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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鍾聲在維斯特蘭市的無數教堂之中轟然奏響,宣告著子時彌撒即將開始。室外銀白色的雪花交織成網,把一切都籠罩在混沌的灰白之中,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之下,城市之間一串串亮起的節日彩燈就好像是星星,像河流之間的破碎水波,在漆黑的夜幕中若隱若現。


    這樣的天氣並沒有削減維斯特蘭人的節日熱情:在這樣深受大湖效應影響的城市裏,幾乎年年聖誕節的時候都會降下大雪,這對人們而言已經司空見慣。在降雪尚不完全影響出行的情況下,維斯特蘭市某些特定的街道相當熱鬧:這個城市有著舉行聖誕遊行的習俗,和有些城市選擇在十二月的某一個周末白天進行聖誕遊行的習俗不同,維斯特蘭的聖誕遊行在午夜的鍾聲敲響之後正式開始。


    遊行的隊伍由花車和不願意在聖誕夜留在溫暖的室內的遊人們組成,這支浩浩蕩蕩的隊伍一般從維斯特蘭州的總主教座堂無玷聖心大教堂前的圓形廣場出發,到維斯特蘭最早的教堂玫瑰聖母教堂結束,整個過程需要大概四個小時,會穿越維斯特蘭最為繁華的兩個街區。


    這個“習俗”是這個世紀才剛剛出現的,遊行的路線也是實打實的觀光路線,光看這一係列規劃就能從其中感受到維斯特蘭的曆任市長對城市經濟發展的用心良苦——實際上,這樣的大型活動正是這個城市的旅遊名片之一,畢竟除此之外維斯特蘭沒有特別漫長的曆史、也沒有什麼著名的人物,其實根本沒有幾個人真的會衝著連環殺手和犯罪率來參觀這個城市。


    盡管這個遊行本質上隻是一個拉動經濟的觀光項目,但是仍有無數大把假期無處揮霍的人們願意加入到這種活動裏。此刻,子夜彌撒進堂詠的歌聲正如同鳥兒一樣從無玷聖心大教堂的玻璃花窗中飛出,遊行隊伍已經在圓形的石頭廣場上集結完畢。


    按照習慣,聖誕遊行的花車由幾個雷打不動的部分組成,第一輛花車的主題必定是描述基督降生,抱著嬰兒的聖母、馬廄、小馬駒和羔羊一般是這個花車上最常見的內容;而最後一個花車的主題則多半是聖誕老人;中間的其他花車一般由政府各個部門各自出資建造的花車和那些讚助遊行活動的讚助商的花車組成。此時廣場上的花車還隻有頭尾兩輛,剩下的花車會在遊行過程中逐漸加入隊伍。


    當音樂響起來、花車緩慢地啟動的時候,花車兩側已經尾隨了相當可觀的隊伍,其中大部分都是從外地來的遊客,賣紀念品的小販和小偷穿插其中;去年的聖誕遊行因為暴風雪而未能如期舉行,今年的遊行人數預估會增加百分之十,顯然二者都能賺得盆滿缽滿。


    我們不如從普通遊客的視角來看待這場遊行,這樣會從中獲得更多的樂趣——遊客們全都全副武裝,把自己用厚厚的衣帽和圍巾包裹起來,家長們牽或抱著自己的孩子,不少人都戴著綴著小彩燈的聖誕帽或者豎著兩根馴鹿鹿角的頭飾,那就是從小販手裏買來的紀念品之一。


    聖誕老人花車的側麵站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性,她一看就是個從外地——甚至是異國——來的遊客,因為真正的本地人不會在頭上戴傻乎乎的鹿角頭飾,頭飾兩側還有廉價的塑料小燈一閃一閃的。她用圍巾把自己的半張臉裹得嚴嚴實實,露出來的鼻頭凍得紅通通的。


    此時,她正在看身邊那位稍微比她年長的男性——對方正聚精會神地用單反相機給花車拍照。他們兩個的麵容很相似,顯然有親近的血緣關係。這個女遊客把半張臉埋在圍巾裏,被凍得哆哆嗦嗦的,聲音含糊地問道:“弗朗西斯,咱們什麼時候才能迴酒店?”


