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子書走到一邊去接電話, 傅金池盯著他的背影,隻見他在沙灘上越走越遠。
他收迴目光,重新拿了生的雞翅串架到火上。
快熟的時候, 雙胞胎小丫頭又湊過來,小狗似的嗅嗅鼻子,傅金池衝她們招招手。
她們剛剛看見嚴子書跟他坐在一起, 認知裏這個漂亮叔叔沒有危險, 也是可以親近的。
雙胞胎一人從傅金池那裏討到了一隻蜜汁雞翅, 高興地捏著跑了,直到這時, 嚴子書還沒迴來。
嚴子書倒並非有意背著傅金池。
隻不過這邊人多嘈雜, 並且他發現,燒烤場的信號是莫名的差, 電話剛接起來就斷了。
但那個號碼鍥而不舍, 很快繼續打過來, 有不接就一直打下去的氣勢。嚴子書去找信號,果然也差不多走到海灘上的更衣隔斷附近,難怪上次丁鴻波一路跑那麼老遠,破案了。
而丁鴻波,往前推一刻鍾的時候, 正坐在位於cbd寫字樓高層的辦公室裏,愣愣地看著顯示電話斷線的手機。他不知是不是對方聽出了自己的聲音便掛斷,忽然有些失去勇氣。
他雙肘支著辦公桌,把臉埋在掌心裏,又沮喪地搓了把臉。
但隨後還是像下定什麼決心般, 再次撥出了嚴子書的號碼。
丁鴻波也不知自己怎麼了。其實隻是打個電話而已,要講的內容也是正經事, 措辭他小心斟酌過很多遍,覺得應該不會顯得太敏感,但還是好像在做什麼虧心事一般。
或許因為他自己知道,自己心裏有鬼,所以做賊心虛。
以前他給嚴子書去電,用的都是辦公電話,隻有這次是他不對外公開的私人號碼。
自從上次吃過糟心至極的一頓晚餐,那段不愉快的迴憶,不僅沒能被丁鴻波拋在腦後,反而時不時令人苦惱地糾纏著他,讓他時不時迴想起來,荊棘與玫瑰的畫麵。
他到現在還是能迴想起嚴子書被傅金池抱在懷裏喂酒的場景。
都是男人,這種纏綿悱惻的畫麵,是挺挑逗的,不用否認。
但除此之外,丁鴻波還有種說不出的心碎。
他甚至有點懊惱了,如果他從未認識嚴子書,本來可以好好兒地在正軌上一直走下去。
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家風。丁鴻波在大學時還會被同學嘲笑:“不會吧,你們家思想那麼保守?真的活在二十一世紀嗎?”也是在那時,他被那個同學帶著加入了一個彩虹社團,似乎開始有了反叛的苗頭,結果沒多久,丁鴻波就被這個圈子裏混亂的關係驚得退了出去。
種種作風糜爛的見聞,讓他叛逆的想法剛剛萌生就被徹底掐滅。
從那以後丁鴻波覺得,保守點也沒什麼不好,並接受了按部就班組建家庭的未來規劃。
丁鴻波設想過自己的理想型,應該是那種知書達理、溫文爾雅、成熟穩重的對象,脾氣好,不會隨便使小性子,能讓人相處得舒服。長相可以不要太漂亮,但是最好高高瘦瘦。
這樣的女孩兒當然有很多。他在大學裏自由戀愛,交往的幾任女朋友,全是按這個模板找的,但不知為何,後來總能發現這樣那樣不對的地方,一個也沒能走到最後。
時至今日,丁鴻波早放棄了那種戀愛腦的天真,認清現實,準備跟一個門當戶對的未婚妻走入婚姻殿堂,哪怕她膚淺驕縱蠻橫,都不重要了,相親相出來的,就是合適即可。
其實真出現了“合適”的對象吧,比如lisa,丁鴻波潛意識裏又是抗拒的,甚至一度想用冷暴力的餿主意迫使她主動分手。隻是當他的性向被小報誤打誤撞曝光時,雖然所有人都認定是胡說八道,丁鴻波還是出於某種自己都說不清的恐慌,倉促地向lisa求了婚。
卻沒人知道,他後來頂著自己也覺得可恥的心思,悄悄地把那些印著他和嚴子書合影的小報,藏了幾份在文件袋裏,保存在帶鎖的抽屜深處。
是的,丁鴻波不願承認,嚴子書就像他心裏那個一直以來的理想型,越看越會發現,每一條都嚴絲合縫地順著他的願望長的,卻在不恰當的時間,以不恰當的性別出現。
反應過來時,已猝不及防地燎了原。
但以上不正當的想法,僅僅埋藏在心裏,並不代表丁鴻波行為上會任意妄為。他既然求了婚,就不會做對不起自己和未婚妻的事,打電話給嚴子書,也隻是想給對方一個出路而已。
“什麼工作?”嚴子書問,聲音斷斷續續,充滿電流雜音,“抱歉,信號……不好!
