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bi探員拉瓦薩·麥卡德下落不明》。
這份報道被放在了《維斯特蘭每日新聞》的第三版。
一個周六的早晨,在奧爾加還沒吃到安妮端出來的早餐的時候,這份報紙就被送到了她的餐桌上——她一直在訂閱《維斯特蘭每日新聞》,報紙是被去門口取送到的牛奶的亨特拿進來的。
一般的維斯特蘭新聞記者肯定不可能關注一個在佛羅裏達失蹤的fbi探員,不出所料,這篇文章又是裏奧哈德·施海勃寫的,他在他的報道中信誓旦旦地說勞德代爾堡的警方懷疑嫌疑人是維斯特蘭鋼琴師的狂熱粉絲或者模仿犯,也不知道是從哪來的消息。
奧爾加冷靜地閱讀完這篇隻占了版麵一半篇幅的新聞,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就在她讀到最後一段的時候,亨特一瘸一拐地從廚房裏出來,手裏拿著一個裝了一大摞煎餅的盤子,另一隻手裏拿著牛奶杯。
亨特前半生自食其力的日子讓他不太習慣在原地什麼也不幹,就等著安妮一個人做好四人份的早餐,就算是奧爾加跟安妮簽的合同裏標明的薪酬是安妮當護工的時候的三倍也是如此。
“報紙上有什麼新聞嗎?”亨特在坐下的時候順口問道,他問這個問題純屬是出於職業(yè)道德:這段時間他沉浸在奧爾加提供的舊卷宗中,這幾天正沉迷於發(fā)生在八年前的一起雙屍殺人案。他問問題的語氣就好像期待答案自己從報紙上跳出來一樣。
“麥卡德失蹤了。”奧爾加迴答,一邊說一邊把手向亨特的煎餅盤子伸過去。
亨特活生生被他嘴裏的牛奶嗆了一口。
“……他什麼?!”
“失蹤了——當bau在佛羅裏達辦案的時候。”奧爾加好脾氣地迴答道,同時她完成了兩件事:把手裏的報紙推到了亨特的麵前,與此同時從亨特的盤子裏偷走了一張煎餅。“當地警方似乎認為這個案子跟他在維斯特蘭辦的案件有關……無論如何,事情是周四發(fā)生的,現在才見報;我估計要是這幾天當地警方還沒找到人的話,很可能就永遠都找不到人了。”
亨特很可能並沒有聽她在說什麼,而是選擇埋頭猛看報紙。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安妮帶著煎好的培根和雞蛋加入了他們,又過了三分鍾,頭發(fā)亂得跟鳥窩一樣的米達倫在樓梯上出現了。
“大家早。”他用一種明顯是在夢遊的聲音對坐在餐桌邊上的人說道。
而同一時刻亨特抬起頭來,對奧爾加說:“那你認為他是出了什麼事?報紙上說他叫上警局裏關係跟他比較好的幾個警官外出,最後這幾個警官的屍體在河道裏被發(fā)現了,而他則不知所蹤——監(jiān)控攝像頭拍下的最後一個畫麵是,他在一座橋上跟另外一個忽然出現的男人搏鬥,然後兩個人一起掉進了河裏。”
米達倫根本不知道他們兩個在說什麼,他隻是很中肯地吐槽了一句:“不知道有沒有人發(fā)現,咱們每次談論這種話題都是在餐桌上。”
奧爾加掃了亨特一眼:“說說你的看法?”
亨特把報紙拍在桌子上:報紙的版麵上覆著一張糊的要死的攝像頭截圖,模模糊糊能看出兩個扭打的人影——也隻能看出來是人影,幾乎連胳臂腿都分不清楚。
攝像頭模糊成這樣,怪不得當地警方找不到犯罪嫌疑人。
“攝像頭隻錄下了他和犯罪嫌疑人搏鬥的場景,卻沒有拍下另外幾個警察是怎麼死的……但是實際上我並不認為隻憑一個人就能幹脆利落地擰斷好幾個警察的脖子,還不留下太多的打鬥痕跡。”亨特想了想,然後說道,“要我說,不會是麥卡德惹到什麼黑幫了吧?我可不認為一個模仿犯能幹出這種事。跨州去千裏迢迢追逐負責案子的fbi探員?那得是個多瘋狂的模仿犯啊。”
米達倫此前已經越過亨特的肩膀去看那份報紙了,現在他的臉色不太好,顯然是怎麼也不會想到之前才見過的活生生的一個人現在已經生死不明了。他想了想,還是用盡量穩(wěn)定的聲音說:“但無論如何,勞德代爾堡又不是維斯特蘭,總不可能因為晚上十點鍾左右出去一趟就被黑幫幹掉了吧?”