    這話她是用德語問的,顯然,他們是那種典型的人傻錢多的外國遊客,要不然沒法解釋他們為什麼會千裏迢迢從歐洲趕到這種地方來過聖誕節。被稱之為“弗朗西斯”的那個男性放下相機,活動著因為寒冷而微微發麻的手指,迴答道:“夏洛特,不是都說好了嗎?咱們要一路走到遊行結束的。”


    夏洛特拖著長長的嗓音說:“我是沒發現聖誕遊行的有趣之處,因為實際上我是二十八歲不是八歲——”


    “這是取材,取材。”弗朗西斯搖搖頭,微笑著迴答,“你還記得我從前年開始創作的那幾幅宗教題材的畫作吧?我之前答應了把它們放在明年盧辛達春季的畫展上展出,但是我總覺得這些畫作中還缺了點什麼,我需要在展覽開始之前再做出一點改動……現在再不出來采風就來不及了。”


    所以真相大白:這兩個遊客是一位畫家和他的妹妹,而這位畫家現在顯然正在跟考試前開夜車一樣臨時抱佛腳。夏洛特翻了個白眼,一針見血地指出:“你之前去耶路撒冷和梵蒂岡采風我還能理解,美國是什麼正常藝術家會做出的選擇嗎?你要來之前,我都沒怎麼聽說過維斯特蘭這個城市。”


    “我又有什麼辦法呢,”她哥哥聳聳肩膀,“赫萊爾聽說我聖誕節還要出門,就開始跟我絮絮叨叨‘不如去維斯特蘭吧,加布裏埃爾剛剛從維斯特蘭迴來,她跟我說那裏有很多有趣的人和事’……我的讚助者都這麼說了,我還有什麼選擇?”


    “要不是我知道你們兩個是工作夥伴關係,我真覺得你們兩個就是那種基佬富豪和他包養的落魄藝術家的標準模板。”夏洛特衝著弗朗西斯做了一個鬼臉,真情實感地吐槽道。


    於是弗朗西斯好脾氣地向自己的妹妹露出一個笑容,顯然沒有為這種調侃而不快的意思。他好像想要開口說些什麼,但是此刻人群已經跟著花車一起向著繁榮的城市深處移動起來,如同在漆黑的道路上緩慢流動的一條光河。


    “快走吧,”夏洛特催促道,“再這樣站下去我要冷死了——順便讓我們看看有什麼可以給你的小男朋友帶的禮物。”


    弗朗西斯嘟囔了幾句什麼,好像是說“他肯定也看不上聖誕鹿角頭飾”之類的話,但是他的聲音很快就被陣陣喧鬧淹沒了。這樣的黑夜足以藏住任何秘密,沒人在意你身邊的人藏在血肉之下的核心裏寫著什麼。


    人群中如同漣漪一般泛起無數歡聲笑語,甚至有些人本身並不是教徒,不在意這樣的節日的意義,隻是單純享受著這樣熱鬧的氛圍。他們沿著街道走出去很遠,依然能聽見身後那座燈火輝煌的大教堂中傳出的歌聲:


    “上主,求你悅納我們在這至聖之夜呈現給你的禮品。”


    ——其實在多年以來,卡巴·斯特萊德都以為自己是較為幸運的那一個。


    看看他的經曆吧:在聖安東尼教堂裏對那些唱詩班的小孩子動手的可不止一個,但是所有人裏隻有他在合適的時間出現在了合適的位置:他在無意之間目睹了另外兩個人的死亡現場,並因此逃過一劫。他毫不懷疑,如果他那天晚上沒有恰好出現在教堂的中廳裏,他也會成為被用鋼琴弦掛在天花板下麵的受害者中的一員。


