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明陽是誰?”
人群中隱約有些竊竊私語,江緒低垂著眼,幾乎不敢去看旁人的表情,更加沒能注意到渺音所說的“師侄”一詞。
渺音此舉,不僅是在逼迫簡樓子現身,他近乎平靜地想道,這人同樣是在逼自己離開。
合歡宗修的情道,對人心的琢磨透徹至極。
身前光線忽地一暗,江緒思緒一頓,視線中出現一角緋紅衣料。
是程閻。
他有些訝然,雖然的確鮮少有人知曉簡樓子的名姓,但程閻作為清宵子的親傳弟子,又是生在無極宗內的人,怎麼可能不知這名。
“不必憂心,”耳邊響起雅的傳音,“大師兄素來清正,不可能用這種邪門歪道的法子,再說了,你這一身修為也不是擺設。 ”
江緒隻是很勉強地笑了笑,沒有應他,若放在年初嚴綏未迴來的時候的確是這般,他也有好幾個法子能證明自己的清白。
可如今他坦然自若任由他人打量都做不到。
前頭清宵子與渺音打得如火如荼,劍氣縱橫間清宵子竟隱隱有些不敵之態,渺音明顯地嗤了聲,一劍刺穿他的肩頭。
“你太弱了,攔不住我,趕緊迴去讓雲明陽滾出來!”
清宵子終於變了臉色,冷冷嗬斥他:“師兄名諱豈是你能直唿的,若不想命喪於此,害得合歡宗從此再無力複興,你還是速速離開罷!”
渺音冷笑一聲,道:“那我還得謝謝你們當年沒趕盡殺絕不成?明明是你們無極宗欠我的!”
“嘩,清宵峰峰主的師兄不是宗主麼?”
“可宗主不就兩個徒弟麼,所以他說的那個爐鼎……嘶!”
“不會吧,大師兄原來是因著這個才得到如此高深莫測的修為的?”
嘈雜嗡鳴聲驟然在耳邊爆發,江緒抿著唇,飛速地垂下了眼,可議論聲始終不絕於耳:“那合歡宗宗主說的師侄是江緒?開玩笑吧!大師兄怎麼可能做這種事!”
什麼師侄,江緒嘴唇輕輕一動,像是要勾起一個笑,又飛快地隱沒在心頭漸漸漫延的絕望中。
不過是渺音為了挑起公憤的借口罷了,我隻是個微不足道的,被養在合歡宗中的爐鼎。
他在腦中迅速將渺音的打算猜得八九不離十——當年無極宗領頭圍剿合歡宗可是打著除惡揚善,拯救無辜被重做爐鼎的受害者的名頭,若是簡樓子也偷偷帶迴一個爐鼎供給自己徒弟使用,那無極宗隻會聲名掃地,受修真界唾棄。
更何況近些年來眼紅無極宗的人數不勝數,若情況再糟糕些,他的存在便是向無極宗開戰的最好借口。
說是討債,其實渺音是在逼著無極宗放棄他,此事好似已經沒有了破局之法。
思緒至此戛然而止,渺音的怒喝迴蕩在空中,劍氣激蕩著,以不可抵擋的姿態朝著刻有無極宗三字的巨石劈去;“雲明陽,你還不出來見我!”
清宵子袖袍一揮,同樣大喝道:“子霽,隨我一同攔住他!”
始終沉默站在他身後的嚴綏輕歎了聲,也抬掌送出一道靈力匹練,溫聲道:“師尊正在閉關,前輩何故到我無極宗山門前胡言亂語,壞我師尊名聲,毀我師弟前程?”
江緒訝然朝前方望去,周圍是無數道明顯的窺探視線,或好奇或輕蔑,有人嘴唇翕動,發出極輕的嘲諷嗤笑:“大師兄的確不會做這種事,可江緒呢?”
“倒也的確,”旁邊的人深以為然,看過來的目光變得嫌惡至極,“誰都知道他對大師兄圖謀不軌,說不定早就做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那大師兄是真的是個天才,還是……?”
江緒直直地盯著嚴綏的背影,眼眶好一陣酸澀。
謠言往往隻需要一個莫須有的苗頭便能焚盡一切,越是站在高處的人越是容易遭受無盡的惡意揣測,嚴綏怎麼可能不明白這番道理?
可如今這般,是不是意味著猶曆曆在耳的那些熾熱愛語……是有幾分真實的?
江緒緩慢地眨了下眼,麵上隱約有些濕潤的觸感一閃即逝。
明明不該如此的,他想,嚴綏不應沾上這種根本解釋不清的汙垢,也不應……
同我在一塊。
光風霽月,為何要俯首親吻塵埃?
也就在這時,擋在他身前的程閻不屑一笑,眼神尖銳如刀鋒,精準地紮在說這話的幾人身上:“區區幾個外門弟子,也敢在人前搬弄是非,往宗主親傳身上潑髒水?信不信我等會就報了長老,將你們全都扔進山裏吸瘴氣!”
江緒心頭一暖,終於忍不住眨了眨眼,對程閻感激一笑。
原來還有人信我,他想,這是不是意味著,我還有繼續留在無極宗,留在嚴綏身邊的可能?
