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經之首名為鵲山,而這鵲山之首名曰招搖,山中多桂,多金石,有草木名祝餘,食之不饑。
“食之不饑,故而不再殺生,唉——”
江緒聽著一旁程閻的長籲短歎,同樣索然無味地拿筷子戳了戳盤中形似韭菜的物什,也跟著歎了口氣。
這哪是來論道的?他想著,悄悄瞄了眼坐姿端正麵不改色的嚴綏,內心閃過數句無理腹誹。
明明就是來當和尚的!
“三清觀同樣禁沾葷腥,”嚴綏輕輕放下筷子,終於開口解釋道,“況且我們隔壁院中住的便是浮屠寺的佛修,若不介意被佛子拉去講三天經,請自便!
他說這話時不假辭色,眼神清淩淩落在程閻壓根沒動幾口的菜碟上,頗有對方再不吃他便要強行動手的架勢,程閻訕訕笑了聲,默默舉起了筷子,隻是那臉色看起來竟比盤裏的菜還要綠。
江緒縮了縮脖子,也猶猶豫豫地伸手將盤子往自己麵前挪了點。
沒有人能在佛子的經書中堅持三日的。
可還沒來得及動筷,便聽見嚴綏溫聲道:“師弟,同我出去一趟。”
“?”江緒略顯迷茫地抬眼,“是要去何處?”
他說著,眼神為難地看了眼自己的桌案,這祝餘剛端上來時便如此……口味獨特,等涼了後豈不是更難下口?
但嚴綏隻是平靜重複了遍:“還有些事需要同無情宗的池棲幽商議,午後論道大會便要開始,不太合適!
江緒這才站起身,乖順應道:“噢,好。”
“可是跟那高航有關?”雅終於不再沉默,開口問道,“我依稀記著,江師弟有段時日經常同他一塊!
她當時還隱晦跟江緒提過,說此人並非善類。
江緒聞言隻能尷尬局促地對著雅笑了笑:“那隻是之前……我並不知他是心術不正之人,辜負了彼時雅師姐的一番好心。”
“唔,”雅不置可否地擺擺手,“沒甚大事,隻是江師弟往後還是得擦亮眼睛,省得再被人給騙了!
話雖說得不客氣,但在場幾人都明白她的性子本就如此,讓她說彎彎繞繞的話才是真的奇怪,江緒熱著臉認真應了,終於跟嚴綏出了門。
吱呀關門聲後,他聽見嚴綏溫和笑了聲:“緒緒自小便不愛素菜,辟穀時也總想著偷吃,如今也沒怎麼變!
江緒含糊應了他,隨後解釋道:“但我也並非不能吃!
他不喜歡並不代表一口都不能動,會因為一點不如意而置氣的隻有嬌慣大的孩子,至於江緒,他隻要有一口吃的就能活。
喜不喜歡和能不能向來是兩迴事。
結果嚴綏卻笑了聲,似是無奈般望著他道:“但總歸還是不高興的,你覺著我帶你出來要做什麼?”
江緒明顯地愣了下。
“不是師兄你說,要去找棲幽君……?”
話才說到一半他便迴過味來,身後的屋內傳來程閻好大一聲歎息,江緒沒忍住彎了彎眼角,淺色瞳孔裏倏然溢滿了明光,他迴頭看了眼,才輕聲揶揄道:“師兄其實也不喜歡吃。”
“嗯,這的確難吃。”
嚴綏倒是坦然承認了,抬手做了個噓聲的手勢,淺紅唇角輕輕一翹,便讓江緒呆了好一會,他在江緒微怔神色中自若地轉身,仿若什麼都未曾發覺:“走罷,莫要讓程漸羽發覺了!
江緒這才迴過神,咽了咽幹澀的嗓低低噯了聲,屁顛地跟在嚴綏身後朝外走去,連日來的低落情緒全都掃了個一幹二淨;
管他呢,他盯著嚴綏的挺拔背影發出微不可查的喟歎。
今朝有酒今朝醉唄。
……
但江緒還是想不到嚴綏會大膽到領著他直接鑽進了招搖山中,明州第一山中自然有著數量眾多,可以飽腹的物什,譬如遍地生長的菌子跟一些頗為奇異的靈草。
但——
嘩啦!
江緒麻木地觀察著自己向來光風霽月的師兄擼起袖子用驚梧叉起一條鯉魚,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提醒道:“師兄,這是三清觀的地界!
“嗯?我自然知道,”嚴綏不以為意地將驚梧往岸上一擲,清朗眉目鍍上了層皓皓明光,對他彎了彎眼,“緒緒是想同我說什麼?”
江緒隻覺得臉上一熱,後麵的話支支吾吾好一會才說完:“三、三清觀不殺生,師兄,我們會不會被……趕出去?”
嚴綏卻低低笑了聲,輕巧躍至他身側,下頜上落了幾滴晶瑩的水,顫悠悠往下落,墜得江緒心頭不住亂跳:“此處隻有你我,又有誰會知道?”
江緒僅剩的理智隻夠支支吾吾地應了,正待往旁邊離一點,便感覺到幾根微涼手指捧住自己下頜,嚴綏輕飄飄的話語伴著驟然貼近的麵容一起到來:“緒緒總不可能是那食完便棄的人吧?”
“我自然不是!”