    他逃離了白橡鎮,放棄了自己之前的身份、還有曾經在神學院裏做出的所有努力,就在他以為自己的後半生要花費在不斷逃離未知的陰影的時候,他認識了老湯普森——一個口味和他非常相似的成功商人,老湯普森願意讓他幫自己經營俱樂部,用自己的人手保護他的安全,這真是一段快樂且無憂無慮的日子。他和老湯普森興趣相投,導致他手上隨時有大筆資金去辦自己想要辦的事情。看吧,他最後甚至在維斯特蘭的這些有錢人之間搏了個“好名聲”,他離開肯塔基的那座小教堂的時候,又怎麼會想到有今天呢?


    到了最後,甚至是他被逮捕了以後,依然有不少手段可以逃脫刑罰。事情的本質就是功利而殘酷的:隻要你有足夠的錢和權力,就有許多人願意為你搖旗吶喊、向世界宣告你的無罪。


    斯特萊德曾以為自己會一直這樣幸運下去,直到他意識到自己是維斯特蘭鋼琴師的目標的那一天為止。


    現在想起來,他的大部分不幸都來自於維斯特蘭鋼琴師。


    赫斯塔爾·阿瑪萊特,維斯特蘭名聲狼藉的律師,當年在肯塔基的小教堂裏彈鋼琴的那個骨瘦如柴、在單親家庭長大的小男孩威爾,他無論如何也沒法把這兩個形象聯係在一起。這簡直像是一場荒唐的幻夢,“烏鴉為什麼像寫字臺?”,能問出這種問題的人可能自認為很幽默,而他隻從中感覺到了瘋狂。


    多年之後,有的人已經學會在自己當年漂亮的臉蛋上覆蓋堅硬的鋼鐵麵具,學會用槍口對準自己的敵人。但是斯特萊德甚至不認為這是自己的錯——說真的,世界上有那麼多各式各樣的可憐受害者,怎麼就隻有你一個人成了變態殺人狂?這難道還能是當年侵害了他的人的責任嗎?不是還有個姓塔羅斯還是什麼的小男孩安安靜靜的自殺了嗎?


    他確實從來搞不懂阿瑪萊特,畢竟大部分人都會選擇把自己三十年前的經曆拋之腦後,重新開始生活,而不是在多年以後幹出諸如阿瑪萊特會幹的所有斷送前程的事情。直到有一顆子彈穿過了他的腦袋,他依然沒弄清對方到底如何權衡孰輕孰重。


    這是不幸裏的最後一點幸運:斯特萊德並沒有死,他進入療養院之後明白自己應該再也不可能站起來走路了,大概也不可能在完整地吐出一個有意義的單詞,但是至少他還活著。


    阿瑪萊特終於進了監獄,而他已經安全了。


    ——至少,在療養院的護士告訴他有人來訪,然後就有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把他的輪椅推出屋外之前,他確實是這樣想的。


    那個陌生人把他帶到療養院外麵的停車場附近,那裏停著一輛毫無特色的suv,赫斯塔爾·阿瑪萊特就靠在車門上等著他們,麵色蒼白但是依然活著,目光灼灼發亮一如往昔。


    最為重要的是,他此時此刻逍遙法外。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個時候是否真的想發出一聲大喊,想要喊救命,就好像此時此刻真的會有人來救他。但那種聲音的意義被掐死在他的喉嚨裏,他的嘴唇之間傾瀉出一串毫無意義的含混嘟囔,而維斯特蘭鋼琴師嘴角凝固著一個有禮貌的、疏離的微笑,鎮定自若地推著他的輪椅走向那輛車。


