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旋地轉,心跳聲鼓噪在耳畔,一切都是輕飄飄的,仿佛三魂七魄都散在了空中,迷茫地俯視著猝不及防發生的事。
是……不小心的麼?
江緒睜大了眼,像是受了了不得的驚嚇,他能瞧見嚴綏依舊平靜的眼,黑黢黢的,就這麼直勾勾地同自己對視著。
定然是意外。
他想要仰頭,搭在頸後的手掌不容錯認地一捏,唇上微涼柔軟的觸感愈發明顯。
並非無意,嚴綏的眼似乎在這麼說,是有心為之。
視線漸漸模糊起來,江緒死死咬著牙,嘴唇抿得很緊,眼睫一眨,就有一連串的淚熱燙地落在嚴綏的手背上,砸出聲無奈模糊的歎。
他終究還是鬆開了手,指腹輕柔擦過江緒的眼尾:“師兄怎會騙你,緒緒從來都沒有錯。”
江緒隻是一味搖頭,匆匆地從他懷中退開,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就是我犯了錯,”他舌根發苦,澀得幾乎不能好好說話,“師兄,你迴去吧。”
去做無極宗首徒該做的事,而不是浪費整整一個月的光景,跋涉萬裏來尋一個微不足道的江緒。
嚴綏倏然靜默了會,忽地笑了聲,有些冷,令江緒再也不敢直視他的眼。
“緒緒,你當真不明白我的意思麼?”
他不明白江緒在固執些什麼,若真要論個孰是孰非,那他嚴綏才是那個罪大惡極之人,是他故意在那種情況下勾了江緒,也是他故意引導江緒誤解了當時的情形,更何況即便是兩輩子加起來一並討論,江緒都是整個世上最幹淨最無辜的。
可他執意要將不該存在的罪狀壓在自己身上,嚴綏不明白,但仍舊心疼得要命。
便是如此善良的江緒,因著一個罪大惡極的嚴綏受了萬箭穿心之苦。
我該怎麼辦才好?嚴綏定定地看著他,喉結微動,該怎麼對你好,才能抵消我的罪?
心口蔓延出久違的尖銳刺痛,江緒盯著自己的靴子,再一次堅定地搖了搖頭。
“師兄重情重義,於我有救命之恩,”他極緩慢,卻流利地說著早就措辭過無數遍的借口,“若他日師兄有難,我作為師弟,也定當舍命相救。”
幹掉的淚黏在臉上,笑起來時難受得手指都在顫,江緒抬起頭,卻沒能看清嚴綏的臉:“師兄,你永遠都是我師兄。”
喀嚓。
輕微的斷裂聲響炸得江緒心頭一跳,他終於能看清嚴綏——平靜的,嘴角含著笑,眼神幽深,像是供奉在香火中的慈悲神像。
可他手邊是險些斷裂的桌角,木屑簌簌地往下掉,弄髒了嚴綏幹淨的手。
就像自己一樣。
“江緒,”嚴綏喚他的名字,有些難以遏製的咬牙切齒,“好好想想吧,想想我為何會站在這裏。”
他終究還是妥協了,體內靈力逆轉,痛感翻江倒海,卻根本不足一提,嚴綏緩緩吸了口氣,拚命維持著一絲理智。
已經夠了,他暗暗告誡自己,江緒膽小,又有上輩子的事在,定然是要好好深思熟慮一番的,不能逼得太急,如今還願意把自己當師兄,便是最好的迴答了。
江緒倉皇地轉身,眼神定定地落在角落的積灰上,還是悶悶地應了聲。
半晌,他複又開口:“我知師兄是因著先前那事對我不住,但其實也沒什麼,用不著師兄勉強自己,要……對我負責,況且我是男子,根本就毋須在意這個的。”
不會有別的原因,也不能有別的原因。
嚴綏好不容易壓下去的陰暗念頭再一次翻滾起來,他閉了閉眼,喉間隱隱泛出點猩甜。
“江緒!”他壓著嗓子喝道,喘息微重,“你出去,好好想明白。”
江緒便一言不發地繞過他下了樓,腳步聲匆匆地行遠,嚴綏胸膛重重起伏幾下,最後抬手狠狠砸向牆壁。
“緒緒,”他眼珠微紅,口中翻來覆去地嚼著這個稱唿,“緒緒,我該拿你怎麼辦?”
腦中轉過無數陰暗齷齪的念頭——他重來一次,所求不過一個江緒,可無論怎麼做,那人都隻是一味地往遠處跑,甚至越跑越遠。
良久,嚴綏苦笑了聲,素來挺直的脊背微微躬著,有些頹廢,眼中卻是銳利冰冷的沉沉恨意。
“天道,這便是你的報複麼?”
