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將明,時不時有獸鳴鳥嘯聲自山中傳出,難得的熱鬧,三清觀中隻餘一點徹夜長明的街邊石燈,與將落月光一起映出點模糊的建築輪廓,以及無聲行走於街上的依偎身影,嚴綏的麵容隱藏在
江緒睡得很熟——這一晚對他來說過於勞累,藏在青色外袍下的臉仍透著無法散去的潮紅,眼睛和唇都是腫的,抓著嚴綏衣襟的那隻手裸露在外,細瘦腕子上有紅痕明顯,再也沒有哪怕一絲的精力去感知外界是何情況。
自然也無法得知嚴綏好巧不巧在街上碰見了程閻同雅,兩人一前一後,隔了段不長不短的距離,正輕手輕腳地朝著無極宗的院子走去,隱約能聽見點雅的抱怨:“我都說了現在迴剛好,等會就天亮了。”
“這才什麼時候,”程閻悻悻道,“除了嚴子霽那狗東西還有誰會醒著,再晚半個時辰都碰不到其他人。”
嚴綏眉尾一挑,悄無聲息地三兩步行至他們身後。
程閻依舊在喋喋不休:“況且江緒那個小傻子好騙得很,哪裏會明白我們去做什麼了,師妹,膽子要大一些。”
雅輕輕哼了聲,沒有應他的話。
程閻:“我說的對吧,我跟你講,小傻子遲早有天得被騙得褲子都不剩……”
“說的不錯,”身後傳來聲和煦的笑,“再說多些予我聽聽。”
那道緋紅身影明顯地打了個寒戰,唰地往前移了兩步,終於閉上了嘴。
“怎麼不說了,”嚴綏神色自若地說著,仿佛根本沒看見程閻見了鬼的表情,“方才不還挺多話麼。”
程閻幹巴巴地笑了聲。
“哪有,哪有,”他往嚴綏懷中掃了眼,一副想問又不敢問的模樣,“大師兄也……睡不著?”
嚴綏手臂微微收緊,意味深長道:“比不得你精神。”
“下午時就沒再見過江師弟,”雅突然開口,“如今可還安好?”
她說這話時坦然地跟嚴綏對視著,補充道:“我聞見了塗山狐族的貪香。”
嚴綏倒也不意外會被她發覺,程閻是個缺根筋的,但雅素來是個嚴謹的,他微微頷首,答道:“已無甚大礙。”
一旁的程閻露出點曖昧的笑:“貪香啊,不是說無藥可解嗎?怎麼就沒大礙了?”
嚴綏隨意瞥了他眼:“離我遠些,你身上味道太重。”
他能感覺到江緒在自己懷裏動了動——許是覺著冷,便不願再同程閻站在門口說廢話,徑自跨進院中。
“大師兄”身後傳來雅的唿喚,“可需要我去拿些靈藥?”
“不必,”嚴綏沒有迴頭,溫聲告訴她,“緒緒若是醒了,讓他別亂跑,等我迴來。”
程閻聽得一陣牙酸,在雅耳邊嘀咕:“叫得如此親熱,生怕別人不明白他做了什麼。”
雅瞪了他一眼,沒理他。
還不是仗著嚴綏今晚心情好,換做平時,也就敢蹲在旁邊當鵪鶉!
不過江緒的情況應當不算太好,她尋思著,還是猶豫問道:“大師兄可是還要出去?”
“嗯,”嚴綏推開門,聲音模模糊糊傳來,“還有些事。”
至於有什麼事則根本不需要問,必然是同江緒身上的貪香有關,畢竟塗山據此千萬裏遠,狐族的妖修怎麼都不應出現在此處。
雅沒有再問旁的,試探道:“可需要我守著江師弟?”