    於是現在他出現在這裏。而阿瑪萊特——那個瘋子——正把另外一個金發的年輕人按在祭桌上麵,俯身親吻對方的嘴唇。


    那是個相當專注且認真的吻,當一個人剪斷炸彈的最後一根紅線、或者是外科醫生小心地進行心髒手術的時候會露出那種神情。阿瑪萊特親吻自己的伴侶的時候不像是麵對一個人,而更像是小心翼翼地用嘴唇探索一個精密的機器表麵。這機器的核心是有自己的思維的,而正如人們對人工智能的諸多想象一樣,沒人知道它到底決定幫助人類還是毀滅人類。


    在這個時刻,斯特萊德心裏竟然還能流淌出這樣狂亂而怪異的念頭,更多不連貫的詞語從他腦海中飛過,一些求救,瘋狂的自嘲,絕望的哀嚎,還有不熄的一角怪異地想著上帝啊他確實是我偏愛的那個類型,無論是多年之前還是現在都是一樣。


    他本身就是一個凝聚著恐懼和瘋狂的旋渦,阿瑪萊特也是如此。這棟教堂不隻是教堂,是湧動著狂亂的暗流的黑色水域,那和年輕人在祭桌上被脫光衣服,像是一場燔祭,水麵上慘白的浮屍,被開膛破肚的羔羊。


    當阿瑪萊特把那個年輕人操出一連串不流暢的呻吟的時候,斯特萊德的腦子都還是一團漿糊。他雙臂劇烈疼痛,深陷恐懼之中,而維斯特蘭鋼琴師顯然覺得在這種情況下跟別人做愛是個好主意——黏膩的水聲,被架在臂膀上的微微顫動的小腿,一截繃在皮膚上的黑色的襪帶(襯得皮膚格外潔白,黑得就好像是一種嘲諷),而斯特萊德隻能感覺到心髒在劇烈的跳動,他甚至已經感覺不到多少詭異了。


    他當然記得那個年輕人的臉,以他之前知道的所有信息而言,那個年輕人本應該死了,死在赫斯塔爾·阿瑪萊特手下,是對方絕望愛情的一個悲慘的腳注……但是實際上他顯然沒有。而且如果斯特萊德沒弄錯,看阿爾巴利諾·巴克斯把人流暢地掛在鋼琴弦上的動作,那整整一船的死人很可能都是他弄到這來的。


    於是真相在此刻如此明了:真相就寫在巴克斯那個透出些瘋狂神色的笑容裏,在他那雙遊蕩的螢火一樣綠的眼睛裏,在那些花朵之中。


    斯特萊德意識到,他也正同時麵對著禮拜日園丁。


    這多麼諷刺啊,他的不幸從赫斯塔爾·阿瑪萊特開始,顯然這個小時候足夠安靜的孩子長大後成了個連環殺手,還成功地和另外一個連環殺手攪在一起,這話說出去能叫任何一個人發瘋。一個連環殺手會選擇另一個連環殺手,死亡也好,愛情也罷,都是他們展示在公眾麵前的瘋狂戲劇,在所有人都為阿瑪萊特這樣一個人的悲慘愛情而奉上自己的掌聲的時刻,黑暗裏有從未登臺的演員抽出藏在身後的尖刀。


    斯特萊德的嘴裏含著一堆驚恐的咒罵。瘋子。魔鬼。但是他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此刻目眥盡裂,但是似乎他連目光都沒法從那交纏的人體上移開。


    他看著那瘋子的手在潔白的桌布上收緊了,斯特萊德看見自己的血從手臂上的傷口中淌出來,沿著那些掛在天花板下的鋼琴弦流淌,濃鬱地覆蓋住了琴弦本身的金屬質感,在不堪重負之後終於墜落下來,發出啪的一聲,一滴一滴地落在潔白的桌布上,像是走向那個躺在祭桌上的金發年輕人的一串腳印。他看見那些布料之間的褶皺如同微縮的山川,而他想到了白橡鎮,想到了教堂,想到了那些浸透在罪惡的夜色裏的玻璃花窗。


