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翻滾,隱約有淺淡光芒自天穹深處投射下來,四十九道劫雷已經將近尾聲,程閻站在城樓上,忍不住發出聲感歎。
“上古遺跡大多都在明州同中州,”他嘖嘖道,“也不知是哪位眼光獨到的仙家才會選北州做洞府。”
嚴綏卻說:“不是遺跡。”
程閻靜了瞬,順著他的視線朝天穹上望去,不知是不是錯覺,在雷聲之中摻雜著些悅耳妙音,仿若從天盡頭傳來的仙樂。
耳邊嚴綏的聲音低緩而凝重:“七七四十九道雷劫落下,惡靈同死氣盡數灰飛煙滅,接著便是半個時辰的淨塵雨,三十三重天外才會飄來九彩霞光,有絲竹編鍾聲不絕於耳,天地同拜,眾生跪迎。”
“這——”程閻艱難地咽了咽幹澀的嗓,“這排場,我著實沒聽說過、”
如今究竟是什麼個情況?
嚴綏很輕地笑了聲,道:“你自然沒聽過,往前數三萬載春秋,此景也隻出現過一次。 ”
雅似是想起些什麼,震驚地捂住自己的嘴,而程閻也從記憶深處想起了點什麼,飛快地閉嘴低頭,麵上一片駭然之色。
“不會是我想的那般吧?”他喃喃著搖頭,“在三十三重天外,得眾生跪迎的……”
隻有天道。
嚴綏依舊一瞬不瞬地盯著翻滾不休的雲層,坦然地,就好似是站在瓊霄峰的屋簷下看淅淅瀝瀝的春雨。
“你想的沒有錯,”他溫聲迴應了程閻的難以置信,“的確是它。”
程閻被他的這個代稱嚇得往旁邊竄去:“你不怕等會就被雷劈?”
若真是天道意誌要降臨於此,那麼此地如今定然是被俯視著的,用“它”來稱唿天道,定然是足夠被判個大不敬的。
嚴綏嘴角噙著笑,輕飄飄掃了他眼。
“我如今不是好好的。”
程閻呃了聲,神色訕訕:“這不正常啊,天道何時如此……”
大度了。
他欲言又止地瞄了嚴綏好幾眼,忽地想起了這些年暗地裏悄悄流傳的話:
無極宗的子霽君是天道選中的人。
莫非嚴綏跟上頭真的有關係?
如此想著,他忍不住嘶了聲,又在嚴綏循聲迴頭時不尷不尬地笑了兩聲,衝人擺擺手:“沒事,沒事,我就想吸一吸天道降臨前的靈氣。”
嚴綏似乎是很輕地笑了笑,重新轉過頭,難得沒給他添兩句堵,程閻在不習慣之餘愈發覺得奇怪,除了江緒在時,嚴綏何時如此不計較過?
他忍不住悄悄給雅傳音:“噯,你有沒有覺得嚴子霽今日怪怪的?”
“你一日不被大師兄罵便渾身難受是吧,”雅麵無表情地迴他,“話那麼多,不如問問大師兄天道為何會降臨於此。”
“總之定不是因為我隨便發誓,”程閻悻悻道,“也不會是因為此次北州戰亂,天道何時管過這些。”
他頓了頓,又道:“噯,你說嚴子霽是不是情場失意,這才萎靡不振了?”
雅極明顯地吐了口氣。
“程漸羽,”她有些咬牙切齒地喚了聲程閻,“都是無極宗的,學的同一種傳音秘法,以大師兄的修為,怎麼可能聽不到我們的傳音?”
說他腦子不靈光都是好聽的。雅暗自腹誹了句,怪不得成日被嚴綏耍得團團轉。
程閻幹幹笑了聲,默默地住了嘴,嚴綏依然用背影對著他們,好似根本沒聽見他們的那些話。
但再給程閻十個膽子也不敢繼續說下去了,今日的嚴綏沉默到令他根本不敢說那些玩笑話,三人便這麼沉默著,看向天穹上傾倒而下的暴雨。
嚴綏背著手,眼神晦暗不明。
如今的情況,可以說是好,也可以說是糟糕,好的是天道的確坐不住了,而糟糕的事也正是這個——
未來已經脫離原本的軌跡,朝著未知的方向疾馳而去了,而嚴綏並不喜歡“未知”,他總是那個將一切都掌握在手中的人,正如他對江緒那般。
即便出了幾個意外,但他的緒緒依舊在朝著他預想中的那個未來一步步走去。
……
驟雨越下越大,天地間盡是修者們支起的靈力屏障,瑩瑩爍爍的光匯聚在一塊,沉默而壯觀,渺音微瞇著眼,問身邊的魔尊:“你說,這雷劫可是為了我們想的那事而來?”
“不無可能,”魔尊沉沉道,“天道至公,我們此次出兵它不會管,說不準還會幫我們。”
渺音意味深長地哦了聲。
“我倒是有些好奇,為何你們會如此確定……那件事是真的?”
魔尊素來不愛同人打太極,直戳了當地反問他:“哪件事?”