“市長先生聽見你說的話會羞愧地哭出來的。”奧爾加閑閑地點評道。
“市長怎麼了嗎?”安妮顯然完全沒在聽,一邊用手機刷ins一邊問道。
“市長很好。”奧爾加告訴她,“不好的是你之前在法庭上見到的拉瓦薩·麥卡德先生。”
她的語調有點輕鬆過頭,又顯得同等地冷酷無情。亨特放下手中的食物,聚精會神地打量了她一會兒,然後問:“你早就料到這樣的結局了嗎?”
“什麼?”奧爾加挑了一下眉,“不,我沒有。因為正如我之前所說,我並不是靈媒。”
亨特嘟嘟囔囔地吐槽了幾句,顯然是覺得奧爾加·莫洛澤此人比靈媒還要玄乎。奧爾加哈了一聲,繼續(xù)說道:“但是毫無疑問,當他跨過那條線之後,迎來這樣的結局並不奇怪:我當初提醒過他的。”
此時此刻安妮終於差不多弄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後果,她跟奧爾加一起聽的赫斯塔爾的庭審,對麥卡德幹了什麼事也略有耳聞。她皺起眉頭來,忍不住反駁道:“但是也有很多人一開始就是壞人呀,我看他們也沒遭什麼報應,我前男友才被判了十幾個月。”
聽她的語氣,她是真的很希望菲斯特蹲監(jiān)獄蹲到死。
“因為他以為自己是個正義的人,這樣的人偏離軌道之後,很容易像電影裏那種極端環(huán)保主義反派一樣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或者惹到什麼不該惹的人。這不是出於因果報應的考慮,而純粹是從概率學上出發(fā)的。”奧爾加聳聳肩膀,給出了安妮一個她絕對沒想過要聽到的答案。
然後她轉向了米達倫,稍微正色了些,聲音輕緩地說道:“另外,米達倫,我今天打算帶你出去一趟。”
米達倫抬起頭,迷茫地看了她一眼。
“放心吧,”奧爾加皮笑肉不笑地迴答,“我可不是會帶你出去逛夜店的那種人。”
奧爾加要帶個人外出同行的理由十分簡單:她定做的假肢三天前剛寄到家。
總之,她收到了一個大盒子,然後在快遞員驚悚的目光中從盒子裏取出一條腿——整件事這樣形容再恰當不過了。奧爾加對這個假肢的形容是,“這確實是個定製假肢,但是又不是個施華洛世奇的定製假肢”,這句話的意思是,這條骨白色的假腿是為她設計的,但是完全是功能性的,外形並不美觀,是她複健過程中隻會用幾個月的一次性品。然後等她習慣了假肢(也等最近常跟她聯係的那個設計師把設計圖畫完)之後,她會給自己換個更獨一無二的假肢。
“說真的,”奧爾加這樣說,“每個要把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換成義肢的人,應該都期待著自己有個能飛的火箭腿吧。”
……米達倫覺得並不是人人都有這種期待。
目前奧爾加還沒有火箭腿。實際上,她連走路都走不太利索,得靠假肢和一根拐杖才能在沒人攙扶的情況下行走。在她徹底熟悉義肢之前,出門帶一個人同行似乎是個好主意:盡管這個人並沒有駕照,也沒有擺脫被綁架的ptsd。
從這個角度上說,這位前fbi探員心真的是出乎意料地大。
米達倫就這樣一頭霧水地跟著奧爾加出門了,對方的截肢並不影響開自動擋車子,因此米達倫隻是坐在副駕駛座上,感覺自己跟放在車後座上的拐杖差不多,隻是個工具人。
奧爾加的車是一輛阿斯頓·馬丁,如果她還在fbi的時候開這種車,肯定會被人懷疑貪汙,但是米達倫知道她的車和她的房子都是靠稿費賺的:雖然他不太懂犯罪心理學,但是知道他的這位……呃,養(yǎng)母,寫了基本在業(yè)內相當有名的書,其中一本雖然非常學術,但是其中的一部分內容被好萊塢的製片人看中,想要改編成劇本,奧爾加因此拿到了一大筆版權費。這些錢在寸土寸金的城市裏顯然不算什麼,但是維斯特蘭的消費水平則還沒高到那個地步。
維斯特蘭雖然離紐約不遠,但是遠比不上紐約繁華,米達倫坐在副駕駛座上,看見市中心的高樓被遠遠拋在身後,車子沿著街道一路向前行駛,很快進入了建築物稀稀拉拉的城郊,四周開始能看見一小片一小片的森林。
“我們到底要去哪裏?”米達倫好奇地問道,“不是案子,是嗎?”