    許多許多年來的第一次,他感覺到有些後悔。


    血像雨滴一樣落下來,其中有一滴啪地落在了阿爾巴利諾·巴克斯的眼角上,像一滴將墜未墜的血紅色淚水。赫斯塔爾的動作頓了一下,然後慢慢地抬起手,用指尖把那滴血從阿爾巴利諾的眼角上抹掉,在他的皮膚上擦出了一道鮮明的、長長的紅色痕跡。


    然後赫斯塔爾抬起頭來,淡淡地看了斯特萊德一眼。


    鋼琴師的目光甚至很平靜,沒有一般人臆想中的癲狂或者仇恨。但是斯特萊德感覺到身上發冷,一種徹骨的寒意沿著他的脊柱爬上來,讓他的牙齒都咯咯作響。


    他忽然意識到,他真的活不到第二天的清晨了。


    當花車的隊伍走到一半的時候,大雪已經停止了。在天上鉛灰色的雲朵散開之後天氣顯得十分晴朗,一輪彎月正從薄紗一般的雲層後探出頭來,彎曲的邊緣如同尖刀一般銳利。


    由各式各樣的彩燈裝飾起來的花車依然在一片喧鬧的樂聲中沿著道路前行,花車隊伍已經拉得長長的了,除了最開始的頭尾兩輛花車之外,很多各種其他主題的花車也早已加入隊伍之中。彩車們如同一道光的河流一般在路上流淌:這些光芒由各種豔麗過頭的色彩拚接在一起,瞧上去確實很熱鬧,但絕不高雅。


    但是參加遊行的人們人人都很開心,神也不會介意花車上雙目呆滯無神的聖母瑪利亞彩燈,就好像祂也不介意中世紀的神職人員把無辜女性當做女巫燒死在火刑柱上一樣。遊人們基本上已經換過一批,快四個小時的遊行確實有些過於漫長,許多人在享受到節日氣氛以後就已經離開,又不斷有新的遊客加入到隊伍之中。


    那對來聖誕遊行中取材的兄妹走在遊行隊伍較為靠前的位置。這個時候,弗朗西斯正說著:“……有一尊非常精美的聖母雕塑,如果時間合適的話我肯定會去看看的。但是我上次查旅遊攻略的時候網上說那個教堂早已不開放參觀了,現在雖然有修複計劃,但是大概得有好幾年才能修複完成。”


    “所有古跡都逃不過逐漸朽壞的命運,就算是逃過了時間,很可能也逃不過天災人禍。”夏洛特聳聳肩膀,好像很有經驗似的,“就好像弗羅拉大教堂,那多可惜啊。”


    ——弗羅拉大教堂是霍克斯頓王國的總主教堂之一,擁有一副取材十分罕見的天頂壁畫,有很高的藝術價值,可惜這座教堂在兩年前的一場恐怖襲擊裏毀於一旦。


    弗朗西斯也歎了一口氣,很有同感地點點頭,然後他繼續說:“所以,我們創造出的無數傑出的藝術品確實是一種短暫而珍貴的東西。沒有什麼是不朽的,人類本身還是他們創造出來的東西都是如此。”


    “照這樣說,一切都因為最終會毀滅而毫無意義,反正美最終會消逝,那麼創造美本身也沒有價值。”夏洛特一本正經地說道,雖然從她的語氣聽起來,她這樣說更多地是想跟她哥哥抬杠。


    “很多悲觀主義者可能會這樣想,”弗朗西斯笑了笑,好脾氣地迴答,他的目光放鬆地遠眺,看向曲曲折折的燈光河流的盡頭。“你不妨把它們想得更簡單一些——就好像車爾尼雪夫斯基的觀點那樣:‘美是生活’。”


    阿爾巴利諾衣動作隨意地坐在祭桌上麵,似乎一點也不打算打理自己鬆鬆垮垮地掛在脖子上的領帶。他的襯衫扣子開了兩顆,馬甲上都是褶皺,西裝外套更是不知道被他丟到那裏去了,但是他根本沒有費心看這些東西一眼。