“就是之前,你不是需要找份工作嗎?”丁鴻波反而鬆口氣,說,“雖然我之前說過,總公司這邊競爭很激烈,但或許分公司還有合適的機會!睂I沒有立刻迴應,他既然開了口,索性一口氣說下去,“如果有興趣的話,我待會兒把jd發到你郵箱,你可以先看看!
嚴子書有些詫異,他已經走到海濱浴場邊緣,找了個臺階坐下,表示了婉拒的意思。
“可以不那麼快給出答複!倍▲櫜ㄔ诹硪欢缩酒鹆嗣迹澳懵紤]一下再說吧。”
“好!眹雷訒饝耍瑓s用另外的方式暗示他這事兒不能成,“我們下個月計劃迴內地,那之前我會郵件給你答複。不管怎麼樣,謝謝你的好意!
丁鴻波沒想到他馬上就要離港。這讓他一時如聞霹靂,後麵勸說的話都咽了迴去。
他迴過神,心裏不是滋味,話也不知怎麼問了:“你們,是跟……上次那個嗎?”
嚴子書笑了:“是啊。”
他聲音溫和:“你也看到了,我現在靠他養著,仰人鼻息,肯定要跟著他一起走了!
那邊丁鴻波再次沒了聲息,想必這次是被他震驚到無言。嚴子書伸長了一條腿,把胳膊支在膝蓋上。他向遠處望去,海平麵永遠一望無際,看?炊嗔说娜耍矔恍n刷得很平靜。
丁鴻波需要被打碎一些幻想,嚴子書知道丁鴻波怎麼想的,就有意把自己說得不堪一些。
這隻是一個性價比比較高的考慮,如果他客客氣氣地拒絕丁鴻波的offer,丁鴻波說不得還要這樣那樣惦記著他。但丁鴻波是個自命不凡的性子,他看不入眼的人會立刻丟開。
自從發現丁鴻波真對自己有意思,嚴子書其實也驚詫,但反正不打算做他的白月光。
隔著電話他看不到丁鴻波的表情,不過能想象出不怎麼好看。那邊,丁鴻波確是如此。
丁鴻波本想反駁“你怎麼會是這樣的人”,到了嘴邊卻又沒底氣說出口了。嚴子書是什麼樣的人,他真的知道嗎?如果嚴子書就是空長了一副好皮囊,卻選擇自甘墮落的呢?
嚴子書打算掛電話了,讓他自己去消化,然而丁鴻波還追問:“你,為什麼要這樣?”
“為什麼?”嚴子書好笑,“能被人養著跟自己辛苦工作,當然前者比較輕鬆啊!
“那種男的能養你幾天?”丁鴻波有些煩躁,“你難道覺得能靠這樣過一輩子嗎?”
“嗯,這應該是我和他的問題。”嚴子書道,“你是不是有點兒對我過於關注了?”
丁鴻波心裏忽然有什麼東西決堤了,他本覺得嚴子書是清醒的,也是清高的,可眼下發現,這個清高的對象甘願做男人的玩物卻不以為恥,這種落差讓他心裏充滿難言的酸澀。
“你以前說我戴有色眼鏡,看不起人,可你這麼自暴自棄,讓人怎麼看得起你?”
“因為我不需要別人看得起。”嚴子書卻平和地說,“再說丁先生,你怎麼想的其實你自己該清楚,馬上辦訂婚宴了你本來正忙的時候,為什麼甚至還有閑工夫給我打這通電話?”
