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仰躺在草坪上,望著湛藍的天,一團很像貓爪的雲層一寸寸移動,將陽光遮得嚴嚴實實,眼前的世界瞬間一暗,不過很快,太陽又從厚厚的雲層裏冒出一個頭,宋仰再次沐浴陽光,渾身的肌肉都跟著放鬆下來。
他轉頭,看向不遠處,李潯正擰著眉頭在本子上勾勾畫畫,大概是在為幾名體能不合格的隊員發愁。
毫無預兆地,李潯忽然抬頭朝他看過來,宋仰一愣。盡管昨晚聽見那番話,今天他眼裏還是藏不住的驚喜。
李潯問他:“你還要不要吃了?”
宋仰舉起手裏的巧克力豆:“我還沒吃完。”
“那麼點吃半天,我一口就沒了!崩顫≌f著,也撕開一包,仰頭就往嘴裏倒。
宋仰第一次看見有人這麼吃巧克力,“你不齁嗎?你都吃完了我吃什麼?”
李潯摸了摸衣兜,大概是發現沒有存貨了,接著他做了個令宋仰難以招架的反應——他張嘴展示一下嘴裏的巧克力豆,濕潤的舌尖向內勾了勾。
這動作頗為曖昧,再加上李潯那對帶著笑意的眼尾,就跟邀請人接吻似的,宋仰低下頭,為自己過渡的腦補感到短暫的羞愧。
第二輪的射箭選拔安排在下午三點,之所以這麼安排是想讓大家都有充足的時間休息。隊裏很多學生都迴寢室睡覺,不過宋仰沒有,草草地吃過午餐,他來到室外射箭場。
獨自練習是件枯燥且麻煩的事情,因為沒有人幫忙計分拔箭,也沒人聲,尤其是沒有陽光的時候,宋仰總有種被世界遺棄了的錯覺。
射箭場的兩側都有圍牆,遮住了風,但箭支還是往邊上偏移,打不出高分。
宋仰正琢磨是瞄準器的問題還是風力問題,又有腳步聲靠近,不輕不重,很有規律,他憑著聲音就判斷出那是李潯的鞋子,立刻迴頭。
“怎麼這麼早就過來了!崩顫∽笫痔峁,右手提著箱礦泉水,嘴裏還咬著成績冊的一角。
宋仰反問:“你怎麼也過來了?”
李潯是想趁著休息時間多練練,他之前還以為當校隊的教練比箭館輕鬆一些,誰知道更忙了,比賽一場接一場,他隻能趁小家夥們不在的時候過手癮。
“一起啊!崩顫√裘际疽猓拔易屇愣祝蝗耸Ъ,看誰打得分高怎麼樣?”
宋仰幾乎沒猶豫:“那肯定是你啊……”
這迴答有些出乎意料了,李潯轉身與他對視:“你跟隊友打賭時候不是挺自信嗎?怎麼到我這就蔫了?”
宋仰答不上來,在他心中,李潯永遠都是師父,就仿佛神祗一樣,是信仰,是不可超越的存在。
“你也要跟我打賭嗎?”宋仰問。
“你願意就賭啊,不過……”李潯一手扶著弓箭架,扭臉看他,那眼神意味不明。
宋仰被他盯得扭捏起來:“不過什麼?”
李潯勾勾嘴角:“我可貪心了,就怕你滿足不了。”
宋仰好奇:“你想要什麼?”
“就跟你想要的差不多!