“自然是除了人修外,萬物隻需有靈便可攀登建木的說法,”渺音細長的手指搭上他的肩,笑容玩味,“畢竟中州所有的典籍說的都是唯人可成仙。”
魔尊對此的迴答是一聲不屑的冷哼。
“西洲昆侖山腳有個上古遺留,”他慢慢地敘述著,“石壁上刻畫著虎齒豹尾的神女,我們鑽研了許久,發現那遺跡供奉的是昆侖山上的西王母。”
渺音一點點收了笑,嚴肅道:“西王母在中州的遺留皆是人的形象。”
“是啊,”魔尊皮笑肉不笑地跟他對上視線,“你猜最奇怪的事是什麼?”
他頓了頓,根本沒打算讓渺音猜,直接道:“那遺跡人修根本進不去,而那壁畫前打坐的骸骨,是一隻豹妖。”
渺音的神情漸漸銳利起來。
“我們後頭隨便抓了個人修試了試,”魔尊諷刺地笑了聲,“結果那人隻是碰到了遺跡門口的法陣,便在瞬息間染上疫病,不出三炷香的時間便病死了。”
渺音的聲音像是在雪水中泡過般冰冷:“西王母掌天下災疫與刑罰,這種陣法,的確有可能是她的遺留。”
“所以,你說為何單單人修無法進去?”魔尊擦拭著自己的重刀,語氣意味深長,“若真的隻有人修能成仙,那為何會有南州的妖修,隨處可見的精怪,還有不入歸墟的鬼修?”
他哈哈笑道:“不過是坐井觀天,一葉障目!”
……
雨水漸漸地停歇,濕潤冰冷的風自極遠處而來,飛快地吹散了厚重的雲層與地麵上的濕潤水跡,霞光自天穹之上灑露,絲竹編鍾聲遙遙地傳至耳中,宛若古籍中的神跡在眼前重現。
“還真的是……”程閻發出聲讚歎的氣音,“今日這事,等我哪天去了歸墟,都還能扯著別的鬼吹上三天三夜。”
雅不忍直視地別過頭,聲音壓得極低:“能不能別擺出副沒見過世麵的樣?”
“這哪是能隨便見的世麵,”程閻的語氣難掩興奮,“連大師兄都是第一次見這場麵呢!上迴天道親臨還是因為有身懷大功德者白日飛升,你們說,這迴可是也為了這事而來?”
嚴綏卻突然道:“恐怕並非是什麼好事。”
程閻還未出口的話一下便咽迴去了,他順著嚴綏的視線往遠處看去,隻見九彩霞光中漸漸凝聚出一長條形的物什,在人修與魔修麵前緩緩鋪陳開來,顯眼到恐怕遠在千裏之外的凡人都能清晰地瞧見此情此景。
似乎是一幅卷軸,程閻想,無極宗的宗主令跟這其實有些相似,說不準這玩意叫做天道令呢。
也正在此時,城中的某處院落中倏地響起聲清亮劍吟,緊接著,磚瓦破碎聲一連串地響起,塵土飛揚中,江緒終於感受到了外頭冰涼而濕潤的風。
下雨了?
他有些奇怪地看了眼幹燥的地麵,又抬起頭看向碧藍到沒有一絲雲彩的天穹,瞬間便被遠處的霞光吸引了視線。
這是發生了何事?
巨大的卷軸在空中徐徐展開,上頭寫著密密麻麻的上古篆文,同時有一道空靈的,分不出男女的聲音自天穹之上的更遠處傳來:
“萬物有靈,萬靈皆為天之子女,今建木長成,都廣之野重現凡世,凡為此界生靈,有誌得道者,均可一試。”
江緒聽到最後,難以置信地睜大眼,將手中劍握得更緊了些,若他沒理解錯的話,這話中的意思是天下萬物都能前往都廣之野參與祭天大典。
不對,不隻是參與大典,是所有生靈都能攀爬天梯,去追求世間最至高無上的通天大道。
“怎麼可能?”他輕聲自語著,搖了搖頭,“都廣之野向來隻有人修可以進入,況且建木此時離長成還有好幾個月的時間……”
更不用說,能攀爬建木的隻有嚴綏一人。
思及此,江緒心中的荒謬感愈發強烈,上一世的祭天大典是在十一月下旬的時候,他仍清楚地記得,如此多想要攀登建木的人中,隻有嚴綏能毫發無損地碰到那顆傳說中的登天之樹。
也就是那一刻,天道之子的身份終於被所有人承認,隻可惜那時的嚴綏並未擁有攀登完全部天梯的修為,行了大半便迫不得已地重新迴到了祭壇上。
所幸建木會在都廣之野上屹立許多年,江緒想,若是沒記錯的話,在自己死去的那年,簡樓子等人已經開始籌備第二次的祭天大典了。
時間似乎是定在了次年的春天。
那時的嚴綏有攀爬完建木的實力了嗎?
他想著,忍不住有些惋惜。
也不知那會是何等的盛況,隻可惜……
我永遠都不可能見到了。
攀登至建木頂端之人必須道心圓滿,劫難全消。
而嚴綏的無情道,必須用他江緒的愛與死來打磨完滿。
歲遲
還是忍不住對自己講故事的能力產生了懷疑……(深夜emo.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