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小時後,排名賽結束,宋仰的成績位列47,幸運地擠進下一輪淘汰賽。校隊報名男子個人賽的一共四個,被淘汰掉一個阿洪,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能射出三個5環,簡直是一場災難。
吳家年和於慎微的排名分別為第三和第四,第一是體校的一名研究生,不過他們的分值並沒有相差多少。
淘汰賽為一對一pk模式,為了比賽的可觀賞度,一般不會讓強強選手在一開始對陣。
所以位列第1名的和第16名pk,第17名和36名pk,第37名和48名pk,第2名和第15名pk,以此類推。
淘汰賽環節就簡單多了,兩名運動員輪流射出六支箭,總環數高者獲勝,射程為50米。
場地寬闊,四麵都有觀眾席,但射箭這種項目遠距離看沒什麼意思,大家幾乎都是席地而坐,圍成一個圓弧,像塊被咬了一大口的蛋糕。
和宋仰對陣的是北城體校的張琛,他的排名靠前,神態輕鬆地和教練員聊著天,期間看了看宋仰,微微一笑,表麵看是禮貌友好,實則勢在必得的挑釁。
宋仰搓了搓手裏的箭支,一言不發。
李潯是過來人,自然什麼都懂,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參賽時,排名十六,對陣的剛好是第一名,他們的排名賽總環數相差30環,那差距像五指山一樣壓著他喘不過氣,他覺得結果顯而易見,上去就是丟個人而已,準備期間,狀態很差。
不過當時他的教練說了一句話,讓他豁然開朗,如今他又把這話原封不動地送給宋仰。
“別管他,跟你自己比,能拿出最好的狀態你就已經戰勝自己了。”
宋仰點頭一笑。
按照比賽規則,排名靠後的人將率先射出第一箭。
這一箭至關重要,成績好,能贏迴一點自信,可萬一不盡人意,多半會一路被對手碾壓。
裁判吹哨後,全場安靜下來,隻剩下角落窸窸窣窣地交談聲。
李潯雙手抱臂,不動聲色地站在宋仰右後側的方位,同他一起屏息凝神。
指示燈亮起,宋仰抬臂拉弦,瞇起雙眼,咬緊了腮幫。
就是這個小小的細節,把李潯拽迴去年的夏天,在他工作的箭館,那個執著的少年千方百計地在他跟前刷存在感,就為了上一節課。
當時他也站在這個位置,這個角度,盯著宋仰瞄靶。
真神奇,明明已經過去一年多,那畫麵依然清晰如昨。
信號片降落,離弦的箭支像劃破夜空的一道閃電,吸引著全部人的注意力。
“嘭”一下,箭頭落入黃色區域。
一個顯而易見的十環。
“漂亮!”李潯吼了一聲,掌聲響亮。
觀賽區裏也變得鬧哄哄的,有加油吶喊,也有偷著押注。
宋仰垂下雙臂,單手扶在平衡桿上,相比排名賽,在淘汰賽上他反而沒那麼緊張,因為他知道李潯就在身後,哪也去不了,一轉身就可以看到。
他們相視一笑。
這一切都是那麼的不可思議,如果說十年前有人告訴他,你未來能成為李潯的徒弟,你們會並肩站在賽場,他是死都不會相信的。
而現在,他的偶像,童年男神,真就站在身後為他加油鼓勁。
緊接著是張琛抬弓拉弦,宋仰的一個十環不可避免地給他造成了一點壓力,不過他還是很流暢地完成動作,第一支箭為9環。
“加油加油,放輕鬆。”他的教練在身後鼓勵道。
張琛看了看宋仰,從容一笑。
從這一笑,李潯可以判斷他的狀態還是極好的,說明這9環是他平時訓練裏中上等的成績,另外張琛也不相信自己會輸給宋仰。
宋仰的第二支箭是八環,也是不錯的成績。
之所以說不錯是因為在他平時的訓練中,有百分之三十左右都是八環以下的成績。