屋內沒有傳出任何迴應,程閻沒皮沒臉地蹭過來:“走了,先迴去歇著。”
他等了會,見雅冷著臉不理自己,有些低聲下氣:“不是腰疼呢嗎,放心,有嚴子霽在,小傻子不會出事。”
雅歎了口氣,臉上終於顯出點憂慮:“我是在想,以江師弟的性子,平日裏都生怕被大師兄聽著任何風言風語,又怎麼會發生今晚這事。”
“有什麼好想的,”程閻嘁了聲,“他哪裏玩得過嚴子霽。”
若真有那麼簡單就好,雅搖了搖頭。
“我擔心的是,大師兄恐怕無法如願。”
不過嚴綏應當也有想過,這才會讓她看著江緒。
正想著,門輕輕一聲響,嚴綏對她點點頭,溫聲道:“勞煩了。”
“師兄這是哪裏的話,”雅微蹙著眉,“希望師兄心想事成。”
嚴綏勾了勾唇,顯出個真心實意的笑,幾個縱躍消失在重重屋簷之後,目標準確地朝著招搖山中最熱鬧的地方而去,同樣的,著亦是他先前迴來的地方。
“嘶,”程閻摸了摸鼻子,“我說今日山中為何如此熱鬧,看來也同他們有關。”
雅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這說了同沒說一樣。
“迴去吧,”她毫不客氣地揮手趕人,“沒你的事了。”
……
血腥氣在山林間揮之不散,地上橫陳著幾具精怪屍體,麵容姝麗的狐妖倒在樹下,死死睜著眼,身體涼得不能再涼,樹枝上掛了一截錦緞製的腰帶,風輕輕一吹,隱約帶下點曖昧氣味。
嚴綏靜靜地站在樹上,抱著傘凝視著重林深處,也不知過了多久,隱約傳來些沉重的腳步聲。
來了,他眉尾輕輕一挑,露出個溫煦的笑,樹後走來隻形似猿猴的野獸,長有一對白耳,鼻孔不住翕張著,似乎是在捕捉空氣中的甜蜜香氣。
倏地,它頭顱一轉,準確地看向某棵樹上,眼神閃爍,居然口吐人言:“你是曾經的那位天道之子。”
嚴綏坦然地同它對視著,道:“若非聞到了貪歡的味道,你應當會一直躲著我。”
來者正是尋找了多日的狌狌。
“天命不可違,”狌狌的眼中盡是蒼茫韻味,“除了你。”
嚴綏勾了勾嘴角:“看來我與天道的交換還是被它動了手腳。”
“你是它看重的人,前途不可限量,”狌狌歎息道,“結果栽在了區區一個凡人身上,它自然不甘。”
嚴綏輕輕笑了聲,有些諷刺:“天道至公,還真是個笑話。”
狌狌的眼神有些複雜,似是不知該說些什麼:“你既能提著劍威脅它,它也隻能應了你的要求,將你送迴現在,重來一次。可你與它的交換規矩是它定的,在規矩裏做點事簡單得很。”
嚴綏不置可否地笑了聲,並不打算在此浪費時間,直接問道:“你知我為何而來,告訴我,重來一次的是否還有江緒。”
狌狌長久地沉默著,沒有迴答,隻是微微弓著背,做出一個隨時能逃跑的姿勢。
但已經不需要再說什麼。
“我知曉了。”
嚴綏其實早就有這種想法,重來一次,江緒的許多行為都與從前不同,最開始他以為是因為自己的變化,可江緒莫名其妙的疏遠並不能用這個說法解釋。
畢竟那雙望向自己的眼睛裏,仍然是無法掩蓋的熟悉情緒,那對於自己的親近,他不該是如此態度。
更不會在隻殘存一絲神智的時候也要掙紮著逃開,要與自己保持距離。
可若是換做那個江緒,那個死在山門處的江緒……
嚴綏不自覺攥緊了手中的傘,他抬頭看了眼微亮天色,道:“放心,我不會殺你。”
江緒差不多也該醒了。
他其實還有些疑慮,但是不急,剩下的可以慢慢試探。
隻是眼中漸漸顯出點赤紅之色,克製的,卻連眉尾都在顫抖。
畢竟,那是到死都是純粹的,心甘情願捧上一顆真心的……
小傻子。
……
江緒醒來時還有些懵,身上的痛處都被人妥帖地上了藥,腰下卻仍然有著揮之不去的異物感,他轉了轉手腕,感受到一絲殘存的酸痛。
身邊沒有人,有點微光從窗外透進來,應當是剛天亮沒多久,江緒定定地望著頭頂素色的床帳,突然就鼻子一酸,掉了滴淚。
完了,一百多年的努力付諸東流,從今往後,自己究竟該如何麵對嚴綏?
