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綏拂了拂袖口,溫言笑道:“佛子來得正巧。”
江緒眼睜睜見到那位浮屠寺年輕一輩中的翹楚露出點訕訕的後怕表情,順著坡就往下滾:“聽聞雅道友受傷,想著子霽君定然是需要我寺秘藥,便親自出來一趟。”
不是說修嗔怒禪的都是群能拳碎天地的人麼,佛子為何會……懼怕嚴綏?
這下倒是忘了尷尬,眼神晶亮地投向嚴綏,意味不言而喻,而嚴綏隻是輕飄飄瞧了他一眼,迴道:“何必勞煩佛子,讓別人送過去便好。”
“啊,也是,”佛子摸了摸自己光亮的腦門,迴頭衝門裏喊了聲,“覺慧!出來給你大恩人跑個腿!”
有些粗獷,江緒一言難盡地收迴視線,重新站迴了嚴綏身後,莫名想到了傳聞中的浮屠寺:佛音嫋嫋,院中蓮池內花葉錯落,養著一尾就值萬金的錦鯉……
佛子這麼一嗓子,該嚇死多少條?
不過,為什麼要說嚴綏是大恩人?
他按捺著好奇心往佛子身後瞄了眼,院內走出來個著灰色僧衣的年輕僧人,頸上掛著穿黑檀念珠,咧著嘴樂嗬應道:“這就去!”
嚴綏眉尾微揚,似是有些詫異:“原來他是你師弟。”
佛子往旁邊讓了點,說道:“上迴在遼州若不是碰到了子霽君,覺慧這腦子拎不清的怕是小命難保,過段時日還得勞煩子霽君一迴,替我師弟了結了這樁因果。”
佛家修行,最怕染上因果,素來有因果不清,六根不淨的說法。
“這倒是簡單,”嚴綏溫和笑道,“你師弟給我一枚洗塵丹,便算是還了我這樁因果。”
江緒心頭一跳,忍不住抬眼望向對麵的兩個僧人,洗塵丹同樣是浮屠寺的秘藥,具體功效還沒有外人能知曉,傳聞明州巨頭青雲宗的宗主曾想用自己的本命劍換一顆洗塵丹,最後依然被拒絕了。
果不其然,兩人皆是一副訝異為難的神情,覺慧眼神掙紮,最後一咬牙,應道:“小僧身上正好有一枚,稍後便可交予子霽君。”
江緒難以置信地張了張嘴。
這究竟是多大的因果?
他側頭望向嚴綏,對方臉上露出點真摯的笑意,長長一揖:“那便先在此謝過覺慧道友,我與師弟便先不叨擾二位了。”
江緒這才後知後覺地地躬身一揖,也熱著臉重複道:“叨擾了。”
“與我還客氣什麼,”佛子憨厚一笑,隨意地將手裏抓著的瓷瓶往覺慧懷中一扔,“子霽君不如進來坐坐?”
嚴綏輕輕笑了聲:“我此次來可沒帶酒。”
酒?江緒眼神飄忽了瞬,三清觀不止禁葷食,同樣禁酒,與浮屠寺冰城修道界兩大老古板。
不過……
他終於憶起好些時日前,剛到招搖山的那日自己同嚴綏出去打野食碰到了眼前這位佛子,彼時嚴綏問了句“佛子也是來尋吃食的”。
也?
江緒的思緒一斷,剛迴過神便瞧見佛子眼神直勾勾地望向自己,憨厚一笑:“我才不信你的話,你師弟身上的酒味聞著可真香。”
這是說的什麼話!
江緒臉上一紅,不免在心底腹誹:若是換個人說這話,必然是個孟浪之徒!
“你這狗鼻子,”嚴綏笑罵了句,“難道聞不出這是池棲幽的酒麼。”
江緒心頭一跳,倏然轉頭看向嚴綏。
我好似知道這人剛才是在生什麼氣了。
嚴綏似有所感般轉過頭,望向他的眼神堪稱和煦,江緒卻隻覺得大難臨頭,試探般眨了眨水光潤澤的眼,露出個討好的笑來。
撒謊也不撒個好的,他在心底罵了自己一句沒腦子,這不是活該麼!