剛才在排名賽上,50米的大部分成績都是八環以下,不過這也跟當時的肌肉狀態有關,全能賽的後程宋仰的勁就不夠使了。
張琛的教練年紀有點大了,性子比較沉穩,甚至有些淡漠了,不管張琛成績如何,他嘴角都掛著雲淡風輕的微笑。
張琛也是一樣。
後來兩支箭,他的表現十分精彩,反超宋仰一環。
等到宋仰放箭時,觀眾區冒出了不太和諧的聲音:“再來一個八環……”
“這小子不行的,他抬弓動作明顯緊了。”
李潯麵無表情地迴頭,眼神掃過他們,沉默不語。那些人裏有認識他的,也有不認識他的,可都像是見了教導主任似的,斂起笑意。
那個角落鴉雀無聲。
倆人的第五支箭打了個平手,都是八環,可張琛的總環數還是領先一環。
宋仰壓力倍增。
這一箭要是輸了,明天就沒機會站在這裏了,獎勵自然也就沒了。
場館燈火通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明明是冬天,宋仰的額角卻亮晶晶的。
他閉了閉眼,調整唿吸,周圍的聲音越來越輕,也越來越遠,他竟然清晰地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
好像有隻動物住在他的心房,每一跳都那麼劇烈。
十環十環十環……
他一遍又一遍在心裏默念。
視線對焦於箭頭,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
李潯半瞇起眼睛,看似穩如泰山,實則替他捏著一把汗,怪不得當初他出國打比賽,他的主教練在開賽前總要在嘴裏含一顆速效救心丸。
他所站的這個位置不同於觀眾席,前邊的人一箭穿心,獲得進步,代表著他訓練有方,而前邊的人要是失敗,他就得跟著深刻反思。
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是不是訓練方向出了錯。
教練員的榮譽依附於運動員,而運動員的未來依附於教練員的眼光,他們的命運緊密相連,彼此纏繞,就如同此時此刻繃緊的那根弦。
如果仔細看,會發現它是由兩根雙色的細線纏繞而成的。
“嘭!”柔韌的弓弦將箭支送了出去,正中黃圈。
工作人員喊道:“十環!”
宋仰攥緊雙拳,原地蹦了蹦。
李潯頓時鬆了一口大氣,鼓起掌來:“好樣的。”
這樣一來,除非對方也打中一個十環才能贏了這局,按照張琛之前的成績來看,幾率不高,因為他還沒打出過十環。
宋仰笑了笑,後退兩步,和他並肩站到一起。
到了這個時候,張琛的教練才似乎有了些許緊迫感,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褲兜,李潯猜想他大概是有很大的煙癮。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最後一支箭上。
張琛最後的瞄靶時間明顯比之前慢了好幾秒,藍色的箭支“嗖”一下出去。
離靶心有點距離,似乎是砸中了紅區,對麵的屏幕挺大的,但不夠高清,看不清有沒有壓線。
壓線的話肯定算9環,倆人打平再來一箭,要是沒壓線,宋仰就贏了。
輸贏就在裁判一念之間。
師哥們攥緊雙拳,就像等著開獎的彩民,沒皮沒臉地念叨:“八八八……”
“八環。”工作人員報了個分數。
領隊帶頭鼓掌恭喜,隊友們激動地站起來吹起流氓哨:“哇哦,牛逼!”
李潯偏了一下頭,正想提醒他們少在這拉仇恨,旁邊那個上躥下跳的小朋友忽然一頭撞進他懷裏。
宋仰的體型大隻,李潯在毫無防備地情況下差點兒被他撞翻,下意識地摟了摟他後腰。
“師父我贏了!我贏了!哈哈哈哈!”宋仰又笑又跳,猛拍李潯後背,眉飛色舞道,“我明天又可以來了!”
