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緒在沈長風身邊待了整整三個月,不是在同他一塊闖禍便是在替他抄書,別說是找出幫沈長風脫離魘鬼夢境的方法,就連口口聲聲會盡快找到自己的嚴綏都沒見到個影。
也不知是被魘鬼扔去哪個旮旯角了。
他如此想著,放下手中筆,長長籲了口氣:“這下可是麻煩大了。”
江緒也不是蠢的,以嚴綏的能力,在現世找到他也不過是花了月餘的時日,如今卻沒有任何的消息,定然是出了什麼岔子。
“唉……”
他忍不住又歎了聲,懨懨的,隻覺得渾身都不太舒坦,連沈長風院子裏那些長勢甚好的花花草草都不太好看起來。
“這輩子都沒抄過這麼多書,”江緒嘟噥道,“世上怎會有如此能闖禍的人?”
簡直比他加上程閻,再用鏡術複製一遍加起來還要頑劣,他想,若不是有個沈大姑娘在,沈長風定然是活不到這麼大的。
不是病死就是被旁人揍死。
江緒正被自己的想法逗得翹了翹嘴角,身後便傳來叮當一聲響,沈長風從榻上探出半顆腦袋,朝他這邊長聲唿喚道:“江緒,你有沒有覺著今兒的天氣不錯?”
又來了。
江緒見怪不怪地拿後腦勺對著他,對著窗外極好的天色掀了掀眼皮,死氣沉沉道:“大姑娘說了,若再縱著少爺您,我跟常福叔都得出去睡大街。”
“她跟你說笑呢,”沈長風不以為意,赤著腳噠噠走到他身邊,“阿姐最不喜歡看人睡大街,而且我功課都背完了,她和阿爺才不管我。”
前提得是你不惹事,江緒好一陣頭疼,他上個月就是被差不多的話給騙了一迴,結果沈長風一出門便跟李家的二少爺打了一架,架是打贏了,結果把自己累得病了半個月,害得江緒也被沈大姑娘罰了抄書。
於是江緒這迴堅定地拒絕了他:“不成,大少爺,我不會再被您騙了。”
“好吧,”沈長風忽然狡黠一笑,“但我今日可不是誆你,那個勞什子葉家邀了阿姐同我過府一敘,你既然不想出去,那便算了吧。”
葉家?
江緒倏地抬起頭,一把抓住沈長風的手,麵上浮出個誠懇的神情:“大少爺,我方才是說笑的。”
“這樣啊,”沈長風裝模作樣地摸了摸下巴,“本少爺還以為,你是怕了我阿姐呢。”
若不是想帶著我一塊去何必說這些,江緒撇了瞥嘴,隻覺得小孩是真的難哄。
他誠懇地,用曾見過旁人哄小孩那般的語氣對沈長風道:“我怎麼會怕大姑娘,我可是大少爺的人,如何發落也是大少爺說的算。”
“嗯,不錯。”
沈長風終於滿意了,他點點頭,微抬著那張猶帶著病容的臉吩咐道:“本少爺去年做的夏裳都小了,你收拾收拾都搬迴自己屋裏吧,免得日後出門還穿得寒酸,讓別人說我是在苛待自己的書童。”
江緒諾聲應了,心中閃過些猜測。
這江南葉家,說不準就是破局的地方,畢竟在現世中沈長風也說過要他把自己綁去給葉嶼的話。
若他猜的沒錯的話,沈長風是想死在葉嶼手裏。
又或者說,是死前還想再見那人一麵?
……
沈家的大姑娘名喚沈煙,是整個上京城中都再找不出第二個的奇女子,沈太傅的夫人走後,便是這位沈大姑娘一直操持著府邸內的事物,上至操辦宴會下至逢節送禮,所有事情都辦得漂漂亮亮出不了差錯。
可惜太有才。
江緒跟常福站在葉府的正廳外,遞給常福一個不理解的眼神。
“有才難道不是好事麼?”
常福同他挨得極近,板著臉目不斜視道:“若是詠絮之才倒也沒什麼,可大姑娘前兩年心氣盛的時候,上京城的年輕公子們曾有過場治國之論,最後驚動了聖人親自點評,選出了張沒寫名字的文章。”
江緒嘩了聲,壓低了嗓:“可是大姑娘寫的?”
“嗯,”常福略略一點頭,“那篇文章據說惹得聖人大怒,後來在朝中私下流傳,被丞相讚為針針見血,稱大姑娘有動搖國本的資質。”
江緒皺了皺眉:“為何?既是治國之論,隻能說大姑娘有經世之才吧。”
“因為你家大姑娘在文章裏說,人才不拘泥於男女老幼,希望太學中能設立女學,女官也能參與前朝之事。”
這聲音猝不及防地從他們頭頂響起,驚得江緒脖頸後汗毛倒豎,手中本能地掐了個訣,又在感覺到空蕩蕩毫無靈力的體內時默默泄了勁,朝不速之客望去。
一旁的常福倒是先反應了過來,拉著江緒躬身一拜:“葉少爺。”
來人是個看起來比沈長風要大上點的少年,束著馬尾,穿了身杏色勁裝,麵容俊朗身姿落拓,頗有點颯然的俠客風範。
“沈大姑娘是個極厲害的人物,”少年抱著把木劍,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欣賞,“若生為男子,定然能封侯拜相,可惜世人不愛女子太聰明,她被困在後宅內實在屈才。”
江緒隻覺得這話怎麼聽怎麼不舒服,他忍了忍,還是道:“身為女子怎麼就不能太聰明了?”
