叫搶火車,連那種傳統綠皮火車都隻在電視裏看過,金銀首飾坦然帶在身上、不用縫貼身衣物裏,“戴滿金鐲子戒指的手被人砍掉”隻存在長輩的調侃中……
人們尚想不到那麼平靜而美好的未來。
未來不存在每個月的二百九,為了一袋特殊奶粉走投無路,過年才能吃一頓肯德基。很多年後,紀勇濤去醫院領高血壓藥,順口問了一句從前某個同事女兒的病;年輕的醫生困惑地抬了抬眼鏡,告訴他那種病現在吃兩周的藥就能治愈,全醫保。科室桌上擺著一個炸雞全家桶,小護士和女醫生為了身材根本不想吃那個。
在展會開始的前周,楚稼君在一家電影院裏包了場。所有的位子上坐滿了人,他站在屏幕前,在關上燈的影院,隻有屏幕前留了燈,把他籠罩在一片金色的光芒裏。
楚稼君:他們不怕我們了。
楚稼君:我們以前哪裏都能去,什麼都能弄到手,什麼都是我們說了算。以後也得是這樣。
楚稼君:我們得讓他們知道,就算沒有槍,他們也得怕我們,也得讓我們用我們的活法。
這是一場豪賭。就像寶石一樣易碎的布局,卻泛著白骨生花般的邪光。
附近的工地已經做了檢查,展區四周控製了車道。因為有學校在附近,靠近學校區域的安保做的格外嚴密。
展覽每日有人數限製,一共辦五六日三天。
楚稼君在第一天,也就是周五的上午進了展館。
基本在一開展第一批。
他戴著眼鏡,在上下嘴唇後麵塞了棉花,改變嘴型,頭發盤在鴨舌帽裏。檢票的人隻看過他的照片,沒有認出他。
在還沒有多少人的展館裏,展櫃邊沒有保安,所有保安都在二樓觀察一樓展區,按照平均人員來算,比那次黃金展的還要密集。這些保安都配了槍,別在腰上。
兩輛旅遊車在館外停下,胸口貼著“寧波探親團”貼紙的旅行團也在導遊帶領下進入了展館。展館頓時擁擠了起來,將近百來人的入場,讓不算太大的展館一下子擁擠了起來。
他靠在一個玻璃櫃邊,看著下麵閃閃發亮的祖母綠項鏈。旁邊介紹板上標著估價,光是這一條項鏈,就價值大約十五萬。
十五萬大概是一個小公文包的體積,等價的黃金大概是半塊磚左右,很沉重。
但如果是寶石,裝在口袋裏就能帶走,裝進信封裏就可以郵寄。
他伏在那,出神地看著。寶石的光輝落在他眼裏,清澈又明亮。
突然,一隻手掀開了他的鴨舌帽,盤在裏麵的長發披落下來。
楚稼君聽見那人的聲音在自己身邊響起。
紀勇濤:喜歡的東西,要自己去掙錢買。
楚稼君愣了一會兒,並沒有跑,而是用兩根手指模擬走路的樣子,在玻璃上“走”向紀勇濤。
楚稼君:我也在努力掙錢啊。
楚稼君期盼地看他:我沒帶槍,也沒帶刀,我就是來逛展子的。勇哥,我聽你的,收手不幹了,打算去廣東打工了,你就當為我好,當作我什麼都沒幹過吧。
楚稼君的手指“走”到紀勇濤的手肘邊,食指尖輕輕戳了戳他:好不好?
紀勇濤也看著那串項鏈,沒有說話。
楚稼君:好不好?
紀勇濤歎了口氣:好你個頭啊。哪有地方是男廁所排隊女廁所不排隊的。
楚稼君沒反應過來。廁所在展區的東側,是個t字結構,但男廁那的隊伍延伸出了門口。
紀勇濤:你要是真在大學找了個女朋友,陪她逛過百貨,就不至於犯這個錯——等女同誌上廁所要多久你知道嗎?永遠都是女廁所在排隊。
楚稼君的眼神沉了下去,連裏麵寶石光芒也變得森寒起來:那又怎麼樣?這裏有幾百個人,你怎麼確定哪些人是我的?
紀勇濤:至少一百多個人吧,我沒估算錯的話——你找黃牛大量收票,讓自己人用旅遊團的名頭群體進入,到時候動手劫持普通客人,帶人質和寶石上旅遊大巴——如果其他的公交或者貨車停在展館外肯定會被盤查,但旅遊團的車可以一直停在那,沒人起疑心。
紀勇濤:刀片都藏在鞋跟裏,避過搜身,在廁所拔出來。這就是為什麼男廁所排隊能排成這樣。
楚稼君:那又怎麼樣。我說了,你怎麼確定哪些人是我的人?