    他正注視著赫斯塔爾·阿瑪萊特。


    後者正站在祭桌桌麵上,就站在斯特萊德麵前,視線可以剛剛好與對方齊平,他的一隻手上握著那把血跡斑斑的刀子,銳利的刀刃在燈光下閃過一束寒光。


    他終於肯屈尊脫了外套,把襯衫袖子卷起來,袖扣還是阿爾巴利諾親手幫他摘下的。但是這種準備並不是為了能讓他不弄髒衣服:實際上他的衣服被血浸透到無可挽救,從指間到手肘全是幹涸的血跡,就好像他剛剛從血河中摸索了一番似的。


    此刻赫斯塔爾正打量著斯特萊德,仿佛是個在思考自己要從什麼地方落下第一筆的畫家。他看著斯特萊德的眼神也是畫家看著畫布、雕塑家注視著大理石的時候會露出表情:聚精會神,但是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沒有仇恨也沒有悲痛,心平氣和得不可思議。


    最後他把刀尖壓在斯特萊德的胸膛上,淺淺地割下去。


    這一刀並不深,隻是穿透了皮膚、脂肪和表層肌肉,絕不至於一刀捅進他的髒器裏麵。盡管如此,這肯定依然疼得要命,雖然之前那顆子彈破壞了斯特萊德的語言能力,但是世界上所有人的尖叫千篇一律。


    阿爾巴利諾看著血順著對方赤裸的身體淌下來,就好像在布麵上潑灑顏料,他對刺耳的尖叫聲充耳不聞,而是興致勃勃地問道:“過一會兒我想在船上那幾位的身上裝飾飛燕草,可以嗎?”


    赫斯塔爾的動作頓了一下,顯然還沒忘記一年多之前阿爾巴利諾關於骨堆和飛燕草的某些發言。可非常罕見的,他並沒有吐出任何刻薄的譏諷,而是幹脆利落地說:“好。”


    然後他把那把正在滴血的刀換到右手,直接把左手手指捅進了被吊起來的受害者腹部不斷淌血的傷口中。


    斯特萊德瘋狂扭動掙紮,像是落到幹涸土地上的遊魚。阿爾巴利諾隨意地看著赫斯塔爾用手指生生撕開最後一點黏連的肌理,鮮血沿著他的手掌邊緣潺潺而出。


    “本來我的計劃是從墨西哥出境,但是我最近認識的那位朋友可以提供更加便利的幫助。”阿爾巴利諾繼續說道,輕飄飄地換了另一個不相幹的話題,“她說她願意把她的私人飛機借我一用,這樣我就可以把第一站直接定在西班牙——我在那有幾處房產,是個暫時落腳的好地方。”


    “好。”赫斯塔爾又這樣重複了一遍,聲音平淡到像是敷衍,令人懷疑他根本沒有認真聽。


    阿爾巴利諾輕輕地笑了一聲,站起來走到赫斯塔爾身邊,他停下腳步的時候,胸膛近乎已經碰到了赫斯塔爾的肩膀。這稍微有些太近了,絕對超越了那種所謂的“合理的社交距離”,但是赫斯塔爾看上去仿佛也並不在意。


    對方隻是聚精會神地注視著斯特萊德,手指可能已然觸及到那些柔軟的內髒。斯特萊德已經疼得渾身是汗,臉色死了一般慘白。


    “所以——”阿爾巴利諾輕輕地說,他的嘴唇湊近了赫斯塔爾的耳邊,在那層濃重的血腥味之下,已然能聞到他皮膚上汗味和性事過後的那種特殊味道。阿爾巴利諾的聲音很輕,像是風,飛鳥腹部的絨毛,河水倒影中一閃而過的雲的痕跡。“你願意和我一起走嗎?”


