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城的年末節日氛圍會很隆重, 畢竟相對於內地,聖誕節對本地人來說是個重要假期。
雖然嚴子書以前沒有習慣過這個節日,但有句話叫入鄉隨俗。既然人在這片地界上待著, 看到商業街提前一個月就有人早早掛上小星星,還是多少被感染了即將過節的心情。
去年這個日子對嚴子書來說平淡如水,是在加班中靜悄悄流過去的。
但今年不出意外的話, 大概能和傅金池一起慶祝。
這話說出來, 居然有點兒難以想象。
十分缺乏真實感。
不過在那之前, 十一月末還有個感恩節,這個傅金池就肯定來不及趕到了。丁老先生那邊倒是挺熱鬧, 他的兒女孫輩說好了那天能來的都來石鼓島探望, 全家人搞一次bbq。
意外地,嚴子書也被丁老先生邀請參加。
嚴子書本來不想去的, 別人搞家庭團聚的場合, 多他一個外人, 好像不太合適。
但他們家這活動又有點兒派對的性質,是趁機來島上玩的,除了親朋也有好友過來,連最小的孫女都打算帶上同學,多嚴子書一個不多, 少他一個也不少。
主要丁老先生後來還是聽說孫子丁鴻波跟他鬧出的不愉快,老臉有點掛不住,似乎有意借此表達善意。嚴子書又精於做人,要是堅決拒絕,倒好像還心存芥蒂一樣。
索性答應下來, 屆時露個麵,就早早溜走。
再有個沒什麼出息的理由, 燒烤這種活動嘛,人人都愛的。港城這邊飲食口味清淡,本來就沒太多濃油赤醬辣的鹹的菜色,也就是這種bbq,好容易才能吃迴煙熏火燎的東西。
到了感恩節那個星期四,丁家人包了海濱浴場旁邊那塊露天燒烤場。
下午時分,燒烤場裏熱火朝天。孩子們追逐著打打鬧鬧,邊吃邊玩,大家對各自帶來的朋友,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表麵上至少都很客氣,氣氛一片和諧。
也因此沒多少丁家人過分注意嚴子書,看到了打個招唿就作罷。
他安分守己地待在最邊上不起眼的燒烤臺,一邊拿了串好的雞翅在網格上小火慢烤,一邊低頭用手機搜索有沒有傅為山二審的消息,但可惜,相關新聞還沒出來。
正檢索的時候,郵箱裏又收到一條鏈接。
嚴子書確認了一下發件人,點進去,跳轉到瀏覽器頁麵。
他現在拿迴了老手機和關係網,也不用隱姓埋名,以前的調查渠道自然還是可以用的。
此前傅金池隻告訴他,傅曉羽聚眾溜冰被抓。但被抓捕的細節,通常不會公開報道。
隻是,這事既然在圈子裏都傳開了,那說明大概是有點東西泄露了出去的。
鏈接網址通向東城某個不公開注冊的社區網絡平臺,嚴子書用郵件裏附帶的賬號和密碼登錄了,便有權限看到個貼了視頻的帖子。隻是越往下看,他的臉色越變得有些微妙的古怪。
看視角像是某個服務員偷拍的,晃得厲害,聲音嘈雜,鏡頭從包間門口的人縫裏悄悄往裏窺探,滿屋子光丨屁丨股的男男女女,已經被警方控製住,坐的,蹲的,到處都是。
嚴子書按捺著洗眼的衝動,確實在裏頭找見個形似傅曉羽的——主要靠身材和動作辨認,能認得出來,但又肉眼可見地跟以前感覺大不一樣,精神亢奮,嗨過的眼神也不正常。
滿屋人差不多都這德行,一個個被警察嗬斥著,還躍躍欲試、蠢蠢欲動的。
這真是……嚴子書看得都緊緊鎖起眉頭,更無怪傅三叔會被氣成那樣。
什麼叫自作孽不可活。
隻是看了也不會讓人覺得快意。
這時旁邊有人走過來,他很快鎖了屏幕,抬起頭,見是丁鴻波,黑著一張臉坐到石凳上。
嚴子書迴過神,表麵上仍是彬彬有禮:“丁先生,怎麼不在那邊跟他們一起烤?”
“上次的事,爺爺跟我講了。”丁鴻波卻忽然生硬道,“中間好像是有一點誤會,按他告訴我的,我本以為你想進集團總公司謀職。看來是又搞了個烏龍。”
“既然是誤會,說開了就好。”嚴子書客氣應一句,但猜他是被丁老先生按著頭來的。
“希望你理解,丁氏集團總公司不是什麼人都能進的,競爭門檻向來很高。”丁鴻波似在解釋,眉宇間卻抹不去的盛氣淩人,“我爺爺那套理念已經過時了,他可能會想跟你講情分,但實際上隻會帶來走歪門邪道的人。所以我作為管理者,沒有可能隨便答應這種要求。”
別人得反應幾秒才能明白,丁鴻波是在屈尊紆貴地說明自己為什麼會找理由大發雷霆。
嚴子書也不指望對方懂得道歉,但這話,還要拐三道彎才能聽出意思,那就沒意思了。
他翹了翹嘴角,抬眸看了眼丁鴻波,目光溫和清澈,出口卻是話中帶刺。
“丁先生,是不是你們港城人都很喜歡瞧不起人?”
丁鴻波立刻擰起眉頭:“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認為誰在瞧不起人?”
“看,我隨意給你扣了個帽子,結果惹你生氣了。”嚴子書仍舊態度溫和,“當然,這種話怎麼說都是不對的。能否你也考慮一下,自己戴上有色眼鏡時,會給別人帶來的感受?”