奧爾加用手指敲打著汽車的方向盤,聞言促狹地掃了他一眼,笑道:“我養(yǎng)活不起那麼多人啦,所以隻能把你扔在大森林裏;如果你聰明到記得往地上撒麵包屑的話,可能還有機會迴家。”
“然後麵包屑會被鳥兒吃掉,我隻能誤入吃小孩的老巫婆的糖果小屋對吧?”米達倫忍不住吐槽道。
“我們確實是要去拜訪糖果小屋,但是小屋的主人大概不吃小孩……好吧,我希望不吃小孩。”奧爾加聳了聳肩膀,而汽車還在公路上繼續(xù)行駛,道路兩旁的樹木逐漸濃密起來。
他們在路上行駛了一個多小時,停下的時候路旁已經全是幽深而黑暗的森林,這種景致在五大湖附近很常見。奧爾加把車子開下了路——實際上根本不能算是路,車子從路肩上行駛下來,停在了一條隻能容一輛車通行的土路上,道路延伸向幽暗的林間,很快在樹蔭之間拐了個彎,看不見了。
奧爾加沒有再驅車向小路深處行駛過去的意思,而是打開車門,轉而去後座上取自己的拐杖。
米達倫把手按在安全帶的搭扣上,遲疑地問道:“奧爾加?”
這個時候奧爾加已經把拐杖拿過來了,她做了個手勢示意米達倫不要下車,然後說:“你就等在這裏,我需要繼續(xù)沿著這條路往前走……如果我的估算沒錯的話,我大概一個小時作用就能迴來。”
“等一下,我完全沒有明白?”米達倫是真的一頭霧水了,不知道為什麼,他心中升起了一種緊張的感覺,“你要去哪裏?為什麼不讓我跟著去?而且如果不讓我去,你又為什麼要帶我來這裏?”
奧爾加輕飄飄地笑了一聲,她的眼中有種清清楚楚的愉快神情,但是正是這種表情讓米達倫感覺到不安。然後她安排道:“你在這裏是要起到一個作用——如果我一個小時之內沒有迴來,就請你打電話給巴特,讓他盡量趕過來,好嗎?”