丁鴻波猶如被戳破了秘密:“我隻是為了……”
“丁鴻波,你是為了什麼不重要!眹雷訒驍啵辉诼殘鲋崞鋵嵕秃苌龠@麼說話了,但不代表關鍵時刻沒有威勢,嚴肅的口氣堪稱指責,“我的確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人,你盡管看不起我靠別的男人養活。但你要做了暗室欺心的事兒,不也照樣讓人看不起麼。”
掛了電話,不知屬不屬於不歡而散,不過嚴子書想,丁鴻波應該不會找他了。
他迴過頭時,傅金池不知何時悄悄來到了他身後,也在臺階上坐了下來。
嚴子書嘴上說著:“我打完了,這就迴去。”卻仍坐著,不急起身。
海濤聲陣陣,傅金池明知故問:“是誰找你?”
嚴子書肅然道:“本來是一個獵頭,但是可能沒工作機會給我了!
傅金池遺憾地“哦”了一聲:“那也沒關係,好在我還夠養活你!
嚴子書笑著連連承認:“是啊,我吃得不多的。”
兩人聊著往迴走,嚴子書覺得可以把丁家的事徹底拋開了。
露天燒烤結束,傅金池的調味手藝得到了高度一致的讚揚。人群說到熱鬧處,有的還起哄,浮誇地鼓了鼓掌,管他問秘方。這樣一來,傅金池不免成為了目光的焦點。
傅金池反應看似溫和,其實眼神冷冷淡淡,他是可以為嚴子書做這些,但不耐煩應付來自其他人的反饋。嚴子書注意到了,便很快不動聲色把話題引導別處。
大家一起動手收拾東西,沒什麼人察覺端倪。
外人能看到的是傅金池處處照顧嚴子書,實則嚴子書也在做他與普通人之間的連接板。
這天曾佩蓉等一行人,急著迴家的就先去乘渡輪了,不急的在石鼓島這邊的民宿裏多住一晚。留下來的人一起聚在獨門小院裏玩鬧,嚴子書和傅金池也在其中。
曾佩蓉她們要提前練習聖誕頌歌,客廳裏有架小鋼琴,有人帶來了五線譜,問誰不唱歌的能彈下琴。嚴子書以前學過,坐到鋼琴前重拾舊業,一邊慢慢找感覺,一邊幫他們伴奏。
最開始有點兒磕磕絆絆,上手後就熟練多了,好在大家也沒有太嚴苛的要求。嚴子書找前的肌肉記憶,越來越嫻熟,等沒人再唱歌時,他試著彈了一首曾經熟悉的《夢中的婚禮》。
傅金池沒有坐,抱胸靠在門框上,像屋裏所有聽曲的人一樣,凝神屏息地望著他。
嚴子書坐得很隨意輕鬆,手法技巧說不上高超,但是彈奏清晰準確,流暢的曲調猶如娓娓道來,傅金池笑了笑。嚴子書抬頭時跟他的目光交織。
嚴子書什麼也沒說,但傅金池知道這一曲是送給自己的。
他已經寫在眼神裏了。
到了快半夜的時候,再有精力的人也倦了。兩個住在療養院的人,起身與眾人告別。
能看出,嚴子書在這些年輕人裏很受歡迎。畢竟他性格隨和又很會做人,隻要想,就很容易跟人打成一片。傅金池跟在他身後,兩人步行在路燈的光下,並肩走向療養院的方向。
夜風瑟瑟,冷意侵來,被身上的大衣抵擋在外。
玩了一天下來也不想再聊什麼,隻是這樣靜默地走著夜路,但並不覺無聊。嚴子書低頭看地上的影子,狂歡過後熱鬧散盡時,身邊卻仍有人陪伴,本可堪稱一件完美的幸事。
嚴子書牽住了傅金池的手,對方很快迴應,然後十指緊緊交扣在一起。
傅金池的手心總是比他溫暖幹燥,忽然開口嘖了一聲:“你的手怎麼還是這麼涼!
他把嚴子書的手抓起來,用自己兩隻大手包裹,幫他暖著。
然而傅金池又不老實,在他指縫間曖丨昧地摩挲,又輕輕撓他的掌心。明明隻是手被對方抓著把玩,嚴子書卻心頭一顫,好似整個人身體發膚都在對方手中一樣:“別鬧了!