隻需讓所有人都認為渺音是在胡言亂語就好了。
許是程閻的表情過於兇悍,又許是站在不遠處的雅同樣將冰冷的目光投射了過來,那幾人訕訕地閉上了嘴,再也不敢出聲,而遠處的渺音則是被嚴綏的話氣得一哼,雙手握劍朝著人群劈來。
“我胡言亂語?你師弟元陽已失,難道不是你幹的壞事!”
人群中又是好一陣嘩然,嚴綏神情一肅,並沒有應答他的話,隻是與渺音碰撞的靈力愈發激蕩起來。
“心虛了?”渺音諷刺一笑,“你敢不敢對天道發誓,說你與我師侄從無私情,否則至死不能飛升!”
他咬著牙,在刀光劍影中喝道:“小子,你敢不敢!”
唿嘯風聲中,嚴綏很輕地笑了聲,不緊不慢開口:“我嚴綏,敢對天道發誓——”
江緒心跳一漏,眼中漸漸露出難以置信的情緒。
這不對,他倉皇無措地想,嚴綏是要飛升的,他一定要飛升的,怎麼可能會發這個誓?
為什麼要發這個誓?
可嚴綏的語句雖然被風吹散,但還是一點點清晰地灌入他耳中:“我與江緒……”
“夠了!”
江緒在一片空白的思緒中任由自己的吶喊破口而出,唿吸急促地散落在空氣中,過了幾秒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同時跟他說出一樣的話的還有另一道聲音,帶著明顯的怒火,自瓊霄峰上遙遙傳來。
“子霽,休得胡來!”
江緒心中驟然一沉,竟在空落落的下墜感中鬆了口氣。
簡樓子終於出現了,他迴過神,同眾人一起對那道踏空而來的身影恭敬一拜,簡樓子不過是揮了揮袖袍,就逼得渺音收劍迴撤,笑容盡數收斂。
“三百年不見,”他對著渺音時麵容平靜無波,“你得了大機緣,修為精進不少。”
“少用這副假惺惺的模樣對著我,”渺音眼中的恨意高漲到幾乎要溢出來,“雲明陽,你三百年前喚我卿卿時可不是這副嘴臉,怎麼,穿上衣服就不認人了?”
山門前登時一片死寂,簡樓子也不惱,隻風輕雲淡道:“情愛不過我輩該曆的劫,渺音,你早該看透。”
他說罷,不滿地看向嚴綏,斥責道:“子霽,你也是。”
嚴綏的眼中飛快地閃過許多情緒,最後在簡樓子周身尖銳的靈力波動中克製地一揖,神色溫和平靜,應道:“是,師尊。”
若此刻反駁了簡樓子,江緒更不可能繼續留在瓊霄峰上,若是不應,江緒定然會寒心,兩相權衡,他隻能做出當下而言最好的選擇。
渺音為了成功帶走江緒,實在是打了手好算盤。
可惜他無論如何都不會任由旁人從自己眼皮子底下將人搶走,至於往後如何 旁人又該如何看他們,他嚴綏素來是不在意的,總之,今日誰也別想讓江緒離開瓊霄峰。
反正江緒好哄,方才立誓之舉也能彌補一二情意,至於剩下的,待此事過了再細細解釋也不遲。
江緒遙遙望著他們,原本波瀾的情緒重新死寂下來,平日裏清亮的琥珀瞳如今暗淡似頑石,在場的每個人都能明白簡樓子的話是承認了渺音說的那番話。
不是嚴綏所說的胡言亂語,江緒的確是合歡宗的弟子,是合歡宗的弟子,也的確——
與無極宗首徒,端莊自持的嚴綏有私。
總歸在大師兄和宗主之間,所有人都會相信宗主,至於這點私究竟是爐鼎之法還是別的什麼,又有誰會深究?
隻要能在茶餘飯後當做消遣,做做文章便足夠了。
江緒平靜地想著,聽見簡樓子對渺音道:“至於你說本座強行擄走你師侄一事,更是無稽之談,本座收他為徒,這些年來盡心盡力教導,子霽天賦卓絕,也毋需用到那些歪門邪道。”
“不若你問問他,可願跟你走。”
無數視線再一次聚集在了江緒身上,他蒼白著臉,與渺音遙遙對視。
嚴綏沒有放棄他,程閻與雅也沒有不信他。
可有什麼用呢?
簡樓子永遠都會在這種選擇中棄了自己。
而他江緒,從此再也不能站在眾目睽睽下,向天地,向親友,向世人宣告自己與嚴綏的關係。
或許更糟糕,他甚至不能再以嚴綏的師弟被他人稱唿,日後旁人提起江緒,隻會曖昧又嫌惡地說他是嚴綏的爐鼎,是這位光風霽月的子霽君一生的汙點。
唯一的法子是與嚴綏撇清一切關係,離開瓊霄峰,此生漂泊於五海十二洲,再不複相見。
他不能跟嚴綏並肩而立了。
歲遲
我今天一定要讓你知道什麼叫意外一個接一個,什麼叫好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