丁鴻波冷不防被噎了個正著。
丁鴻波自詡從小接受精英教育,還鮮少有機會被當麵杠過“戴有色眼鏡”,“瞧不起人”,自然也不認為自己是這樣政治不正確的形象,因此心裏頓生不悅,隻是礙於教養不便發作。
嚴子書卻笑笑,將釺子分他一根,自己打了個圓場:“正好熟了,你要不要嚐嚐?”
丁鴻波吃歸吃了,心情卻已十分不美妙,很快冷著臉借故走開了。
這兩個人大概也氣場不和,和解都能失敗成這樣。
不過在那邊歡聲笑語的一大家子人裏,嚴子書能看出,丁鴻波是年輕這一代的核心人物。很多小輩都在圍著他嘰嘰咕咕,跟他開玩笑,催他把女朋友帶迴家。他大概是已經有個談婚論嫁的對象,也有年長的長輩跟著打趣,儼然從訂婚到結婚到生幾個孩子都暢想到了。
此情此景,竟還不失幾分好笑——可見就算是豪門長孫,也逃不過催婚催生。
不過丁鴻波循規蹈矩,大概也不排斥將成家立業、傳宗接代視為自己應當履行的義務。
嚴子書又圍觀了一會兒富豪家庭的日常生活,自己在角落烤了會兒串,其實味道平平,不過圖個熱鬧,看看時間覺得差不多了,就去跟丁老先生打了個招唿,說累了想提前離開。
走到海濱浴場的這一頭,前麵還是那個供遊客更衣的隔斷,嚴子書每每經過,不知看過多少次,這次卻意外聽到丁鴻波的聲音,從隔斷的背麵傳來。
今天是工作日,海濱浴場的遊客不多,丁鴻波大概嫌燒烤場吵鬧,找可以接電話的地方,不知什麼時候摸到這邊來了。他在講英文,情緒略顯不滿,因而抬高了聲音。
“lisa,我跟你講過很多次,我不是不重視你,隻是我的事業正處於上升期,需要把全身心投入進去,你可以不要那麼任性嗎?不是,我當然愛你。但是我同時真的很忙。事業對男人的重要性,你能理解嗎?”
這渣男發言,使得嚴子書將將要抬起的一隻腳遲疑著要不要邁出去。
他倒不是故意想偷聽,隻是再往前繼續走,就算繞遠點,丁鴻波也能看到他從前麵經過,而對方似乎正在和女友爭吵。他們兩個此時撞見,不免又是尷尬時刻。
稍一猶豫,那邊丁鴻波便又開口:“如果你堅定地想分手,那我很遺憾,但我會同意的。”
嚴子書還來不及原路返迴,他便已兵貴神速地收了線,繞到正麵來,與嚴子書撞個正著。
兩人俱是靜默了一瞬。
發現來人,丁鴻波麵色更加不虞:“你偷聽我講電話?”
但他這反應是下意識做出的,不像是故意要給人安罪名,更像幹壞事被戳破後本能的嘴硬。
嚴子書隻是笑笑,還沒說話,果然丁鴻波自己也覺得反應過度,又撫了撫額頭:“抱歉……是我有點失態。對不起,我這陣子確實心情比較糟糕。”
兩人沿著沙灘邊緣鋪就的小路同行了一段。
嚴子書步伐不快,丁鴻波也隻得放緩腳步,邊走邊道:“你今天說我看不起人,我有反省一下,雖然那不是我的本意,但你或許也有你的道理。如果造成了你的困擾,我可以道歉。”
嚴子書玩味地調侃:“照我看,丁先生隻要管住嘴少說兩句,是應該能更受歡迎的。”
他的態度自然而然,說出這種話,也並不怎麼讓人覺得冒犯。至少丁鴻波沒有惱火。
丁鴻波隻道:“但是我剛剛打的電話,勞駕別多嘴告訴我祖父。”
嚴子書看他一眼:“怎麼,是丁先生打算要分手,還是你被人給甩了?”
話音落地,丁鴻波卻在原地站住不走了,像根樹樁似的杵在那兒,望著打到岸邊的浪花。
“我,咳,那樣是不是顯得很沒風度?”丁鴻波忽然問了這麼一句。
“我其實也沒聽到什麼。”嚴子書道。
“其實……我是故意的。”
或許有些無處傾訴的話,對無關緊要的外人反而比較容易說出來,丁鴻波抿了抿嘴唇,用不大的聲音說:“lisa跟我是我祖父撮合的,我們兩個門當戶對,也認識了很多年,作為結婚對象,我實在找不到理由拒絕。但我不想娶她,隻能通過這種方式,希望她先提出分手。”
嚴子書頓時想起丁老先生抱怨孫子,談一個女朋友分手一個,談得女孩子抱怨連天。
而現在,他的孫子作為始作俑者,明顯也顯得一萬個委曲求全的模樣。
或者有錢人還真是有一套自成體係的煩惱。
他頓了頓,還是說:“你大概還是有權利以‘不想’的理由直接拒絕的。”
丁鴻波卻道:“但就算不是lisa,也總會是其他差不多的女性,能有什麼區別呢?我實在不希望自己將來娶進門的太太,隻會攀比最新季度的奢侈品款式,攀比在拍賣會上又買了什麼名貴珠寶,腦袋裏卻空空如也,對一擲千金和炫耀顯擺以外的事情毫不關心。”
“嗯,你們上流社會的事,別的我可能不知道。”嚴子書說,“不過我確定,就你這個態度,你肯定娶不到如願以償的太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