轟隆——
驚雷乍起,原本晴朗的天瞬間便下起了瓢潑大雨,嚴綏靜靜地聽著屋簷上劈裏啪啦的聲響,漸漸冷靜了下來。
棋子打翻了棋盤,合該受到報複的。
不過沒關係,他握住劍柄,腦中愈發清醒,江緒眼中的愛意不容錯認,這便是最大的籌碼。
他一定會如願以償的。
……
江緒站在簷下,一動不動地盯著驟然落下的瓢潑大雨出神,腦中不斷重複迴想著方才發生的事,以及嚴綏的那“你出去想明白。”
可有什麼好想的,他眨了眨眼,雨斜斜落在臉上,浸得心裏一片冰涼,恍然間想起了許多年前的一點瑣事。
似乎也是這樣的雨落在瓊霄峰上,彼時嚴綏已經是修道界中的佼佼者,好不容易迴了趟宗門,江緒便同往常般興衝衝地準備去山門處等著。
其實當時已經是在嚴綏說過“修道者不應依靠他人”這種話之後了,江緒最開始聽完那番話,的確消沉了段時日,直到有天瞧見程閻在劍堂後頭給雅上藥。
“你這迴是在鬧什麼脾氣,”程閻壓著嗓,沒好氣地哼道,“兩隻手都動不了,還不要我幫忙,要是被師尊知曉,我可就完蛋了。”
說的話是生氣的,可手上的動作小心翼翼,江緒愣了愣,鬼使神差地躲在了一旁。
“不用你假惺惺,”雅冷著臉跟程閻鬥嘴,“反正死不了,用不著你來,總歸有旁人比我更要緊的。”
那時候的程閻同雅便是副水火不容的模樣,若非無心撞見,江緒定然不會知道他們私底下是這種模樣的,他靜靜地看著,不知為何有些羨慕。
嚴綏曾經是比現下的程閻好上許多的……
“你又在說什麼胡話,”程閻翻了個白眼,“就算你不喜歡我,但也好歹是我師妹,我不來關心你還關心誰?”
雅便不說話了,一旁的江緒倒是恍然大悟:是了,他並非是在依靠嚴綏,隻是在關心自己的師兄罷了。
至於再深的東西,那時候的江緒自己都捋不明白,自然也不會煩憂,因而還是天天跟在嚴綏身後,或是在嚴綏迴宗的時候去山門等著。
隻是嚴綏頗為冷淡罷了。
那次自然也是不例外的,隻是他還沒來得及踏上鐵鎖橋,身後的屋內便傳來簡樓子的傳喚:“江緒,你過來。”
江緒乖乖地應了,那會的他還是個乖徒弟,簡樓子說什麼都乖乖照辦,他進了屋跪坐在簡樓子麵前,聽見簡樓子肅聲道:“長老們說你近日修行十分勤懇。”
江緒自是不敢當的,簡樓子也不要他迴答,自顧自往下說道:“修行一事,最忌諱的便是亂了道心,道心一亂,動輒數百年修行毀於一旦,你也快到該擇道的時候,可有了想法?”
江緒恭順地垂著眼:“不知師尊想要傳授我哪一道的修行之法?”
簡樓子皺了皺眉:“你入瓊霄峰時擇了劍,自然是以劍道繼續修行。”
江緒愣了愣,他以為簡樓子會要求自己同樣修行無情道。
似是明白他在想什麼,簡樓子適時開口道:“你的心性做不到斬情絕欲,無情道是走不通的,你師兄天生道體,才是最適合修這道的。”
江緒不明所以地看向他,為何突然提到了嚴綏?
簡樓子的神情中似是帶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意味:“當初帶你迴宗時便說過,若子霽不願,你與他便隻是師兄弟,江緒,你可明白?”
濕冷空氣一寸寸漫進身體,窗外大雨滂沱,屋內嫋嫋地漂浮著檀香溫暖的香氣。
可江緒隻覺得冷,身體輕輕地顫抖。
就好像整個人都赤裸裸地站在陽光下,什麼都藏不住,什麼都……不能否認。
他垂下眼,恭順道:“弟子明白。”
這是個警告。
江緒一言不發地叩首起身,轉身迴到了自己的屋子裏。
簡樓子說的沒有錯,江緒其實一直都明白這個道理,無情道斬情斷欲,他一味地想黏著嚴綏,隻會壞了嚴綏的道心,害得嚴綏無法飛升。
這便是簡樓子真正想說的話。
而如今,不過是嚴綏一時想岔了,江緒幼時便聽人經常說,床笫之歡是最容易讓人誤會自己的心意,更何況那狐妖給自己下的“貪香”有惑人心智的效果,二者一疊加,嚴綏一時錯認了自己的心意也是正常的……
可嚴綏終究是無情道修者,一時的錯認並不能是真心。
紛亂迴憶漸漸隱沒在連綿不絕的雨聲裏,江緒抬頭看了眼陰暗的天幕,扯了扯嘴角。
“師兄,我不明白。”
他無聲地,一遍遍地重複著,似要將這句話烙在心底。
他什麼都不明白,也不能去明白,江緒此生隻能是無極宗簡樓子的二弟子,是嚴綏的師弟,是天資愚鈍,不懂風月的江緒。
江緒永遠都不能是喜歡嚴綏的江緒。
歲遲
(頂鍋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