嚴綏自始至終都沒變過一絲神情,跟沒看到似的重新看向佛子,這位傳聞中心如蓮臺明淨的佛子摸著腦殼嘿嘿一笑:“這個好辦,這個好辦,覺音!”
他又衝著院子裏吼了聲,應聲出來個新的灰衣僧人,頂著同樣鋥亮的腦門朝這邊跑過來:“師兄有何吩咐?”
佛子不容拒絕地飛快吩咐道:“你帶子霽君跟這位江道友先進去坐著,我去去就迴。”
話音未落,他並起雙指在覺慧腦門上重重一敲,跟挑西瓜似的,聽得江緒一陣牙酸,下意識往嚴綏身後縮去。
“還愣在這裏做什麼?”他大喝一聲,“快去給無極宗的雅道友送藥啊!”
江緒隻覺得心頭一凜,佛子這一聲嗬斥宛如古鍾於腦中叩響,瞬息間便得了片靈臺清明。
好生玄妙的,呃,嗬斥。
身側的嚴綏溫聲讚許道:“佛子又精進了許多。”
“比不上子霽君,”佛子重新露出原先那種老實的神情,語氣中是毫不遮掩的欽佩,“我已經做好在年底祭天大典上觀賞子霽君英姿的準備了。”
江緒目送著覺慧的身影從自己身邊跑過,突然想起了什麼。
“還請留步!”他終於開口叫道,“那邊有我布下的陣,你過去時隻需要喊一聲‘程閻’這個名字,再把藥扔進去便好。”
待得覺慧遠遠應了,江緒才重新轉過身,隻見佛子同嚴綏的視線全都落在自己身上,他不由嗓音一卡,才靦腆道:“院中關了隻發瘋的,嗯,鳥,跑出來要傷人的。”
“瘋鳥?”佛子臉上顯出點躍躍欲試,“其實我也可以代師弟過去一趟,順便為你等超度了他。”
這可不興超度!
江緒一下子竟不知該怎麼解釋,正糾結時聽見嚴綏微不可聞地笑了聲,應和道:“雖是在發瘋,但這鳥平日也是隻好鳥,老實本分不亂跑。”
江緒背後一涼,腳下稍稍往旁邊錯了點。
他說著,微不可查地望身邊一瞥,溫聲道:“不會亂吃東西,也不撒謊。”
佛子被他說得一頭霧水:“這……無極宗養的鳥,還挺通人性。”
“是啊,”嚴綏感歎道,“現在有些人,還不如隻鳥。”
江緒心虛地抿了抿嘴角,隻想趕緊離開這地界,最好是離嚴綏遠遠的。
但對方似是洞察了他的想法,微微停頓後便對佛子道:“不說這個,我與師弟在院中等你。”
跟本不給江緒拒絕的餘地。
佛子:“甚好!我去去就迴,子霽君若覺得無聊,也可以指點指點我這不成器的師弟。”
江緒看了眼那被稱作不成器的僧人,若沒記錯的話,前兩天在臺上切磋是自己輸了。
他想著,又小心翼翼去瞄嚴綏的神情,對方搖了搖頭,道:“我此次來招搖山不會與人切磋。”
“不需要你拔劍,”佛子一副大度的表情,“就他這小身板,連我一拳都扛不住。”
哪有人能抗住你一拳。江緒麵無表情地在心底腹誹,你一拳便將切磋臺的護欄給砸斷了。
“我當你是來請我喝酒的,”嚴綏笑著擋了迴去,“原來是要給我送一樁新的因果。”
佛子一聽果然連連擺手:“算了,算了,子霽君還是坐著聊聊天看看風景吧。”
嚴綏點點頭,領著江緒邁進浮屠寺的院子。
“你可別把池棲幽給帶迴來了。”
……
風景也沒甚好看的,同自家院子並無差別,江緒忍了又忍,終是在嚴綏喜怒不明的表情中扯了扯他的袖子,輕聲道:“師兄,我錯了。”
嚴綏輕笑了聲,就這麼任由他扯著:“緒緒長大了,合該有自己的朋友,是師兄錯了。”
“師兄如此高風亮節仙人之姿,自然永遠都是對的,”江緒就差沒把他誇到天上去,“我不該撒謊,師兄你就饒了我這迴吧。”
“行了,”嚴綏似是無奈極了,笑著搖頭,“這是先前便結束了,緒緒不若猜猜,我為何要帶你來這?”