——從廁所出來後,每個人都把旅遊團的貼紙給丟了,看起來都是普通人。
紀勇濤:我猜大致是這樣,這些人先在展館裏找好自己待會兒要劫持的目標,然後去廁所拔出刀片,丟掉貼紙,迴到展館找剛才的目標。就算偶爾有錯漏也沒關係,隻要大部分人質都是普通遊客就可以。
紀勇濤:所以你覺得我們隻能用普通辦法區分人質和劫匪?
他把手伸向楚稼君。同時,展館內的廣播響了——
火災警報,通知客人離開展館。
立刻就慌亂走向出口的全是普通人,而站在原地,麵麵相覷的,則全都是楚稼君的人。二樓的保安已經拔槍對準了一樓的那些人,楚稼君依舊趴在櫃臺上,不舍地盯著那條祖母綠。
紀勇濤:自己把手給我。我帶你出去。到此為止了,沒什麼好玩的了。
楚稼君轉頭,睜大眼睛,笑著看他。
楚稼君:勇哥,我很喜歡學校的。
他半張身子都趴在了櫃臺上,鬆了口氣:從變成許飛後,我就開始留心起了一件事。比如學生會坐哪路車上學,什麼時候會春遊秋遊,什麼時候會舉辦校外活動。
楚稼君:比如去公園裏種樹,去校外實踐——快過年了,誰也沒心思讀書,學校好像經常這時候組織看電影吧。昨天淮海路的電影院門口就有學校的巴士,這種都是分年級、分批去的,我猜,今天還會有學生去。
楚稼君笑了:我在a市第一次幹活就是用送學生的車當掩護,我真的,很喜歡學校的。
在淮海路某家曆史悠久的電影院門口,一輛載著小學生的巴士正緩緩停靠在路邊,準備把師生放下;突然,兩個人攔住巴士,揮動手臂,其中一人指指右車胎,似乎意思是壓到了什麼。
司機打開了車門-
楚稼君看了紀勇濤的手收了迴去,一把抓住了那隻手,但立刻就被男人甩開了。
楚稼君:生什麼氣啊,勇哥,又不是第一次了。
楚稼君:把手給我好不好?勇哥……
他溫柔地將手放在櫃臺上,手指勾了勾。
楚稼君看著紀勇濤的雙眼:我能做到哪一步,你不是心知肚明嗎?你不是最了解我的嗎?
他腰上的大哥大來電了。楚稼君把電話擺在櫃臺上,雜音嚴重的通訊裏,另一頭傳來孩子們的哭叫聲
楚稼君:說不定是錄音呢?說不定呢。但如果我沒有順利出來,你知道那車裏的人會怎麼樣。
紀勇濤:我沒見到,我們不會為了一群還沒見到的人質談判。
楚稼君:消息很快就會過來了。
紀勇濤腰上的對講機響了,但是男人按掉了它。
楚稼君:你聽吧,沒事兒。
楚稼君:我太了解你們了,你們不敢讓孩子冒險的。勇哥,一個人都不用死,我的訴求很簡單——我們帶著珠寶走,不許人跟著,等出了城,就把那車孩子放了。
紀勇濤:那麼多人,每個人能分多少算過嗎?
楚稼君笑了笑,沒說話。紀勇濤明白了他的意思。
紀勇濤:那兩輛旅遊大巴裏都有炸彈,你根本不打算跟他們分贓。
楚稼君點頭,眼神無辜:我最後一把了,管什麼江湖名聲呢。
紀勇濤:你要這裏所有的珠寶?你一個人搬?
楚稼君搖頭:我帶不走的。我就要這一條綠寶石的項鏈,再帶個你。
楚稼君的手還放在櫃臺上。
楚稼君:你跟我走好不好?你如果還把我當弟弟,就把手給我。
紀勇濤看著那隻手,突然舉起拳頭重重打了下去——那隻手仍然放在那,一動不動;而玻璃櫃臺碎了,紀勇濤滿手的血,用拳頭打碎了櫃臺,掏出那條血淋淋的祖母綠,丟到楚稼君臉上。
紀勇濤:我跟你走,你如果還把我當哥哥,就說話算話,出了城,把人放了。
那雙眼睛熠熠生輝,寫滿雀躍。然後,他撿起地上那個被同夥隨手丟棄的導遊喇叭,擺在大哥大前麵。
電流鳴聲過後,巴士裏孩子的哭聲響徹展館。
楚稼君:樓上的,把槍都放下,丟下來。其他人去拿首飾,都丟到那個袋子裏。
紀勇濤:……我對你沒什麼好說的。
楚稼君:哎呀別這樣,有錢萬事好說。
紀勇濤:……我手疼,我把水杯放那邊柱子下麵了,陪我過去,我要衝一下手上的血。
楚稼君不疑有他,跟著他往展館內的裝飾柱那走。走出幾步,突然,伴隨玻璃破碎聲,一顆子彈從斜上方飛來,堪堪擦著他的眉角劃過去——
他愕然,旋即意識到,是狙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