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吧, 有點晚了。”嚴子書犯懶了,有點兒不情願,“而且迴來的時候會很冷的。”
“看落日就是現在過去正好。你在島上住這麼久了, 都沒看過吧。”傅金池攬著他慫恿,“走,趁著還在秋天的尾巴上, 等入冬以後就沒那麼好看了。”
嚴子書狐疑地瞇起眼, 覺得那種可有可無的風景到底能有多好看。
最後還是被拉著換衣服出了門。
石鼓島以形如石鼓得名, 鼓的背麵有塊像被劈斬出來的峭壁,礁石聳立, 砂礫粗糙, 是大多數旅遊攻略都不會提及的地方,遊客往往隻青睞更有玩頭的海濱浴場, 對此處鮮少問津。
兩人步行過去的途中, 跟個正在跑步的年輕漁民擦肩而過。
嚴子書捂著長袖長褲, 轉頭去看,對方渾身上下隻著一條運動短褲,個頭不高,但結實健碩,堪稱沒有一絲贅肉, 展露著常年在海邊風吹日曬特有的黝黑油亮的肌膚。
傅金池注意到他的目光,挑了挑眉毛:“好看麼?”
嚴子書乜斜他一眼:“別什麼飛醋都吃,你還沒轉正呢。”
傅金池聞言卻笑起來,找到他的手拉著,嚴子書沒有甩開。
要去的地點在島的另一頭, 路上走了不短的時間,但到了之後, 眼前的景觀並不能像嚴子書定義的那樣,被稱為可有可無。兩人坐在海邊的某塊礁石上,時間掐得差不多正好。天色本是烏青的,不久日頭便落到西邊,給雲層勾勒出道道金邊。
嚴子書目不轉睛地看著,沒過多久,殷紅的晚霞便如火焰一般在天空鋪展,並且迅速蔓延,火勢熊熊,向他們頭頂襲來。不可逼視的太陽留下熾熱的餘暉,將他和傅金池兩個人也染成通紅。視野所及之處,漫天大火熱烈燃燒,通天徹地,無可遁逃。
他們在這天地倒轉的火勢中,隻能與彼此依偎。
無論人類的舞美技術再先進,隻有大自然才能造就這神異性的絕無僅有的魅力。
嚴子書張了張口,這震撼令他心悸,然而他不是詩人,出口的隻是:“是很好看。”
傅金池“嗯”了一聲。
黃昏隻是個短暫的過渡,天色很快黯淡下來,夜幕漸臨,頭頂有星光閃爍。
一旦沒了日照,沙灘上立竿見影開始降溫,傅金池很快給他裹上外套。
嚴子書笑笑,眼底落滿了夜的清輝,勾著對方的脖子,主動給了他一個綿長的吻。
他被這落日的烈火燒灼過後,撇去了平時縈繞的淡淡的矜持,熾熱卻沒有雜念。傅金池摘下了嚴子書的眼鏡,閉上眼投入其中,緊緊按住他的後心,隻想把他揉進自己懷裏。
這猶如定格的畫麵是被擾人的手機鈴聲打碎的。
嚴子書先撤了迴來,拿迴自己的眼鏡戴上。傅金池沉著臉接起電話。但這裏位置偏僻,信號並不算好,雙方溝通得相當不順暢。最後傅金池以一句“晚點聯係”結束了通話。
不過嚴子書已經聽到點什麼:“東城的事?”
傅金池收起手機:“對。”
嚴子書理解地點頭。
他在世外桃源待久了,不代表傅金池沒有正事需要操勞,這電話早晚要來的。
傅金池不知在思考什麼,但似乎不急於立刻迴去處理。他跟嚴子書在礁石上又坐了一會兒,才忽然開口:“傅為山的案子要二審開庭了。”
“嗯?”嚴子書愣了愣,“原來是這事。”
“你都不同情他嗎?”傅金池問得帶了三分譏誚,“怎麼說也是老東家。”
“那倒不。”嚴子書立刻掌握正確答案,“打工的怎麼會同情資本家,法律說了算。”
“嗬。”傅金池意義不明地嗤笑了一聲。
嚴子書竟從這語氣裏領悟出,他必定在想自己當初一直頑固地拒絕跳槽的事。
想到這個,嚴子書自己也不免生出幾分尷尬,但終歸無法解釋,隻好認下了。
“那你呢?”嚴子書問,“都到現在了,要不要講講你跟他什麼仇什麼怨?”
