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江緒踏出自己的房門,第一眼見著的不是嚴綏,反而是站在院門處的程閻同雅,兩人皆是一副皺著眉端詳的模樣,江緒順著他們的視線望去,剛好瞧見院角的那叢箭竹上全是被劍氣劃傷的痕跡。
“你們,”江緒猶疑地在他們之間梭巡了個來迴,“今日起那麼早?”
若沒記錯的話,程閻今日的比試是在下午,而自己同雅並不需要上臺,而程閻又是個夜貓子,怎麼都不可能這個時辰在太陽下遊蕩。
雅這才側頭看過來,輕輕嗯了聲,也不知是哪種意思。
“嘶,”程閻摸了摸那叢可憐的箭竹,思索著道,“這劍氣……有點像那流雲劍派的小劍主啊。”
“印象倒是挺深,”雅涼涼笑了聲,朝著江緒走來,“小劍主心中可隻有我們大師兄,你至少也該有些自知之明。”
江緒遲鈍地眨了眨眼。
這兩人……好像有些不對勁。
“你這話說的,”程閻悻悻摸了摸鼻子,居然又湊了過來,“難得有個除了大師兄……還有你之外的人能敗了我,自然記得深一些。”
江緒自覺地往旁邊躲了點,又被雅親昵地拽了迴來,隻好尷尬道:“小劍主昨晚的確來找師兄切磋了。”
動靜還挺大,隻是為何眼前這兩人像是根本不知情般?
腦子裏殘存的那點迷糊終於在此刻消散殆盡,他這才迴想起來,昨晚院中如此大的動靜,可程閻同雅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過。
而方才看見他們是在門口……
江緒發出聲狐疑的鼻音,瞧見了雅背後沾上的草屑塵土。
該不會是出去了一整晚,如今才迴來吧?
雅輕輕咳了聲,主動道:“江師弟今日也起得挺早。”
“昨日下午便睡了,”江緒不尷不尬地順著她的話頭往下聊,“躺久了骨頭疼,雅師姐的傷看來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嗯,”雅點點頭,神色淡淡地將臉側的發往後別去,“不是傷,是毒,昨日那巫族是個修道沒多久的,下手把握不好分量。”
不過歸根到底還是她心神不在臺上,大意了。
思及此,她飛快地掃了眼在一旁當鵪鶉的程閻:“浮屠寺的秘藥效果很好。”
“浮屠寺的秘藥向來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傳聞,再說了,畢竟是嚴子霽親自去要的,”程閻難得說了句嚴綏的好話,“自然是最好的那批藥。”
江緒幹笑了聲,隻覺得自己走,越來越多餘,偏偏手臂還被雅抓著,根本沒法子走,正難受時,遙遙傳來聲門響。
“大清早的,你們倒是熱鬧。”
雅目睹著江緒臉上的神情驟然變得鮮活起來,了然地笑了聲,識趣地鬆了手,江緒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還是扭頭朝那邊清亮喚了聲:“師兄早。”
“早,”嚴綏朝他招了招手,溫聲道,“你跑他們中間湊什麼熱鬧,過來。”
江緒噯了聲,撇下一旁的雅往他那邊走去,樂得嚴綏替自己解圍,邊走邊解釋道:“隻是恰好碰上了,師兄是要去做什麼?”
問這話時他眼神凝向嚴綏手中的那把素麵青傘,若非是見著了昨晚那事,他怎麼也想不到如此輕巧的物件中居然也能藏一把劍,實在是精妙。
不愧是鑄劍閣造的新玩意。
隻是……
江緒眼神一轉,望向那柄始終好好佩在嚴綏腰間的驚梧。
都有一把神兵寶劍了,為何還要再帶上一把?
總不可能會有人能將嚴綏的劍自他手中給震落了。
正不解思索間,嚴綏溫言告訴他:“進山裏一趟,去尋狌狌。”
招搖山中有獸,形似猿,名狌狌,可通古,知曉過往之事。
江緒愣了愣,問他:“師兄是想去問什麼?”
“沒什麼,”嚴綏神色自若地迴他,“從前每次來招搖山都沒碰見過狌狌,實在是好奇得很,這才想著今次再去找找。”
他說完,見江緒沒再接話,又緩聲問道:“緒緒想去見見麼?”
江緒卻果斷搖頭道:“過去有什麼好瞧的,我不去。”
頗為生硬的拒絕,他說完反倒先把自己嚇了一跳,趕忙磕磕巴巴補充:“我昨日便打算著,要去道場觀戰一天的。”
嚴綏眉尾微微揚起,跟他對視了片刻,道:“既然如此,那我便自己去了。”
“嗯,”江緒幹幹笑了聲,“師兄要現在便去麼?”
嚴綏應了聲,嘴角輕輕一勾:“早些去,早些迴來去道場尋你。”
江緒腦中空白了瞬,微微張著嘴,用一副震驚的模樣盯著他,一點薄紅漸漸自耳後漫了上來,如海潮淹沒月亮。
“好。”
他最後囁嚅了聲,眼角彎彎。
……
最後還真在未時等到了撥開熙攘人群而來的嚴綏,一襲青衫落拓,靴上連一絲塵泥都沒沾到,站在蕓蕓人海中對著自己溫溫一笑。
“師兄!”