    赫斯塔爾終於停住了手中的動作,他自從站在斯特萊德麵前之後第一次轉頭看向阿爾巴利諾,眼中閃過了一絲譏誚的笑意。


    “你現在才想到要問這個問題嗎?”他用那種慣常的冷冰冰的口吻反問道。


    不知怎麼的,阿爾巴利諾看上去好像鬆了一口氣,然後他又笑起來,懶洋洋地說道:“我就是想聽一遍那個答案:就當是遷就我一下吧。”


    赫斯塔爾低頭掃了一眼自己胸前血一樣紅的領帶,那些絲綢上已經濺滿了星星點點的血跡,然後他刻薄地指出:“我今天應該已經遷就你好幾次了。”


    阿爾巴利諾依然盯著他,目光一片坦然。而赫斯塔爾平淡地轉動手腕,血肉之間發出一陣粘稠的聲響,血腥味愈加濃重,斯特萊德滿臉都是淚水,此刻他眼中的悔恨倒是貨真價實的,如果他能張口,肯定會和剛才那些人一樣大聲祈求——但是這並不值得赦免。


    赫斯塔爾把那隻血淋淋的手抽出來,任由斯特萊德腹部恐怖的傷口不斷淌血,像是細小的河流一樣從蒼白的皮膚上墜落。然後他姿態優雅地轉過身,皮鞋碾過地麵上流淌的血泊,正如同樂曲中永不停息的圓舞。


    他打量著阿爾巴利諾,他的眼睛和他嘴上的笑容,還有他眼裏那點劫後餘生一般的慶幸。然後赫斯塔爾低低地哈了一聲,探身過去輕輕地親了親阿爾巴利諾的嘴角。


    “好。”他低聲說道。


    從空中俯視克林菲區,會看見這樣的場景:玫瑰聖母教堂周圍是一片開闊的空地,現在全被潔白的雪覆蓋了,像是一塊光潔而平滑的白色石頭,或者是沒有倒影的潔白水潭。而遠處的遊行隊伍就好像一條盈滿了七彩光芒和喧囂聲響的河流一樣慢慢地流入這片白色。


    而這片白色的大地上,有兩個小小的黑點。


    ——那是來自異國的遊客弗朗西斯和他的妹妹夏洛特。


    玫瑰聖母教堂附近並沒有什麼太高的建築物,他們從遠處就能看見教堂的高窗之中燈火通明。弗朗西斯在策劃這次美國之行之前曾經仔細查過各種旅遊攻略,因此很清楚玫瑰聖母教堂現在是不對外開放的,裏麵也沒有什麼神職人員,更不可能有建築工人還在聖誕夜工作。


    一般人看見這樣的場景可能隻會在腦內疑惑幾秒,然後把這個情況拋之腦後。但是弗朗西斯顯然並不是這種意義上的一般人,這可以解釋為他膽子特別大,或者他骨子裏就有一種冒險的天性,不管怎麼說,他和他的妹妹顯然認為放棄跟隨遊行隊伍慢吞吞的前行、而走到教堂這邊來看看情況是個好主意。


    這棟教堂近看沒什麼異樣,透出燈光的窗子太高,並不能看見裏麵的狀況,教堂的前門也緊緊關著,門口處立著施工中請勿入內的牌子。


    這裏離遊行的街道尚且有一點距離,或許是拜雪地的吸音特性所致,那邊傳來的喧鬧聲已經被稀釋的模模糊糊了,此刻隻能聽見兩個人踩在雪地上的吱嘎聲音。夏洛特興致勃勃的走在前麵,顯然對她來說,晚上來探索本應無人的教堂比跟著遊行隊伍好玩多了。


    當然,如果她願意把頭上一閃一閃的馴鹿鹿角頭飾摘掉的話,探險的味道還能更濃厚些。


    “夏洛特,”弗朗西斯跟在她後麵一點,聲音裏帶著適量的笑意和許多無奈,這兩種情緒交織似乎已經是他跟自己的妹妹相處時的常態了,“我不認為三更半夜走到這裏來是個好主意。”