江緒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我不知道,”他往嚴綏身邊湊了點,乖順道,“反正師兄自有自己的道理。”
總不可能是為了喝酒來的吧。
嚴綏權當沒看見他的表情,溫聲接著自己的話往下說道:“我上迴去遼州,於上古遺跡中救了覺慧,他欠我一命,自該用洗塵丹來還。”
江緒噢了聲,一副不感興趣的模樣,反倒問他:“原先我聽旁人說,浮屠寺的僧人都是慈悲之輩,悲憫為懷,但今次來招搖山得見,卻覺得大不相同。”
“不入紅塵而觀紅塵,所見非紅塵,”嚴綏輕描淡寫地同他說道,“紅塵礪劍,方能得大道。”
這話與池淵所說的倒是有些相似,江緒想,不愧都是修無情道的。
“那師兄常年在山下遊曆,便是為了磨礪劍心麼?”
嚴綏輕飄飄看了他眼,笑道:“還算是有長進,能聽明白點了。”
“我又不是蠢的……”
江緒含糊嘀咕了句,再連帶著嚴綏先前問的話一想,猶豫問道:“所以師兄是帶我來尋道的?”
“唔,”嚴綏應了聲,“算是吧。”
他等“m”“''f”“x”“y”%攉木各沃艸次了片刻,見江緒仍是副迷糊模樣,才緩聲道:“如今隻能算是領著你去觀察揣摩他人的道,最終還是得靠緒緒自己頓悟。”
正說著,院門被人吱呀一聲推開,佛子鋥亮的腦門隔著老遠便能瞧見,他懷中抱了好幾壇酒,遙遙喊道:“我就知池棲幽這人假正經,來論道還藏了許多好酒在自己房中。”
他身後還跟了兩道前不久才見過的身影,池淵的語氣似是無奈極了:“那你也不能一下就全都搬了過來,這還不許我跟過來,豈不是不講道理?”
“你找子霽君講道理去,”佛子樂嗬嗬地走過來,“我可好久沒喝過了。”
“師兄,”江緒扯著嚴綏的袖子湊到他耳邊細聲道,“佛宗不是也禁酒麼?”
“正所謂心中有佛,便在浮屠,”嚴綏攏在袖中的手攥得很緊,麵色依然波瀾不驚,“對於佛子來說,這些皆算不得什麼。”
“江師弟,”池淵同秋琬一起在他們對麵坐下,“又見麵了。”
江緒才不想理他,池淵也不惱,對嚴綏溫溫一笑:“子霽君今次不參與論道,真是可惜了,我本還想借著這次機會,瞧瞧你的修為如今是到了什麼個程度。”
嚴綏不動聲色地瞧了他眼,伸手拿過壇未開封的酒:“你倒是不把自己當外人,與我師弟熱絡得很。”
江緒麵上顯出點無辜之色,辯駁道:“我與棲幽君不過是幾麵之緣,實在是當不得這一句師弟。”
“不說這些,”佛子樂嗬嗬地仰頭喝了一口,“既是有緣,合該共醉一場!”
“佛子說得不錯,”嚴綏和煦地笑著,對池淵舉了舉杯,語速放得極慢,“我們不醉不歸。”
江緒難以置信地望著他,張了張嘴,不知該不該說話。
就憑你一杯倒的本事……
不醉不歸?
歲遲
無獎競猜池淵和嚴綏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