“你到底要去哪?”米達倫焦急地質問道,任何一個人聽到別人如同安排後事的這種發(fā)言的時候都會像他一樣反應的。
“別擔心,應該沒有什麼危險性,就隻是不適合你去而已。”奧爾加溫聲解釋道,“因為,米達倫,你尚未決定自己要以何種方式看待這個世界。”
米達倫頓了一下,喃喃地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奧爾加解釋了一下自己的意思:“就拿赫斯塔爾的案子來舉例吧。對於麥卡德來說,斯特萊德和赫斯塔爾都對這個社會有害,所以無疑會希望兩個人兩敗俱傷;對亨特而言,他同情赫斯塔爾的遭遇,一定程度上也理解赫斯塔爾的做法,但是隻要有機會,他也一定會把赫斯塔爾抓進監(jiān)獄。”
她頓了頓。
“而我,”奧爾加總結道,“我隻關心事情的成因和行為背後的心理要素,對他們到底受不受到法律的懲罰並不那麼關心——但是你不是這樣的,米達倫。你還沒有想好自己要怎麼做、自己要成為什麼樣的人,你一方麵心知他是個殺人兇手,另一方麵又同情他,因此舉棋不定。”
米達倫小聲反駁道:“但是——”
“所以我不會帶著你行動,看看案發(fā)現場也就罷了,那些都已經是冷冰冰的死物,你暫時不需要接觸更多東西。”奧爾加笑了笑,“等你想好要如何麵對這個世界之後,我會帶你去的。”
米達倫想要說些什麼,但是最後那些話都哽在他的喉嚨中了——因為,隱隱約約地,他已經知道奧爾加要去做什麼、要去見誰了。按照奧爾加的說法,也許這確實是最好的安排。
他的嘴唇囁嚅了幾下,最後還是把答案從嘴裏擠了出來。
他說:“好吧。”
敲門聲響起來的時候,阿爾巴利諾·巴克斯的手指上還沾著血。
他麵前有著非常精妙的排水係統(tǒng)的不鏽鋼工作臺上正躺著一隻手,還沒被砍下來多長時間,尚且沒有腐爛,隻不過手背上的靜脈網淡淡地浮現出來。木屋的門就是這個時候被敲響的。
此時此刻林間木屋裏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顯然不符合待客之道。阿爾巴利諾向門口看去:靠門那一麵牆上的窗戶外什麼也看不見,屋外枝梢繁茂的樹木層層疊疊壓下來,隻有少之又少的光芒能落進掩映的枝丫之間,這樣看去,外麵近乎是黑色的。
阿爾巴利諾微微地皺著眉頭,旋即因為臉上一塊已經逐漸蛻變成黑紫色的淤青而輕輕地嘶了一聲。這個時候敲門聲又好脾氣地響了一遍,顯然是不等他開門就不善罷甘休。
阿爾巴利諾微微地歎了一口氣,然後隨手抓起工作臺上的一把剔骨刀,向門口走去。
——他打開門的一瞬間,一把glock 17手槍直直地對上了他的眉心中央。拄著拐杖的奧爾加把重心壓在自己的那條好腿上,笑瞇瞇地看著他。
“你好,阿爾巴利諾。”
此時此刻阿爾巴利諾還有一隻手就背在身後,手裏拿著那把寒光閃閃的刀子。他直視著奧爾加·莫洛澤——後者看上去跟昏迷之前沒有什麼區(qū)別,隻是稍微瘦了點,跟當初蒼白地躺在病床上的那個人判若兩人——然後他也笑了,這是種帶著無奈的、漫不經心的笑容,他的眼睛如同飄蕩在墳塋之間的螢火一般閃閃發(fā)亮。
“讓我猜猜——你是不是終於大發(fā)慈悲打算解決巴特的煩惱了?”阿爾巴利諾問道,“你的身後有一支全副武裝的swat小隊嗎?就好像當初拉瓦薩·麥卡德做的那樣?”
“我隻是想跟你好好談談。”奧爾加微笑著迴答,“如你所知,能跟變態(tài)殺人狂交談的機會對於犯罪心理學家來說可遇而不可求。”
阿爾巴利諾凝視著她:“但是一般忽然發(fā)現自己的朋友是變態(tài)殺人狂的人可就不會原意隻限於友好的交談了。”
不知道為什麼,奧爾加選擇在這個時候笑了一聲。
“但是你真的以為我是那種人嗎?”她懶洋洋地反問道。“一直到最後一刻,直到兇手在觀眾們麵前自己揭開了自己的身份,才發(fā)現一切的真相——就好像《無人生還》那種故事裏的蹩腳警察一樣?”
然後,她做了一件阿爾巴利諾絕沒有想到她會做的事情——她緩慢地、極富戲劇性地鬆開五指,那把手槍從她手裏啪嚓一聲落在地上,在木地板上撞出清脆的一響。
“畢竟四年之前,我就是為了你來維斯特蘭的。”奧爾加·莫洛澤輕聲說道,“禮拜日園丁。”
<i>四年之前。
“我希望你再考慮一下我的建議。”拉瓦薩·麥卡德說道,在某些事情上他顯得一如既往的執(zhí)拗,而大部分人認為這是一種美德。
“什麼建議?不留在行為分析部工作,但是可以去匡提科任教?”奧爾加一邊把辦公桌上的東西往紙箱裏掃一邊問道,大部分熱愛收納的人看到她粗暴的手法都會感覺胸口一哽,“你總擔心我哪天在犯罪現場當場向犯罪嫌疑人倒戈,倒是信任我可以教那些fbi新人啦?”