少年話音一頓,訝然地看向他:“聰明自是沒有錯的。”
“可身為女子也是沒有錯的,”江緒肅了神色,正聲道,“她有如此之才,卻被當世男子忌憚,錯的是男子。”
“江緒!”常福不由開口嗬斥,“休得對葉嶼少爺無理!”
他說著便抓了人往自己身後塞去,江緒眼神微動,飛快地垂下頭。
原來這人便是葉嶼。
葉嶼卻擺了擺手,一點也不惱:“無妨,我倒覺得他說得挺有道理的,你是何人?”
後一句話自然是對江緒說的,江緒重新對上他的視線,帶著些不滿道:“小人是沈家的書童。”
“你方才說的話倒是有趣,”葉嶼用讓人察覺不出冒犯的目光打量著他,“的確,大多男子都會懼怕有才的女子,怕自己被女人壓上一頭。”
“無能之人才會如此想,”江緒抿了抿唇,有些不滿,“若有本事,就堂堂正正比一場,而不是用這種荒謬的借口否決女子們同樣能做大事的事實。”
“說得好!”葉嶼爽朗地笑道,“都說沈太傅家風嚴謹,沒想到連阿言身邊的書童都如此不隨波逐流,好!”
他的笑聲把廳裏的幾人也驚動了,沈長風第一個出了來,在見著葉嶼時,眼睛唰地一亮,嗓音都提高了一個調:“葉哥哥!我方才還問伯父你去哪兒了呢,幾年不見,你可還記得我?”
葉嶼的迴應則是笑著拍了拍他的肩:“怎麼會不記得?當年我同祖父迴靖水郡時你還跟在我身後哭鼻子,幾年不見倒是長大了不少。”
“那便好,”沈長風在江緒震驚的目光中微微紅了臉,神情克製而小心,“那葉哥哥你此次迴上京,可還要走?”
“若不出意外,便不走了,”葉嶼說這話時似乎有些鬱悶,“父親要我專心準備明年的科舉,最好能謀個一官半職。”
“啊……”沈長風不知為何十分惋惜,“那你不是成日都要背書了?”
“阿言,”女子的聲音適時地從廊下傳出,“迴來,不得失禮。”
沈長風原本還眉飛色舞的臉瞬間便耷拉了,但還是乖乖噢了身,站到了沈煙身邊,常福便也拉著江緒到了邊上去,不一會,庭院內便又是空空蕩蕩的了。
葉嶼自沈煙出來後便始終垂著眼,視線極有分寸地落在自己靴前幾寸的地方,拱手行了個江湖禮:“沈大姑娘原也來了。”
沈煙也還了他一禮,抬手扶了扶鬢邊微斜的花,道:“你我如今關係不一般,不必如此客氣。”
江緒倒是一點沒聽出來她的語氣像是關係不一般,反而疏離得很,還不如沈長風對葉嶼親近。
葉嶼的身形明顯頓了頓,繼而鄭重道:“委屈沈大姑娘下嫁了。”
江緒訝然地抬起頭,看見一邊的沈長風麵上神情驟然空洞起來,微微張著嘴,像是隻呆頭鵝。
“公子不必自賤,”沈煙依舊用她清冷的聲音說著客套話,“靖水郡葉家乃是百年望族,公子年少有為,我一貫是佩服的。”
沈長風終於迴過味來,聲音顫顫:“阿姐……你要成親了?”
沈煙眉頭一動,沒有迴他,隻是道:“你乖乖在一旁站著。”
江緒靜靜觀察著沈長風,心中的違和感愈發強烈,這幾個月的相處下來他不難看出沈長風是極看重沈煙這個長姐的,所以如今的震驚也不難理解為對得知阿姐要成親離開他時的不舍同不願意,可……
總覺得有何處不太對。
葉嶼始終恪守著君子之禮,沒有抬過頭:“媒人明日便會上門,此事決定得匆促,委屈大姑娘了。”
“無妨,”沈煙福身一禮,“那我等便先告辭了。”
江緒沉默地在沈長風和葉嶼之間梭巡了幾個來迴,最後落在了那隻死死拽著沈煙袖子的手上。
“阿姐,”沈長風出了門後才輕聲喚道,眼神空洞,“你一定要和葉……嶼成親麼?”
沈煙輕輕吸了口氣,臉上難得浮起一個淺淡的笑:“怎麼,你從前不是可喜歡他了嗎,如今要做你姐夫,怎麼反倒不高興了?”
沈長風搖搖頭,好一會才嗯了聲:“高興的。”
不是的,江緒明顯地擰著眉,心頭亂成一團麻。
這不是高興的神情,但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很熟悉。
就好像在什麼時候見過似的,卻有些模糊,耳邊隱隱約約出現了點嘈雜聽不清的人聲,像是在嗬斥又像是在勸說,最後眼前竟恍恍惚惚出現了一麵水鏡,他順著望進去,瞧見了自己的臉——
眼眶通紅,眉頭不住地顫抖著,最後化為一片死寂。
同眼前的沈長風重合在了一起。
歲遲
此時的沈長風是14歲,所以說,年少的時候不要遇見太驚豔的人,不然命都沒了(一句話殺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