嚴綏最開始並沒有想做那種事,他想,是我主動的,是我主動……勾引了嚴綏。
羞愧與疲憊如潮水般層層淹沒心神,江緒抬手掩著臉,長長歎了口氣。
好不容易克製著,習慣了當嚴綏的師弟,將自己擺在了最適合的位置上,死死壓著心中不肯熄滅的那一絲餘火。
好不容易……說服了自己。
他久久地睜著眼,腦中一團亂麻,隻剩幾段隱約的畫麵愈發清晰。
愈想愈覺得嚴綏其實也不是全然的仙人,他會臉紅,會激動,會難以自製,會在自己耳邊啞聲說誇讚的話。
他如今也不過是個凡人罷了。
可他終究是要成為仙人的,江緒一遍遍地提醒自己,情愛於無情道修者來說隻是過眼雲煙,算不得什麼。
此事對於嚴綏來說根本算不得什麼,我對於嚴綏來說……
也算不得什麼。
貪香無解藥,若不想死便隻能這般,嚴綏不過是在救自己的命罷了,更何況嚴綏也沒把自己當爐鼎用,算來算去,也隻能歸為迫不得已的意外。
如此反複念叨了數迴,江緒深吸了口氣,終於抹著臉爬下床,心中逐漸有了個想法:
反正此次下山便是為了遊曆,而論道大會也辦得差不多了,況且嚴綏也常年在外遊曆,五海十二州大得很,若是自己也在外遊曆,應當有好長一段時日不會碰麵……
正盤算著打開門,腳下便一頓,隻見門口多了張椅子,一道纖瘦身影坐著,緊緊閉著眼,似乎是在此打盹。
江緒愣了愣,低低喚了聲:“雅師姐?”
雅這才睜開眼,視線一片清明。
“醒了?”她的眼神落在江緒頸側,有些尷尬地飛快側頭,“感覺如何?”
江緒臉上霎時一熱,囁嚅著道:“為何你會在我這坐著?”
“大師兄有事出去了,”雅善意地避開了江緒的眼神,穩住聲音道,“他說你受了傷,讓我在這守著。”
“噢,這樣,”江緒鬆了口氣,扣著袖口的刺繡紋樣幹幹笑了聲,“我沒什麼大礙,勞煩雅師姐了。”
他說完,垂著眼飛快補充道:“我要去道場了,雅師姐好好迴去歇著。”
“不行,”雅迴得飛快,“大師兄說你傷得不輕,我斷然不能讓你出去。”
江緒愣了愣,試圖掙紮:“我真的沒事……”
“江師弟不要勉強,”雅按捺著心虛,關切道,“還是迴房裏好好歇息吧,大師兄也快迴來了。”
“師兄要迴來了?”江緒莫名覺著有些慌亂,“我……”
他不想如此快地麵對嚴綏,這讓他的負罪感愈發深重。
雅哪裏看不出他在想什麼,卻也隻能微不可查地歎了口氣,勸慰道:“大師兄素來心疼你,你若真想出去,不如等他迴來,同他說說。”
解鈴還須係鈴人,她惋惜地想道,江緒這小傻子,所有人都能看出嚴綏的意思,就他自己不明白。
但此事也隻能交由嚴綏自己處理了。
江緒想的卻是,等嚴綏迴來,自己怎麼可能成功溜走?
他心下正一片慘淡,突然靈機一動。
“那……”江緒皺著眉,勉為其難地答應了,“我再進去睡會。”
雅鬆了口氣。
“去吧,”她笑著揮揮手,“若是不舒服便喊我,我就在門口。”
江緒乖乖地應了,重新合上門,視線在房內梭巡了一圈,落在了半掩的窗上。
窗外的院牆之後便是鬱鬱蔥蔥的招搖山。
歲遲
嚴綏,一個曾經可以提著劍威脅天道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