“我承認我是認為你工作態(tài)度上有點問題,現在再拒絕承認咱們在這方麵有任何分歧就有點自欺欺人了。”麥卡德緊緊地皺著眉頭,他的聲音裏有某種非常迫切的東西,“但是,莫洛澤,不可否認你在研究上的建樹,這種損失——”
“損失?我還正在向其他大學投遞簡曆呢,又不是說我從此以後就離開這個行業(yè)了。”奧爾加用鼻子哼了一聲。
“他們運用你的方法,可以抓住更多尚未落網的犯人。但是如果你堅持要去大學任教……”麥卡德低聲說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覺得那不夠‘實用’,是對才華的一種浪費,因為你是個無藥可救的實用主義者。”奧爾加輕輕地笑了一下,她把紙箱合上,用膠帶封好口,然後才說出下一句話。“但是研究並不是隻有應用一種歸宿,我探索它們並不是因為它們有用,而是因為它們是未知之物——這才是咱們最大的分歧所在。”
她一隻手抱著箱子,另一隻手從椅子上撈過外套,整個人因為拿了太多東西而搖搖晃晃。麥卡德看著她的背影,方法是某種奇特的衝動促使他開口了,一種感情控製住了他的舌頭,他說:“奧爾加——”
奧爾加的腳步頓了一下:“嗯?”
麥卡德沉默了一瞬。
“不。沒什麼。”他這樣說,然後他想了想,又問道:“你的第一站定在哪裏?”
“維斯特蘭。”奧爾加迴答他。</i>
阿爾巴利諾看著奧爾加·莫洛澤。
奧爾加沒有錯過他眼中極為迅速地閃過的一絲驚愕,這對於眼前這個人來說是個十分罕見的表情,值得裱在玻璃畫框裏掛在大廳中央。但是這個極難捕捉的表情很快就被他得當地隱藏了,阿爾巴利諾很快語氣輕快地問道:“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如果你是問這個小木屋的位置的話,我跟蹤過你。四年之中隻跟上過一次,你算是很謹慎的了。”奧爾加揮揮手,聲音還是懶洋洋的,“但是,你想問的並不是小木屋吧?”
阿爾巴利諾迴以一個很有禮貌的笑容,很難揣測出他心中所想:“你很清楚我在問什麼。”
“那你不打算讓我進去了?總覺得就站在門口說話對客人不太禮貌。”奧爾加指了指屋內,笑瞇瞇地說道。
阿爾巴利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最後什麼也沒說,隻是無言地往側麵退了一步,給她讓出進入的道路。他似乎已經無意於向奧爾加掩飾手上那把刀子的存在,而是鬆鬆地握著刀柄,隨手轉出了一個刀花,就隨意地把那尖銳的兇器握在手裏。
奧爾加甚至沒多看那把刀一眼,就好像那不值得擔心一般。她一隻手拄著拐杖搖搖晃晃地走進室內,目光從那張桌子和桌子上的斷手之間一掠而過。
然後她很快給自己找了個座位——靠窗的一張窄窄的桌子。她確實就是那種就算是坐下了也寧可要俯視著別人的類型,要阿爾巴利諾說,這才是最要命的一種上帝情結。阿爾巴利諾看著她在那張桌子上做好了,很有閑情逸致地晃著腿,然後忽然說:“你都不擔心這上麵堆過死人的骸骨。”
“那是巴特或亨特會擔心的事情,”奧爾加漠然地迴答,“但是正如你所說,那也隻是死人的骸骨。”
看她這個態(tài)度,其實阿爾巴利諾有點理解為什麼當年麥卡德揮擔心她會一轉頭就投奔大反派了。但是他最後隻是點點頭,說:“那麼講講你的故事吧。”
“我加入bau的第一年,內部曾經針對禮拜日園丁開過一個研討會。”奧爾加聳聳肩膀,用平淡的語氣說,“那個時候巴特還不負責這一係列案子,wlpd當時的局長也並不介意盡快解決這個案件,總之,他們當時有意和fbi合作。於是,當初負責這個案子的警官飛到匡提科,另外帶著一本冊子:他們按照最初的側寫初步排查了一係列有可能的嫌疑人,把這些嫌疑人的基本資料一起帶到了行為分析部。”
阿爾巴利諾想了想,用毫不驚訝的語氣問道:“那些資料之中有我?”