    “因為恐怖片都是這麼開頭的?”他妹妹興致勃勃地反問道。


    “……這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我很確定剛才那個牌子上寫著‘禁止入內’。”弗朗西斯迴答。


    這個時候,夏洛特都走到教堂正門的臺階上去了,她伸出手按在冷冰冰的木頭大門上,試探性地推了一下:門發出刺耳的嘎吱一聲,一道溫暖的光線從教堂內漏出來,在雪地上映成細微的一線,又隨著夏洛特鬆開手而迅速消散了。


    “門好像沒鎖,你要不要進去看看?”夏洛特若有所思地問道,“你不是說這個教堂裏有個特別精美的雕塑嗎?要是能看看也不算虧了吧——今天耶穌過生日呢,我覺得他不會介意的。”


    弗朗西斯聞言哭笑不得地說:“夏洛特……”


    但是他妹妹最大的特點可能就是從來不聽哥哥的話,夏洛特咧嘴一笑,一用力推開了這扇厚重的大門。


    光芒從室內蜂擁而出,與他們兩個想象得不同,並沒有多年以來積攢下來的灰塵撲簌簌從天花板上落下來,室內沒有堆積的腳手架和木材鋼筋,除了教堂外麵的修繕之外,教堂內部沒有任何正在維修當中的樣子。


    但教堂裏的一行行長椅已經不翼而飛,石頭地麵在明亮的燈光照耀之下纖塵不染,室內空無一人,但——


    但地麵上沾滿了片片已經幹涸和尚未幹涸的血跡,依然沒有幹涸的血泊是一種新鮮的暗紅色,已經幹涸的部分則在地麵上拖出了長長的褐色痕跡。這對兄妹吃驚地張大了眼睛,弗朗西斯看見了船舶——盛滿已經不辨形態的血肉的舟船,獻祭給某種癲狂的神明的奇特祭品,法厄同熊熊燃燒的金車。


    而在這血色的舟船的正前方,教堂莊嚴的圓形穹頂之下掛著一個已死的、被開膛破肚的男人,他的雙臂被拉開掛在穹頂下麵,就好像掛在十字架上的罪人。他的胸腹被打開、掏空了,一根根白色的肋骨的斷茬從胸口中戳出來,就好像他的心髒已經掙脫牢籠。


    而這死者空空如也的胸腹之中重新被塞滿了水果和花朵,色彩柔美淺色花瓣和飽滿的水果堆疊在一起,大片鵝黃色、粉色和銀藍色代替了人體內血淋淋的器官。


    周遭一片死寂,隻有讚美詩的空靈歌聲在空無一人的教堂裏迴蕩,仿佛一聲歎息。


    “你不必怕黑夜的驚顫,或是白日的飛箭;


    “也不怕幽暗中流行的瘟疫,或是午間肆虐的災難;


    “在你身邊雖倒斃一千,在你右邊雖跌仆一萬,惡人卻到不了你身邊。


    “不過你要親眼觀看,要見到惡人遭受的報應。”


    而此時此刻遊行的人群已經到達了他們的最後一站,歡樂的人們在玫瑰聖母教堂前麵聚集起來。這片燈河在黑暗的雪地中熊熊燃燒,花車隊伍的最前方是抱著聖子的粗糙的聖母像,神的兒子降生成人,為了贖免所有人的罪過,他代人們流了血,所以在複活之後又迴到了天上。


    但是直到今天,罪惡依然在不斷不斷地發生。


    與此同時走在隊伍前方的第一個人最先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了敞開著大門的玫瑰聖母教堂,投向那燈火輝煌的室內,就好像飛蛾必定撲向火焰,他們的視線永遠被純淨的光芒吸引著。然後是片刻的寂靜,如黑暗中有看不見的魔鬼扼住了人類的咽喉。


    ——然後人群之中有人尖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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