已經顧不得會不會被看出什麼了,江緒猛地往後一仰,隻覺自己的每一寸肌膚都被曬得發燙,他徑自彎下身,提著鯉魚的尾從驚梧上拔了下來,嗓音要比平時大上一些:“可這魚味腥刺多,怕是也不太好吃!
還不如迴去吃祝餘呢!
欲蓋彌彰的,嚴綏心情頗好地勾了勾嘴角,他沒再逗江緒,燃火訣精妙地點燃了某片枯草堆,又輕而易舉地從江緒手中取過那條魚,熟練地架好樹桿剖鱗去髒,最後穿在驚梧上炙烤,口中溫聲解釋道:“招搖山靈氣充裕,這魚自然與外界的不同,許多靈氣充盈的秘境中都有此般現象!
可說完好一會都沒聽得江緒的迴應,他這才側頭望去,隻見江緒蹲在一旁,眼神呆呆地望著眼前彤彤篝火,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嚴綏等了等,才喚道:“緒緒?”
江緒這才從怔愣中迴過神,從鼻腔裏發出了聲疑問:“何事?”
他將語調放得極和緩,幾乎聽不出任何的侵略和冒犯之意:“緒緒在想什麼?”
“在想,”江緒緩慢地眨了下眼,輕聲道,“我似乎也不怎麼了解現在的師兄!
記憶裏全是那些光風霽月的身影,以及那些嚴綏曾獲得的讚譽——他去了北州,殺了好幾個魔修;他同別宗弟子切磋,驚梧無需出鞘便完勝;他與各派天才一同遊曆,是千百年來第一個有望飛升的修道者……
是,驚才絕豔,舉世無雙的嚴子霽。
是這輩子窮盡所有努力都無法並肩而立的師兄。
可就是那雙能斬盡一切的手此時正握著那把舉世無雙的劍在給自己烤魚,那魚皮被烤得微焦發皺,鮮香與肥油一同冒出,滋滋作響的,強行把江緒的神思拉迴現下。
“嚐嚐,”嚴綏神色自然地將魚同驚梧一塊遞給他,“應該正正好!
好似根本沒聽見他先前說了什麼。
江緒訥訥應了,順著他的話低頭去咬,入口的魚肉完全沒有腥氣,鮮軟白肉配上酥脆魚皮簡直令人欲罷不能,他滿足地彎了彎眼,這才聽見嚴綏和煦地笑了聲,道:“我同緒緒究竟有多少年沒有這般好好坐著談天了,連我自己都記不太清!
“一百四十六年,”江緒清晰地告訴他,微微垂著眼,“彈指百年過,可我覺得今年過得尤其快。”
快到嚴綏居然會停下腳步迴過頭,看一看跑得氣喘籲籲的自己。
“是師兄的不是,”嚴綏手指微動,最後還是克製地收迴了袖裏,“緒緒會原諒師兄麼?”
談什麼原不原諒的,江緒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又不是犯了什麼錯。
可還來不及再說點什麼,不遠處便傳來些草木被踩踏撥動的聲音,江緒還未從紛亂心緒中迴過神,便聽見一聲嗬斥:“是哪個天殺的偷偷在招搖山中殺生,也不怕被天雷劈了!”
江緒唰地一下跳起身,慌亂無措地舉著驚梧不知該往哪處藏,隻得將求助的眼神投向嚴綏,隻見對方神色自若地拍了拍下擺沾上的草屑站起身,對著那處遙遙一抱拳:“許久不見佛子了!
隻見那處草木蔥鬱中漸漸顯現出個鋥亮的腦門,燙了六個戒疤,麵容約莫二十五六的樣子,算得上清秀和藹,若沒有先前那聲嗬斥,倒也勉強是有個得道高僧的樣。
而他此時跟嚴綏對上了眼神,表情倏然一收,竟還靦腆地笑了笑:“原是子霽君,打擾了,打擾了。”
江緒愣了愣,一時竟不知是該放手還是繼續吃自己的最後一點烤魚,反觀嚴綏則是表情平和地對著佛子和緩一笑,問道:“佛子也是來此處尋吃食的?”
“倒也不是,”佛子在江緒古怪的注視中摸了摸自己光禿禿的腦門,嗬嗬一笑,“隻是先來看看情況,畢竟論道大會也快開始了。”
話音未落,遠處山林中便有鍾聲悠悠蕩開,隱隱還有道靈力衝天而起,炸開成陰陽太極的圖樣。
糟糕。
手中的驚梧上還掛著半條魚,江緒用勉強算是幹淨的兩根手指拽了拽嚴綏的衣袖,語句低到聽不清:
“師兄,我們遲到了。”
嚴綏隻是不以為意地笑了聲,替他將半條魚扯了下來,溫聲道:“你慢慢吃,這隻是第一聲鍾,待你吃完了,我們再過去也不遲!
結果一旁的佛子卻輕咦了聲,道:“你便是子霽君的師弟,無極宗的江緒吧?”
江緒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佛子摸了摸正在反光的腦殼,嘿嘿一笑:
“你是第一場比吧?現下吃了東西,待會可莫要打到岔氣了!
江緒往嘴裏塞魚的動作一頓,幽幽地盯了他好一會,喉嚨咕嚕一咽。
就不能說點好的麼!
歲遲
招搖山形容來自《山海經》,?同鵲。
作者溫馨提示:珍愛生命,遠離野味,山林不能縱火。
高燒終於退了,差點就要去醫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