奧爾加一挑眉:“必然有你。你的年齡、職業(yè)、專業(yè)技巧、居住的地理位置——那個時候你已經在法醫(yī)局任職,如果你是兇手的話,你甚至都不用重返現場!”
“然而他們最後甚至沒有對我進行問話。”阿爾巴利諾指出。
“當時麥卡德也並不是bau的負責人,而我更僅僅是個剛從匡提科畢業(yè)的新生,結果當時的負責人第一輪就篩掉了你。”奧爾加相當不雅觀地翻了個白眼,憤怒之情溢於言表,“當時的負責人認為他們要找個富有藝術氣息的家夥——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對你滿溢而出的藝術細胞視而不見的——總之很不幸,你既沒有藝術家父母,自己也沒有特別明顯的藝術愛好,不參與藝術品拍賣,在家裏甚至不擺一個留聲機放古典音樂……所以當然啦,你在他們眼裏並不是個連環(huán)殺手。”
阿爾巴利諾好像被逗笑了:“噢,那你就看出我滿溢而出的藝術細胞了?”
“你有個鬢角戴著白花、穿著白裙子選在清晨投湖自殺的媽媽,你還沒有去救她,這不是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嗎?”奧爾加誇張地睜大眼睛,反問道。
“一般人不會認為這能說明什麼問題。”阿爾巴利諾溫和地迴答道,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微微垂下眼睛,那像是個一般人迴憶起什麼溫馨的往事的時候會露出的表情,看上去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人們寫偵探小說的時候不是很喜歡那麼引用嘛——‘一個邏輯學家不需要親眼見到或者聽說過大西洋或尼亞加拉瀑布,他能從一滴水上推測出它有可能存在’。”奧爾加眨眨眼睛,聲音十分輕鬆,“都是相似的道理:因為大部分側寫師相信家庭對連環(huán)殺手的影響,所以那些嫌疑人的資料中另外附帶你父母的詳細資料;你父母的為人處世無可指摘,也沒有虐待你或者性侵你……但是有關夏娜·巴克斯的信息確實很有趣。”
“她可沒有教過我要怎麼做一個連環(huán)殺手。”阿爾巴利諾笑了笑。“況且,當時警方以意外結案了。”
“確實如此。”奧爾加讚同道,“但是現有的情況是:你們在湖中劃船的那天風平浪靜,船搖晃的幅度不會很大——順帶一提,後來我去現場考查了,湖邊提供的木船真的安全到很難令人不小心掉下去——你和你母親都會遊泳,而且你在學校的時候好像還拿過一個獎。總而言之,你是希望我相信她真的失足落水,還是希望我相信事實是她有意自盡、而你則在邊上袖手旁觀?”
阿爾巴利諾臉上還是那副笑容,他漫不經心地玩著手上的刀子,問道:“所以你認為我是個心理變態(tài)?”
