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命運要經過轉折點的時候, 大概就會像坐一輛過山車,上坡時緩緩攀爬,慢慢吞吞的速度, 讓人不大能提得起警惕。而一旦過了頂峰,便沒得商量地猛然直衝下來,暴露出兇險的局勢, 甚至還要慣性周旋一圈, 甩得所有乘客頭暈目眩, 完全失重,此起彼伏地瘋狂尖叫。
英瀚集團內部, 雖然沒有員工在字麵意義上地瘋狂尖叫, 但在這個轉折到來之時,大家心情的起伏, 大概和坐過山車也不差太多。棲棲遑遑, 充滿了疑神疑鬼和惶惶不安。
在春季拍賣會落幕之後, 按照慣例,本該是一段相対輕鬆的業務期。
雖然今年以來,公司高管層麵在臺麵上下都有很多變動,但対於大多員工來說,結束了階段性的工作後, 正宜鬆一口氣。比如出去部門聚個餐,拍個合影發朋友圈,席間部門領導講幾句勉勵的話,大家再虛偽地表示領導英明我愛工作雲雲。打工人的生活麼,向來如此。
直到這周五, 原定傅為山從臨市出差迴來的日子。
此時嚴子書也算重新入職滿一周。何總助心眼小,總擔心總裁看到老助理會“舊情複燃”, 已經準備好了一堆不動聲色的壞話,準備迴頭講給老板聽,以便行拉踩之事。
公司上午派了公車和司機去高鐵站接傅為山。
然而過了中午,還沒動靜。晚點倒是司機忙裏忙慌地打電話迴來,也沒搞清發生了什麼,隻說傅總剛出高鐵站,就被若幹身著製服的人請上了車。是警方跟海關等部門的聯合行動。
対方出示的是正規證件,走的是正規流程,傅為山也沒理由拒絕,便就這樣被帶走了。
從司機在現場偷拍並發迴來的小視頻來看,傅為山対此亦無預料,隻是他還算鎮定,壓下了吃驚之後,陰沉不失高傲地要求自己的律師出麵,倒和影視劇中的橋段有幾分相似。
所以說,嚴子書迴公司後,尚未經曆和傅為山麵対麵的尷尬,就免去了這一關。
誰也沒料到,是老板直接進了局子。
司機隻好先把一起出差的隨行人員接了迴來,眾人拉著行李箱,麵麵相覷,臉色怪異。
公司大部分人対此的反應,自然是大跌眼鏡,一時間,何總助的座機和手機都被打爆。
嚴子書去總裁辦幫忙找傅為山護照的時候,何總助正焦頭爛額,掛了一個電話還有一個。
看嚴子書站著沒走,何總助麵色不善:“你還有事?”
嚴子書似笑非笑:“何總需要幫忙嗎?”
何總助撇著嘴,翻了個白眼:“不必,沒看見我正忙著麼。”
嚴子書不以為意:“那行,跟你說一聲,我就先下班了?”
然而何總助又瞪著他,好像責怪他不負責任:“你給我等著!公司出了這麼大的事,都急著走什麼走?那什麼,你去轉告一下,秘書處的也都不要走。”
“好,沒問題。”嚴子書笑笑,準備轉身迴去,“対了,法務部已經跟律所聯係過了,吳律師待會兒就到,如果您忙,helen會先接待一下。另外,需不需要通知公關部留下加班?”
何總助這才想起,差點忘了公關總監,心裏感覺很落敗:“要。你去安排吧。”
何總助實在是壓力很大,自從他走馬上任之後,就始終像走鋼絲一樣搖搖欲墜。
所有人都覺得,他不如前任總助做得麵麵俱到,遊刃有餘。
傅為山在公司時,總罵得他焦慮不已,可現在倒好,更特麼焦慮了,這叫什麼事?
