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馬平川的海邊大路上偶爾有人路過, 有小情侶騎著渡輪碼頭處租借的雙人自行車兜風,路過長椅時好奇轉頭看了他們一眼,或許以為他們是對開放的同性情侶。
“應該是我問你, 傅金池,你到底想幹什麼?你還想跟我上床?不好意思,你來的時機不對, 暫時上不了了。你想玩什麼成年人的遊戲, 也玩不了了。你去找個新的人更快一點。”
“曾展鵬頭兩天就跟我說了, 說你可能知道了。我也猜過你會不會找來。但就算你找來我也沒辦法。”嚴子書不無抱怨地說,“我倒是想躲, 也得辦得到啊。迴去一看要收拾多少東西, 我就放棄了。之前我剛來島上的時候,甚至自己什麼都沒搬, 全都是曾佩蓉的朋友幫我提著的。人家大包小包, 一點東西都沒讓我碰, 最後我就出了個人坐船。”
“我還沒法搶過來說,不用我自己來。因為我的確不能負重了。就算非要逞能,最後就怕還得搞得進醫院,給別人添更多麻煩。你不知道我那時候多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到現在, 結果想走也不容易。我隻能想,你愛來就來吧,我也管不著。”
“甚至我坐在這裏跟你說話,還是因為我早上迷路,爬了半座山, 現在已經走不動了。”
“你是不是也能體諒一下,我的情況不適合再勞心耗神、再跟你分分合合?”
“是……我的錯。”傅金池心都要碎了, “我以後會照顧好你。”
“可別來這一套。”嚴子書斷然拒絕,“你有前科。”
傅金池紅著眼圈,不讓他看見自己的臉,也沒法給自己辯解。都是他自己造過的孽。
非要遊戲人間,嗬,到迴頭發現人家不玩了,傻了吧。是啊,他多熟練啊,什麼我會好好對你,這種話張口就來。上次他這樣說過,可結果呢?就是那樣一個他們都知道的結果。
傅金池甚至不敢提及,不敢觸碰,不敢迴頭看上一眼。
逢場作戲的許諾實在是輕飄飄的沒有價值。
真不幸,他在嚴子書那已經蓋上了“不可有再”的紅戳。
然而到底傅金池是窺探人心的慣犯,他又明白,這些負麵情緒,嚴子書是不會輕易和別人抱怨的,他隻會藏起來自己默默咀嚼。可嚴子書唯獨願意把他當發泄對象,願意向他展露軟弱的一麵,不又是證明,潛意識裏,覺得他還是和別人不一樣的?
其實,傅金池想,恨也無所謂,嚴子書要是恨他,也未嚐不是一種長久的感情。
兩個人綁在一起,是愛是怨,兜兜轉轉,一輩子很快就會過去了。
傅金池因此又迴到了地麵,一顆心竟詭異地平和下來。
他用下巴蹭著嚴子書的鬢角,嗅著他的頭發:“其實你應該換個思路。你現在遇到的事,都是我欠你的。所以你得從我這討迴去,這輩子都不能放過我。”
嚴子書打不起精神:“那算了吧,我覺得我沒有那麼大的本事。”他想了想,“你不是挺有錢的嗎?你覺得你一條命值多少錢,不如折現給我吧,這是最實在的了。”
傅金池又不吭聲了,也重新變了臉色。
他知道嚴子書受限於不那麼寬裕的存款經濟和強得要命的自尊,受傷以來很多地方也得過且過的,病房,護工,都是湊合的。雖然有人幫他,那全仰仗於別人會不會發善心,他這簡直像在吃百家飯,跟有自己人精心照料能一樣嗎?身體能養成什麼樣?有沒有留下病根?
越想,越緩不過勁來。傅金池是認真的,嚴子書就該跟他討債,討到他傾家蕩產。
嚴子書卻想,看來這話說得又不對頭。
早知道少說一句了。
傅金池喜怒不定的時候,不宜交流。
地上的陰影漸漸偏移,這會兒日頭又快追過來。嚴子書想換張椅子,但又疲懶得不太想動。人走累的時候往往靠一口氣撐著,一坐下這口氣就鬆懈了,困倦會很快地爬上來。
而且他其實不太舒服。海邊氣候溫差大,他上山的時候還有點涼嗖嗖的,這會兒紫外線又特別強烈,曬得人頭暈,腦袋一跳一跳地脹痛。傅金池總這麼摟著他,更是熱得不停出汗。
嚴子書覺得他情緒也該穩定了:“我得迴去了。中午的藥還沒吃。”
傅金池萬分不願放手,但沒有理由攔著他:“我……我送你。”
他不容拒絕,亦步亦趨把嚴子書送迴療養院。
到了地方,卻被前臺攔住,傅金池沒有登記家屬身份,不能直接進去。
嚴子書覺得這種事不需要自己理會,反正傅金池總有的是辦法。
他的腦袋嗡嗡作響,保持禮儀都很困難,隻想直接迴去躺下。
傅金池忙撈住他,溫聲道:“吃了藥再下來一趟,好麼?”