奧爾加好像聽到了什麼有趣的問題一般,她緩慢地搖了搖頭。
“不。所以我發(fā)現你是我們在找的那個藝術家。”
“‘藝術家’。”阿爾巴利諾輕輕地哼了一聲,輕得像是個氣音,“大部分人不會這樣認為的。”
他這樣說的時候掃了一眼不遠處不鏽鋼工作臺上的那隻斷手,笑容有一絲促狹。
“你對自己的自我定位很有趣,這也是我想要來維斯特蘭的原因之一。”奧爾加用公事公辦的語氣說,聽上去異常心平氣和,“總而言之,在匡提科的時候我沒有多少餘暇,但等到來維斯特蘭之後證明自己的結論就很簡單了——你母親並沒有你那樣擅長隱藏自己,盡管她的枕邊人沒有發(fā)現真相,但是不妨礙其他人發(fā)現她是個死亡天使。順帶一提,並不是隻有我發(fā)現了,奧瑞恩·亨特也發(fā)現了這一點。”
“所以你就更確定我是禮拜日園丁,因為正如大部分側寫師所想的那樣,一個連環(huán)殺手母親當然應該有個連環(huán)殺手孩子。”阿爾巴利諾點了點頭。
“這樣說還是太過狹隘了,一般來說我們認為許多人之所以會犯罪是因為他們童年的不幸經曆,但是你其實並不是那樣。要我說,你看上去擁有一個正常得不得了的童年:你的母親雖然是個連環(huán)殺手,但是卻沒有以連環(huán)殺手的身份教育你,你不曾目擊過她的犯罪現場,不曾幫她處理屍體,她也未曾教給過你殺人的快感和技巧。”奧爾加聲音平緩地敘述道,聽上去像是個給學生講課的老師,“是因為你的原生家庭讓你變成現在的樣子嗎?其實並不,你的原生家庭表麵上看上去甚至比赫斯塔爾的家庭正常許多——我確實仔細研究過你為什麼會變成今天的樣子。”
阿爾巴利諾凝視著她,他饒有興趣地問道:“你的結論是什麼?”
“流淌在你的血液裏的東西,被現代科學稱之為基因;”奧爾加沉聲迴答道,“以及,我猜測,‘關於死亡的感悟’。”
她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
“——這就是你在夏娜·巴克斯身上學到的東西。”
阿爾巴利諾歎了一口氣,並沒有再在這個問題上深入討論下去,而是說:“那麼,你對你得出的結論心滿意足了嗎?”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並沒有看著奧爾加的臉,隻是專心致誌地垂眼看著手中閃著寒光的刀子。一般人站在這樣一個拿著兇器的連環(huán)殺手麵前肯定會驚恐萬狀,但是“一般人”裏顯然不包括奧爾加。
所以她很明顯不滿地哼了一聲。
“你的語氣就好像要問我是不是已經心滿意足到不介意奔赴黃泉了。”她用一種諷刺的語氣說,“順帶一提,我還是很介意現在就奔赴黃泉的。”
“難道我應該讓你活著走出這間屋子嗎?”阿爾巴利諾反問道,“奧爾加,你不應該來這裏的。你最好的選擇其實是假裝不知道事情的真相,這樣才不至於把我和你都擺在難以抉擇的境地。”
奧爾加當然明白他的意思:阿爾巴利諾作為禮拜日園丁,讓一個前fbi探員活著離開他的小木屋好像並不妥當;而當奧爾加承認自己在來維斯特蘭之前就知曉阿爾巴利諾的真實身份的那一刻開始,就意味著世界上大部分人都不會理解她的所作所為——就比如說巴特·哈代。
“可是我永遠會知道事情的真相。”奧爾加倨傲地迴答道:毫無疑問,一個血肉之軀的人類說出這種話,還是過於傲慢了,而阿爾巴利諾則很清楚,奧爾加的這種傲慢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所以我也知道我當然可以活著迴去。實際上,你我都清楚你不可能殺我。”
“是什麼給了你這種自信?因為我清楚你不會告發(fā)我嗎?”阿爾巴利諾反問道,“因為如你所說,攝影機應該像牆上的蒼蠅?”
奧爾加搖了搖頭:“這隻是其一,其二是,你的計劃中暫時沒有我的屍體的位置了——按時間迴溯,你現在就隻剩下用來映射夏普的那起案子還沒有做,而那個案子的主體是麥卡德,對嗎?”