然而電話還在不停轟炸,讓何總助連消沉的時間都來不及。
公司的一把手出了事,按說該有個站出來撐大局的,從下午事發之後,倒是有好幾位副總都來過,結果各有想法,就像三個和尚沒水吃,勁根本不往一處使,倒是吵得何總助頭疼。
期間還不停有高管來總裁辦探查,似乎想確認一下聽到的傳聞,看傅為山是真的沒迴公司,還是自己記錯了日期,這其實是一個惡劣的愚人節玩笑。
數遍整個公司,可能隻有極個別人,対今天發生的事心裏有數。
其中,嚴子書姑且算半個,不過他也隻是因為被調查組找去談過話而已。當時,人家負責提問,他隻有單向迴答的份兒。雖說能推測出些風吹草動,但沒料到,後果會這樣嚴重。
簡直像枯葉上落了火星,以摧枯拉朽之勢便焚燒起來。
*
嚴子書提醒何總助,記得把公關部的人留下加班,這果然是個未雨綢繆之舉。
傅為山被帶走後,幾乎沒到兩個小時,就又迎來熟悉的會讓公關總監jack心梗的局麵。
正是下班之後的晚間流量高峰,全網開始曝出熱搜,名次一路攀爬:
#英瀚集團洗錢風波#
#英瀚集團涉嫌走私#
具體內容是,英瀚集團再出事故,不僅涉嫌洗錢、走私等罪名,還非法協助其他團體組織偷渡文物出境,其法人、董事長、執行總裁傅為山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公檢法機關拘捕調查。
巨石入湖,頃刻之間,軒然大波。
顯然,這邊傅為山人才剛被帶走,營銷號和水軍就迫不及待跳出來蓋棺定論,背後毫無疑問有惡人推波助瀾。和年前那時候的情形很像,隻不過,這次比以往勢頭來的都要洶湧。
在輿論的滾滾大潮裏,雖然有一部分微弱的聲音在唿籲,有犯罪嫌疑不等同於定罪,讓大家等待官方通報結果,再行定論,隻是也輕易地被淹沒在吃瓜群眾的激動情緒裏。
倒不能全怪吃瓜群眾偏激,要怪就怪此前英瀚黑料纏身,贏得太多負麵名聲。
就上次因為馬氏商會,涉嫌關聯洗錢的風波,這才過去了多久?
積累到了一個爆發點,大多數人必然更願意先用惡意揣度真相。
如果說“洗錢”或者“走私”這樣枯燥乏味的罪名,還可能讓人缺乏直觀的感受,中間夾雜的那條“英瀚集團協助其他團體組織走私文物”的消息,則是赤摞摞地紮人眼球。
畢竟涉及到文物級別的藝術收藏品,往往容易牽動人們樸素的愛國情懷。
確有此事?空穴來風?
恐怕一天不給個準話,就會多引起一天群情激奮。
可別說吃瓜群眾了,連何總助都焦慮且迫切地疑惑,公司到底做沒做這事?
何總助畢竟被提拔上來的時間還比較短,這件事隻有嚴子書更為清楚。
何總助氣弱地看他熟練地從檔案盒裏找出上上年春季拍賣會的資料,摞在自己麵前。
關緊總裁辦的大門,屋裏隻剩兩人,嚴子書壓低聲音,指尖指點紙麵給対方看:“這把‘鬆濤萬壑’,是唐代雷氏的得意之作,麵板是梧桐木,底板是杉木,上麵還有清代禦銘,前年拍出了將近2億的天價,當時創造了古琴拍賣記錄,其實之後,還一直收在咱們展館。”
何總助倒是知道,許多天價拍品其實隻是作秀,以前並未多想:“也就是說……”
“當時拍下‘鬆濤萬壑’的收藏家,是個美籍華人,但根據我國文物保護法,這把名琴屬於文物,不能流到海外,所以他拍下之後沒法帶走。”嚴子書解釋,“那個收藏家和傅總私交不錯,所以英瀚這邊提出,可以幫他保管三年。恐怕他是沒死心,仍然試圖運出去。”
何總助忽而冷汗涔涔:“那這次是偷渡‘鬆濤萬壑’被抓了?我們公司到底參與沒有?”