江緒的眼神在光下顯得尤為澄淨明亮,他欣喜地喚了聲,朝著嚴綏奔去,周圍人自覺分開了路——笑話,誰敢在子霽君麵前攔人?
待得江緒跑到了自己跟前,嚴綏才開口道:“今日有何收獲?”
江緒微擰著眉,沉吟道:“收獲自然是有的,但我也說不上來……”
玄之又玄,好似抓到了點什麼,又好似還是什麼都沒學到。
“看了同樣得練,”嚴綏說這話時也不似說教,反而如談天般尋常,“這才能真正悟了看到的東西。”
江緒點點頭,問道:“那師兄今日進山,尋到狌狌了麼?”
嚴綏惋惜地搖搖頭:“看來我今日還是與它無緣。”
又或者冥冥之中,有股力量阻止他去尋找狌狌。
他抬頭望了眼天光明澈的穹空,眼神晦澀深沉,又在重新望向江緒時恢複了溫和的模樣。
“走吧,”他輕輕一笑,“時候不早,該迴去了。”
不想讓我問詢過往之事?
嚴綏思忖著,微微垂下眼。
一旁的江緒同樣思慮重重,倒也不僅是因為嚴綏去尋找狌狌這事,先前發覺的那股莫名的窺探感如今愈發囂張,他今日剛走出院子時便有所感應,直到恰好遇上了同樣前往道場的佛子,那股凝視感才戛然而止。
若不出意外的話,那人快要忍不住了。
而那狌狌……
江緒終於抬起頭,想要問問嚴綏,結果眼前竟是個陌生背影,他四處環顧了周,卻根本沒見著嚴綏的人。
完了,他懵了懵,一時想得太入神,竟走散了。
好不容易擠出了道場,江緒站在原地踟躇著,遠處烏壓壓的人群看得他心慌,隻能搖了搖頭。
“站在這也不見得能等到人,”他輕聲自言自語著,往外走去,“還是先迴去,說不定師兄還比我先到。”
今日在臺上切磋的都是些年輕一輩的翹楚,佛子和小劍主喬幽,還有三清觀觀主的親傳弟子,再加上個程閻,自是吸引了無數人去觀看,現下的道路上反而一個人沒有,江緒提心吊膽地走了會,並沒有感受到那股殺意,這才稍稍鬆了口氣,思緒接迴了先前的事情上。
傳聞狌狌在見到一人時便能知曉他所有的過往,而從這些過往中還能窺見他人的過往,若是嚴綏見到了狌狌……
江緒輕輕歎了口氣。
“我的過往,”他輕聲自語,“可實在是太難看了些。”
舊事卷著時間塵土漸漸浮現,江緒這才驚覺自己居然還能記得每一個細節,早春的雨比冬雪還磨人,四周的草木還沒生出新綠,遠處隱約傳來刀劍碰撞之聲,驚起林中飛鳥。
他看見年幼的自己跪坐在濕冷地上,瘦瘦小小的,瞳孔中一片黯淡。
身前是提著劍的簡樓子。
“你可知我為何要留下你?”
幼小的江緒搖了搖頭。
簡樓子用一種冰冷的,審視的打量目光注視著他:“我有個徒弟,天資聰穎無人能比,如今已是年輕一輩的翹楚。”
年幼的江緒臉上浮現出明顯的了然之色。
他聽過很多類似的話:天資聰穎,所以更需要一些好的靈材、靈料輔助修行,才能在更年輕的時候築好大道根基,去試著攀爬都廣之野的建木。
而他,就是那最好的靈材,最上等的靈藥。
同樣是最卑賤,最沒有尊嚴的……天生爐鼎。
簡樓子臉上浮現出點滿意神情:“倒是聰穎,不過我不會同旁人一般,做那逼迫你之事,我且問你,你可願意?”
可江緒還有什麼選擇呢?他隻能點點頭,目睹著簡樓子滿意點頭。
“那今後,你便是我的小徒弟了,”他隨手丟了件不知何人的外袍給江緒,“我徒弟生性執拗,最恨這等走捷徑之事,在我那徒弟肯用你之前,你可以跟著我宗弟子一起修行,我也會對你傾囊相授,你叫什麼?”
年幼的江緒嘴唇翕動,終於從幹澀的嗓中擠出自己的名字:“江緒。”
簡樓子沉吟了會,頷首道:“是個挺好的名字,你起來,隨我迴去。”
江緒便跌跌撞撞地起身,沉默跟在他身後往外走去。
“你的體質,其實也能算是修道的好苗子,”簡樓子自顧自地說著,始終沒有迴頭看他一眼,“若勤懇修煉,日後也能有所小成。”
然後呢?江緒垂著眼,表情麻木。
被人吸幹一身修為,用盡所有的價值。
也沒甚不一樣的。
歲遲
看了眼大綱,第一卷 快完結了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