“夏普案可是死了兩個人,”阿爾巴利諾陰鬱地迴答,不知道他擺出這種表情是不是故意的,“我還是有個位置可以留給你的。”
“得了吧,”奧爾加反唇相譏道,語氣熟稔得好像還在他們站在法醫(yī)局的解剖室裏的日子,但是那和現在的景象比起來又是這樣奇異地不同,“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小比利並不是你們兩個殺的?我敢打賭赫斯塔爾為那樣無辜的孩子的事大為惱火,你最好不要在這件事上觸他的黴頭。”
“比如說不要把同樣無辜的你的屍體擺在舞臺的中央嗎?”阿爾巴利諾問道,“從世界上大多數人的道德觀念的角度上來說,你已經不是一個無辜的人了。”
從她四年之前選擇來維斯特蘭的那一刻開始,她就已經不是一個無辜的人了。
“從普羅大眾的角度看當然如此。”奧爾加全無反對意圖地、這樣溫和地說道。“但是我猜我對於維斯特蘭鋼琴師來說,還遠遠沒到罪不容誅的地步——他不可能讓你變得更加心軟,也不可能讓我的死活對你而言更有意義,但是他畢竟是坐在觀眾席裏最重要的觀眾,所以我猜你還是會考慮他的意見的。”
阿爾巴利諾靜靜地凝視著她許久,然後忽然笑出聲來。
“好吧,”然後他說,那個笑容讓他的麵容看上去頗為明亮,與他所處的充滿血腥味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既然你已經這麼了解我們了,你這次有想要得到什麼呢?我猜我已經沒有更多東西可以告訴你了。”
雖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奧爾加·莫洛澤確實也是個非常奇怪的人,但是阿爾巴利諾得承認自己確實了解她。所以他知道奧爾加出現在這裏的意圖:她沒有把誰扭送到警局的想法,隻想要更接近被她判定為真理的某種東西,盡管真理本身對她而言可能也是毫無意義的。她並不會因為她想要知道的那個答案變得更加完整,但是她還是會出現在這裏。
她有想要確認的答案,所以她會出現在阿爾巴利諾的麵前。
“我來這裏,是因為我想問三個問題,你可以隻用‘是’或‘否’來迴答我的問題。”奧爾加似乎並不奇怪對方會看穿自己的意圖,開口的時候語氣依然非常平靜,“第一個問題在我看見你的時候就有了答案。”
阿爾巴利諾又掃了放在工作臺上的斷手一眼,然後會意地笑了笑。
“那麼第二個問題呢?”他問。
奧爾加直視著他。
“第二個問題是:你已經跟加布裏埃爾·摩根斯特恩談過了嗎?”
阿爾巴利諾不奇怪奧爾加會知道摩根斯特恩的事情,畢竟亨特和米達倫似乎與那位女士有一麵之緣,要不然摩恩斯特恩也不會突然出現把他堵在餐廳裏。現在看來,亨特和米達倫顯然已經把他們遇到那位奇怪的女士的事情告訴奧爾加了。
而摩根斯特恩的背景顯然不簡單,奧爾加這種在fbi呆過的人也不見得查不到。
“是。”於是,阿爾巴利諾很利落地迴答了這個問題。
“果然如此,這樣就能解釋最近發(fā)生的很多事情了。”奧爾加點點頭。
這能解釋其他什麼阿爾巴利諾不知道,反正肯定是能用來解釋在佛羅裏達被扭斷脖子的那幾位當地警察,奧爾加肯定也是這麼想的。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奧爾加語氣平緩地問出了第三個問題。
“第三個問題是:你不打算幫助赫斯塔爾·阿瑪萊特越獄,對嗎?”
米達倫在車子裏焦急地等了四十分鍾,期間屢屢忍不住想要馬上給哈代打電話,很難說最後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毅力讓他忍住的。
最後,在他終於要等不下去的時候,他看見奧爾加的身影自林間小路之間出現了,陽光從她頭頂的樹冠之間穿透而過,在她的臉上映上了許多斑駁的光點,讓她的表情看上去頗為深不可測。
米達倫飛也似的跳下車,向奧爾加的方向跑過去。
他大概能猜到奧爾加是去幹什麼了——雖然他甚至都不敢說出這種猜測——這也讓奧爾加安然無恙地出現顯得頗為不可思議。米達倫跑到她麵前的時候差點沒剎住車,但是還是急匆匆地問道:“奧爾加,到底發(fā)生了什麼?”
他其實不太寄希望於奧爾加會告訴他答案,或許正如對方所說,在他決定自己要如何看待這個世界足球,奧爾加並不會告訴他答案。
奧爾加隻是向著他笑了笑,聲音輕鬆,聽上去好像她隻是去給她的學生上了一節(jié)課。
“沒什麼,”她說,“隻是進行了一場友好的談話。”
注:
[1]“一個邏輯學家不需要親眼見到或者聽說過大西洋或尼亞加拉瀑布,他能從一滴水上推測出它有可能存在”:
——《血字的研究》,群眾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