李潯的兩條胳膊有些僵硬地頓在半空,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個性冷淡,從小就喜歡獨來獨往,哪怕是打團賽贏了,頂多也就是和隊友擊個掌慶祝,從來沒有這樣被人擁抱過,此時此刻,他像是豎在服飾店門口的男模,任憑擺布。
小家夥的頭發蹭得他耳朵發癢。
李潯一抬眼,對麵剛好是席地而坐的選手,他感覺有幾百雙詫異的眼睛在盯著他們。
這個感覺不能再詭異了。
他頭皮發麻,正準備推開小朋友,忽然聽見某隻沒吃到葡萄的狐貍說:“至於麼,不就是一場淘汰賽麼,不知道的還以為拿了個冠軍呢。”
宋仰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李潯那兩條頓在半空,無處安放地胳膊輕輕放了下去。他撫摸著宋仰的後背,在他耳邊小聲說:“是啊,你最棒了。”
宋仰眉心的愁雲散去,嘿嘿一笑,有些不舍地鬆開手臂,心想這要是夏天就好了,冬天衣服實在太厚,都感覺不到李潯的心跳和體溫。
第1到16名的淘汰賽安排在最後,吳家年和於慎微的水平擺在那,毫無意外地晉級。
比賽結束時,天已經完全黑透了,大家商量著迴去之後要上哪吃夜宵。
司機大叔在車裏都打上盹了,領隊在外邊敲了好幾下門他才慢吞吞地坐起來。
大家都喜歡挑雙人座,一個座位坐人,一個座位放東西,不過宋仰沒有,他看到李潯邊上的位置空著,快步走了過去。
李潯原本是打算睡一會兒的,看到他坐下,摘下了剛戴上的耳機。
“我相機你幫我拿了吧?”宋仰問。
李潯點點頭:“嗯,在我包裏。”
宋仰的兩條大長腿夾住手提箱,從外套兜裏挖出一包鹵味鴨舌:“吃嗎?”
李潯搖了搖頭:“我不愛吃鴨。”
宋仰又換了包蒟蒻吸吸凍。
“小孩子才吃果凍。”
“大人也可以吃果凍啊。”宋仰擰開蓋子,“你嚐嚐看嘛,這個桃子味的超好吃。”
李潯的眉宇間寫滿拒絕。
前座的孫胖一聽見“好吃”兩字,就敏銳地迴過身,趴在椅背上,把一對細縫一樣的眼睛撐成月牙:“啥好東西,你咋不問問我愛不愛吃呢,成天就知道賄賂教練!”
“鴨舌啊。”宋仰把袋子遞過去,“你給我留兩根。”
“知道知道。”
“你每次都知道,每次都不給我留。”
鹵味的香氣很快飄到前座,幾條胳膊跟要飯似的往後一伸,那包小小的鴨舌幾經波折,最終不出所料地一去不複返了。
車子緩緩啟動,在如墨的夜色中穿行,兩旁的路燈亮著光,如果不是當空的那輪彎月,還真分不清是淩晨還是深夜。
搖搖晃晃的車廂很催眠,大夥一個接一個地睡著,車裏聊天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徹底安靜。
李潯感覺有些困了,正想調整坐姿睡一覺,發現邊上的小家夥也歪著腦袋睡著了。
流光溢彩的霓虹燈光照進車廂,宋仰的臉頰忽明忽暗。
他靠近了細看,才發現宋仰太陽穴的位置有一顆很淡的痣。
這小家夥睫毛怎麼這麼長……
宋仰累了一天,像個幼兒園小朋友一樣,果凍嘬到一半就睡著了,還捏在手裏,李潯笑了笑,緩慢地將他腿邊的手提箱搬開,放到後座,又一點一點地抽走他手裏的果凍。
宋仰哼哼唧唧,抬手抓抓腮幫子。
李潯扭到一半的身子僵住,維持木頭人的姿勢盯了他好一會兒。
好在沒醒。
宋仰的睡相冒著傻氣,李潯想起了什麼,微微俯身靠過去,在宋仰唇邊嗅了嗅。
一股香甜的蜜桃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