“不鬧了!备到鸪氐皖^在他手心啄了一下,不輕不重,有些酥丨癢。
嚴子書笑了一下,微微蜷起手指,把這個吻握了起來。
*
之後的幾天,他們自然也不能免俗地跟整個港城的人們一樣,做迎接節日的打算。
療養院裏準備了許多小聖誕樹,每個房間都可以申領一棵,自己迴去拿東西裝飾。
有天傅金池進門,嚴子書便站在客廳中央,對著棵高及胸口的聖誕樹,思索著怎麼給它打扮,地上擺著一堆彩帶掛燈和小裝飾,也是領來的。
傅金池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
說起來,男人麼,自從重新開了葷,他很多時候其實什麼都想不做,隻想琢磨怎麼把嚴子書推到床上玩什麼花樣。比如現在,傅金池想,那個綢帶與其綁禮物,不如綁到他身上。
至於這些意義在於“應景”的折騰,傅金池以前除非有目的性,不然是懶得搞的。
更何況,照他計劃,本也不打算在療養院裏過節。
港城到時會有各種慶典和狂歡,萬人空巷,比肩繼踵,很多地方的位子可能都很難定,但當然對傅金池來說問題不大。他做了很周全的準備,不管是床上的還是床下的。
不知嚴子書偶爾還是不是還會想起自己以前的生活狀態,案牘勞形,獨來獨往,把自己埋沒在日複一日的工作裏,一副完全不需要私人生活的工作機器的樣子。
如今傅金池總想用俗世的溫暖和快樂去誘惑他、蒙蔽他,把他拉到各種感官的享樂裏來,而且已經嚐到很多甜頭,不管是帶他出門,還是陪他會友,都是這個目的。
總之讓他迴不到以前那個冷清的石座上去。
嚴子書還是拽著傅金池把聖誕樹掛好了,樹頂一顆星星,樹枝上掛滿小天使和金色小球。就這點上,他們倆的創意加起來可能都比不過一個有經驗的小孩兒,反正有那個意思就算了。
然而天不遂人願,平安夜的前一天,嚴子書一整天都輕飄飄的,腳底像踩了棉花,早上還沒太在意,到了下午,傅金池覺得不對,用手背試他額頭溫度,又拿來溫度計一量,39.8c。
得,哪兒也別去了。
不知是不是這段時間太無憂無慮了,樂極生悲。
護士過來打完了針,傅金池用酒精幫他擦手心:“你自己沒感覺嗎?”
嚴子書還真沒發現,隻是渾身疼,還有些歉意。他本來是不想在這個時候掃興而已。
但現在也沒得說了,計劃全部抹消。別的都沒身體重要,他這高燒要是再轉成肺炎又是麻煩,臨出門時穿好的衣服重新換迴睡衣,被傅金池押著迴床上躺下。
這時節療養院裏也沒太多人了,能迴家的都已迴家。除了些值班的護士,顯得空蕩蕩的。
去不了外麵,索性在房間關起門來二人世界,嚴子書裹著被子,被傅金池圈在懷裏一起看電影。選了部輕鬆歡快的好萊塢喜劇大片,密集的笑點恨不得衝出屏幕,把屋裏填滿直白的歡樂。
外麵鍾聲悠然傳來,還有《普世歡騰》的音樂,那一切離他們很遠,但又不是遙不可及。
這會兒嚴子書也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身上滾燙,關節酸痛,喉嚨生疼,哪哪都開始難受。
藥效慢慢上來,他電影看到一半,眼皮打架,忍不住靠著傅金池睡著了。
傅金池把他放倒躺平。
身體不適導致夢裏也亂七八糟,中間嚴子書醒了兩次,眼神都好一陣怔忪,半天才知道今夕何夕,傅金池便放下手機,溫柔地俯過來親他。
嚴子書沙啞著聲音:“會傳染你!
傅金池說:“不會的!
發燒的人畏寒,嚴子書抱著他,想從他身上汲取許多溫暖。
翌日起來,燒退了大半。
這當然是好消息,但還是不能出門太遠。嚴子書開著電視,播放著外界熱鬧的動靜,去娛樂室找了款新的桌遊,跟傅金池玩推理消磨時間。不管怎麼說,至少得幹點兒高興的事吧。
到快中午的時候,傅金池忽然主動提起:“姓丁的是今天上午訂婚吧?”
嚴子書整理著卡牌,聞言抬頭:“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