嚴子書卻拍拍他的肩膀:“何總,有沒有的,就算公司敢做,咱們也不敢知道啊。”
何總助迴過神來:“也是!你說得対。跟我們沒有關係,還是以官方調查為準吧。”
他態度不知不覺降低下來一些,語調也隨之降低下來。
仿佛肩膀上那隻手,讓他微妙地有些心安。
這時外麵有人敲門,嚴子書過去開了鎖。
傅曉羽提著個塑料袋,假惺惺進來:“喲,你們果然還沒走,還都忙著呢?”他一看就是被傅三叔指使來的,照平常一樣吊兒郎當,結果,這屋裏兩人都是肅然的氣氛,頓時顯得他格格不入,隻好尷尬地摸摸鼻子,“我爸說你們肯定要忙通宵,我給你們送點吃的啊。”
塑料袋裏是樓下快餐店隨便買的盒飯。嚴子書看到油膩膩的毛都沒褪幹淨的豬腳,絲毫沒有胃口,何總助也幹笑著掰了一次性筷子,說著謝謝,就是不動筷。
好在傅曉羽也不注意這些,他其實是奉命來嚴子書這兒套話的。
要不是為了避嫌和擺架子,傅三叔這會兒可能都已親自殺過來。
英瀚集團被卷入巨大旋渦,外麵熱搜滿天飛,傳得風風雨雨,很多事都不清不楚,在傅為山本人被帶走的情況下,還是那句話,隻好先從了解他的嚴子書那兒探聽了。
但傅三叔把兒子趕來,也略顯高估傅曉羽的智商,能套出多少東西卻不好說。
反是対方這種急迫的態度,讓嚴子書暗暗斷定,多半始作俑者不包括傅三叔。
這也是,他想,老頭兒是想篡權不假,本質還是為了逐利。傅三叔雖然対傅為山沒感情,卻也決計不可能采用這種殺敵八百、自損八千的方法——重點是會自損八千。公司和股東,一損俱損,一榮俱榮,鬧出這樣大事,業務折損,股價蒸發,対誰也沒好處,隻有兩敗俱傷。
若是大膽一點猜測傅三叔現在狀態,隻怕在家發火都來不及。
這哪是動了傅三叔的蛋糕?這直接和割他的肉都沒區別了吧。
那麼,能幹得出這種毫不利己、完全自毀式舉動的……
除了傅金池,也不做他人之想了。
果然傅金池做事還是那麼極端,対傅三叔這條船上的同伴,照樣說賣就賣。
但想到傅金池或許就此和傅三叔決裂,嚴子書又有點恍惚,覺得同樣是太突然的事。
正想著,他被傅曉羽單獨拽出去:“你迴頭聯係一下傅金池,我爸說要找他。”
嚴子書抬眼,不動聲色地騙他:“我也聯係不到他。我早就被他拉黑了。”
傅曉羽聞言擰眉:“草!真假,媽的,我就說他這人不是什麼好貨色吧。”
嚴子書故作驚訝:“怎麼你們也找不到他?他把你們都拉黑了嗎?他想幹什麼?”
傅曉羽不太耐煩:“我哪知道他想幹什麼!他這就是捅了馬蜂窩,自己跑路了啊!”
跑路。
嚴子書聞言,心裏一動,便想起傅金池上次的失蹤。
那次就不是什麼讓人愉快的記憶,対嚴子書來說,裝滿稠得像漿糊一樣的患得患失。
雖然算是事出有因,他無法責怪傅金池,但如果你的同伴會一言不發就消失,那表明你們缺乏默契、信任、溝通,很可能就是從那時開始,在嚴子書心裏隱隱種下了不安的種子。
但……目前看來,這種事傅金池好像真的做得很熟練了。
打發傅曉羽走後,嚴子書因為心裏有了預測,也不管自己和傅金池有無齟齬了,當即撥了対方的號碼,果然,不在服務區,而語音通話等,同樣不通,大概対方壓根都沒有登錄。
嚴子書又讓何總助再試,也是一樣的結果。
看來倒沒把他拉黑,但是設置了全部拒接。
傅金池又一次玩起了失蹤,這次擴大到対所有人的範圍。
那邊何總助対於突然要聯係某個董事,感到有些莫名,倒還沒有想到,自己和幕後黑手隻有一個電話之遙。嚴子書無暇和他詳細解釋。隨後嚴子書又聯係了幾個人,也打電話到金鳳臺去問過,更加佐證了,從傅為山被警方帶走起,傅金池就完全處於隱身的狀態。
弄清這點時,忽然之間,嚴子書說不上心裏什麼滋味。
這情況本是可以預見的,他也知道。傅金池隱匿蹤跡,當然是因為他又陰了傅為山一把,得罪了傅三叔和所有會利益受損的人,肯定要去避風頭了,不然也等著被奪命連環call嗎?
可嚴子書如今才發現,不管傅金池是擦肩而過卻當眾無視他,還是貼在耳邊跟他說難聽傷人的話,好像都不如対方忽然人間蒸發這種事,更消耗感情和心力。
他一會兒擔心著傅金池現在有沒有事,一會兒又頭腦清醒過來,想想自己現在対他來說,也的確不是值得相信的対象,所以沒有特權得知対方的行蹤。
他擺弄著手機,忽然想到什麼,打開了他們原本用來秘密通訊的那個軟件。
但嚴子書看著界麵上的一片空白,卻沒有勇氣再發出消息了,他便又關上了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