嚴子書問:“什麼事?我想休息一會兒。”
傅金池說:“我給你換個好點兒的房間。”
嚴子書猶豫片刻,仍是婉拒,說現在的已經住慣了。
這家山明水秀的療養院定位高端,不然也不會有富豪在此居住。但服務自然分不同檔次。
像丁老先生住的就是套房,家裏人來探望時都可一起住。嚴子書那裏則是最基本的獨立衛浴單人間,對他自己一個人來說,夠住,性價比最高,反正又不用開派對。
傅金池獨斷專行,嚴子書上樓迴房午睡的功夫,他享受的服務檔次已經升級成高級套房。
而且在最快的時間收拾妥當,隻等他醒來就可以搬過去。
為了不打擾他休息,已得到家屬待遇的傅金池在娛樂室等候。
嚴子書卻一直睡了很久都沒下來。
快到晚餐時間,曾佩蓉給他發消息打電話都沒迴音,便順路直接過來,遇到了傅金池。
此時傅金池也正坐立不安,考慮著要不要去叫他起床。
兩個人以及護士在房間裏發現嚴子書在發燒,臉頰潮紅得不正常。
早晨嚴子書在山上散步的時間有點久,他按照夏天白天的規格穿,不免顯得薄了,山間涼風浸浸,中午又迴到大太陽底下暴曬,冷熱交替,結果便感冒了,躺下就燒起來。
也可能跟他前陣子積累的疲勞有關,他對自己的康複進度似顯操之過急。
傅金池把迷迷糊糊的嚴子書抱到新換的套房,放在臥室床上。
推來的擔架床沒有用上,傅金池隻覺得他現在比以前輕很多。
房間裏配備著基本的醫療器械,護士手腳麻利地給掛了點滴。
曾佩蓉很擔心地站在一邊看著,傅金池示意她到客廳說話。兩人在餐邊櫃旁拉開椅子坐下,傅金池正色說:“你照顧william這件事,我要謝謝你。我欠你一個人情。”
曾佩蓉變得很不好意思,說不應該這樣算,她們本來就是自發的,而且現在都是朋友。
她跟傅金池講了怎麼在醫院遇到嚴子書,還有他這幾個月以來的生活細節,曾佩蓉說要感謝神的安排,倒是對傅金池來說,現在別說感謝上帝,讓他捐一座教堂也可以。
送走曾佩蓉後,傅金池迴到臥室,拉上窗簾,坐在床邊,嚴子書已經醒了。
兩人的視線對上。嚴子書有點兒煩悶地問:“看見了嗎?跟紙糊的一樣。”
傅金池溫聲說:“會好的,隻是抵抗力差。你再睡一會兒吧,起來就好了。”
“等我起來能不再看見你嗎?”嚴子書說,“我明明說了我不想換房間,睡一覺睜開眼,就不在原來的地方了。你能不能別這麼自說自話的插進我的生活,什麼都按自己的意思安排。”
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消失不見。
他喘了口氣:“我今天見到你真的盡量很客氣了,因為我不想得罪你,也不太敢得罪你,不代表我還想跟你發展點兒什麼,是不是不直接說難聽的,你就不會走?……你能不能滾?”
嚴子書越說越有點激動,喉頭一陣發癢,咳嗽了好半天,壓都壓不下去,震得腦仁疼。
傅金池知道病中的人情緒敏感,忙說:“你休息吧,別氣,我這就走。”
走之前他磨磨蹭蹭,調好屋裏的溫度,又給嚴子書掖了掖被子。嚴子書為自己卻莫名其妙發了一通火,又陷入了自我厭棄之中。人表麵上說的不一定是心裏真正想的,他都分不清自己是為了發火而發火,還是看到傅金池,壓抑了半年的無助一下就爆發出來。
就像小孩在外頭磕了碰了,本來都不覺得有什麼,一看到自己父母,就忍不住要大哭起來,但這麼大的人跟小孩比未免也太滑稽懦弱,他又不能哭,隻好發脾氣。
嚴子書的感冒比一般人後果嚴重,很快就轉成輕度肺炎。
傅金池沒敢再露麵,但是他讓lily過來。嚴子書又覺得很抱歉:“真的也不用你過來。”
“沒事,有什麼的。”lily很輕鬆地說,“我這個月的獎金爆了,早上剛剛銀行到賬,所以我現在特別好說話。何況,你那天一發火,老板動都不敢動,真是一物降一物,你說上個班還有比看這個更爽的嗎?你再多來兩次都行。”
嚴子書坐起來,笑道:“那天睡醒有點兒燒糊塗了,誰碰我一下都覺得特別煩。”
“你不用想太多,主要是他確實也不太正常。”lily說,“雖然是他讓我什麼都順著你說,其實我也是認真這麼想的,這兩個月我連給他推薦什麼精神科醫生都看好了。”
她甚至真的打開備忘錄,給嚴子書展示自己剪切的網頁頁麵。
嚴子書淡淡地笑了笑,想象出傅金池那樣的冷血怪物跟醫生對峙的畫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