“那就多了,突然問起來,不知道從哪開始。”傅金池似顯苦惱地說了這麼句。然而想了片刻,他到底找出一件,“為了防止你無謂地同情他,我是不是該給你打個預防針。”
要傅金池自己來說,他傾向於理所當然地認為,他跟傅為山的恩怨是天生注定的。
生在那樣旋渦般的環境裏,幾乎沒有一條可能和平共存的道路。過往種種齟齬,像他說的一樣,不能盡數,隻能舉例。比如嚴子書問起時,很快浮現在他腦海中的就是十四五歲那年,春節期間,跟母親一起迴傅家老宅過年。當時傅金池被傅之章叫去書房訓話,母親在大客廳裏突然犯了哮喘,當時天冷,手機電池凍得沒電關機,隻能就近向身邊的人求助。
她前後一共拽住了三個人,一個半大小子,兩個保姆。家裏傭人都聽傅太太的指揮,誰也不敢叫救護車,一直騙她說去叫醫生了,其實一個人都沒有動。
那個半大小子倒是很好心,讓她在原地等著,說馬上就幫她去找兒子。結果一轉頭,直接鑽到傅太太房裏,把這件事當笑話告訴傅太太,跟她去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光了。
自然,那個半大小子就是傅為山少爺。
傅金池過了一個多小時才從傅之章那兒出來,要找母親,一路尋到大客廳,才看到她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旁邊許多傅家人來來去去,事不關己,最多好奇地看一眼,和街邊躺了個流浪漢毫無二致。時隔多年,傅金池即便已經忘了自己看到這一幕時的感受,也永遠不會忘了這個畫麵。
而這些事此時叫嚴子書聽來,也覺難以想象。這傅家家族自成一體,宛若一個長滿僵屍的巢穴,裏麵什麼都有,隻除了人味兒。他不知說什麼,把手放在傅金池膝頭,狀似安慰。
傅金池握住了他的手,繼續道:“但你猜怎麼樣,直到去年我還問過傅為山這件事,他已經完全不記得了。他覺得很無謂,說就算有,也是惡作劇而已,反問我怎麼記了那麼多年。”
嚴子書從漆黑的海平麵上收迴視線,轉頭看他,眼眸黑白分明。
傅金池反而笑笑:“其實沒什麼,後來把我母親送到醫院,還是趕上了治療。隻不過,從那以後,我就很想看看傅為山,如果他有一天四麵楚歌,誰也不會伸手幫他,會哭嗎?”
他補充:“那兩個保姆倒是哭了——後來在東城混不下去,哭著迴老家了。不過傅為山他一個大男人,我覺得總該比我母親跟保姆堅強一點,誰知道呢,得看看再說。你覺得呢?”
嚴子書撇過臉去,咳了一聲:“去坐牢的話,一般是會讓人洗心革麵重新做人的。”
“那很好,我也希望將來看到一個全新的傅少爺。”傅金池站起來,拍拍衣服,“嚴子書,如果你除了幸災樂禍,還給他任何其他眼神,我會傷心的。”
“應該不會。”嚴子書聞言笑了下,一本正經道,“何況,我也是很偏心的。我可早就向著你了。這還用懷疑嗎?”
看傅金池眼裏的光芒,似被大大地被取悅了。男人要哄,什麼時候都是真理。
這會兒潮水漲得高了,傅金池扶著嚴子書也站起來,兩人順著高低起伏的石頭原路返迴。
到了大路上,嚴子書卻是被背迴去的。
天黑,他下礁石的時候一腳踩空,被傅金池拽住,但還是給崴了一下。走到水泥公路邊上,掀起褲腿檢查,稍微有點瘸,腿上劃了幾道。傅金池想要抱他,嚴子書第一反應是拒絕。
他想說還沒那麼嬌氣,連路都走不了,然而想想迴療養院還有跟來時相等的路程,那距離可不算近,看看傅金池的眼睛,忽然改口,耍賴般的:“你背我吧。”
傅金池果真依言在他麵前轉過身去,放低了身段。
嚴子書環著傅金池的脖子,伏在堅實有力的肩膀上,手裏抓著他肩膀上的衣料,有種飽脹的情緒在心裏膨脹。傅金池不需要同情,他自己選擇的路,不管是好是壞,都會走下去。
講了第一件就有第二件,傅金池忽然說:“我以前沒怎麼跟你說過我母親的事吧。”
在此之前嚴子書隻知道她是跳海自殺的。他小心地問:“你想說嗎?”
傅金池道:“她是個很傳統的女人,長大的村子很保守也很封建,都是以夫為天的思想。後來她出來打工,進了夜總會,骨子裏就一直很自卑,覺得自己不可能再嫁個好人家了。她覺得自己跟了傅之章,就得一輩子認定他,不然也沒有其他活路,以後沒有其他男人會要她。”
嚴子書道:“老一輩的人,很多成長環境是這樣的……至少她還有你呢。”
傅金池道:“有了我隻會更讓她覺得,孩子都有了,更不能離開我父親。不管我怎麼勸她,她都不肯聽。小時候我覺得是我沒能力,不可靠,等長大會好一點兒,後來才發現也沒有用。有的人隻要自己頑固地認定什麼事,別人說什麼都沒用。她根本不願依靠我,那誰也救不了她。”
嚴子書在他背上低聲道:“不管怎麼樣,她已經解脫了,你不要太難過。”
傅金池道:“沒什麼好難過的,我反而點兒恨她。”
嚴子書問:“為什麼?”
傅金池道:“大概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吧。”
嚴子書攬緊了他的脖子:“你不是沒有能力,不該是你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