宋仰沒能理解他這話的意思,列舉了好幾樣,可都被李潯否認了,還罵他是笨蛋。
他們一起搭箭抬弓,宋仰打70米,李潯說讓就讓,站在90米開外,第一支箭出去,這個讓宋仰糾結好半天的問題就被拋到腦後了。
因為他看到李潯射中是十環。
很多人以為箭支是以直線的方式移動的,但其實不是,箭支從脫離弓弦的那一刻起,就跟子彈一樣,高速旋轉,這過程中遇到阻力,不可避免地偏離航線。
偏移的原因分很多種,與運動員自身的動作、瞄準器的精準度、箭桿的彈性乃至當天的風速、風力都有關係,所以在很多大賽上,那些專業的射箭運動員的第一支箭成績都不是特別理想,他們需要時間摸索出原因,一般到第二輪,狀態就好很多。
今天是多雲的天氣,有風阻,距離又遠,剛才宋仰在這邊足足摸索十多分鍾才打出最好的水準,如果在射箭場上,一場比賽都結束了。
和職業選手間巨大的差距讓他感到惶恐,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練多久才能有這樣的水準,這期限有可能是五年,十年,或者是一輩子。
帶著這種微妙的心理落差和急躁的狀態,宋仰下午的發揮很一般,但總環數還是超過了阿洪,在校隊排名第三。
理論上來說,省運會的名額是穩了,但李潯沒有當場公布,說迴去和領隊商量商量。
誰知道這一商量,第二天的結果就出乎宋仰意料了。
通知是領隊發在微信群裏的,名額分別為:於慎微,吳家年,阿洪。
宋仰當時正在上課,第一眼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確認之後,氣得心率飆升,臺上教授的聲音模糊而遙遠。
他習慣性找李潯問原因,打字時指尖發顫,連連出錯。
【為什麼啊!】
【我明明比他高四份!】
【分!】
等了好一會兒,李潯不迴消息,他隻好偷偷地摸到後門。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逃課,緊張得冒汗,但他覺得這事情肯定是哪裏搞錯了,他和阿洪的總環數明明相差那麼多……
都是上課時間,教學樓外很安靜,他用最快的速度衝到李潯辦公室,不過人沒在,桌上有個浸著檸檬片的水杯能讓他判斷出這個位置的主人是李潯。
屋裏還有另外一位教練,那是校運會上找宋仰搭過訕的田徑隊教練章程。
宋仰當時加了他微信,對這個人有點印象,章程也還記得他,笑瞇瞇地問:“是來問名額的事情吧?”
宋仰驚訝道:“你怎麼知道?”
“我聽他們聊天聊到了,說兩個人成績差不多,隻能挑一個!
宋仰的腦海冒出一個閃念,隻要李潯堅持,說不定這件事情還有迴轉的餘地,他帶著期待問:“那我教練怎麼說?”
章程笑笑,很有技巧地避開學生與教練之間的正麵衝突。
“他肯定是從方方麵麵考慮問題的,你沒有必要為了一個名額這麼糾結,機會還有很多。其實你要是樂意,可以轉到我們田徑隊來的……”
後邊的話,宋仰都是左耳進右耳出,他隻感覺腦仁嗡嗡的,渾渾噩噩地走出辦公室,來到一處完全陌生的地方,找了塊石頭幹坐著。
天氣不好,雲層將陽光遮得密密實實。
他是個聰明人,他知道章程沒法正麵迴應他的原因隻有一個——李潯在權衡過後,選擇推薦的人是阿洪。
這種滋味比當場淘汰他還難受。
他試著撥通李潯的手機,很意外的,那聲音就從他不遠處響起,李潯手裏提著飯菜,看起來剛才是去拿外賣了。
李潯見了他,並沒有表現出意外,隻是問:“現在不是上課時間嗎,你怎麼跑過來了?”
宋仰起身,抑製不住激動的情緒,聲音嘹亮:“你為什麼選他?別跟我說要看綜合成績,我的體能考核也是合格的!”
李潯很無奈。
宋仰的體能成績是合格了,但也就是在及格線上飄過,就因為這點,領隊覺得不放心,怕宋仰在第一個環節就被淘汰,穩妥起見,領隊先推薦阿洪,在這點上,主任也同意了。
李潯剛開始持反對意見,和他們據理力爭,保證宋仰的體能隻有上升空間,不會有下降的可能,可是當晚的一通電話,讓他改變了想法。
李慧瑛問他,怎麼這周沒迴家。他就像個被班主任逮住的學生,心虛地找理由,說是學校有活動要加班。
奈何李慧瑛太聰明,一下猜到原因,一針見血地說:“我知道,學校五月份又有比賽,你上迴答應過我的,和學業衝突的情況下,不會讓他到處比賽了,他的成績我是真看不下去了!
學業與愛好如何兼顧是個永恆的難題,李潯能保證宋仰的體能合格,可是保證不了他的學習成績不被耽誤,未來不被耽誤。
層層枷鎖套住的不光是宋仰,李潯感覺自己的頭都快操心禿了。
“這事情很複雜……”他搭了一下宋仰肩膀,“我慢慢跟你說!
“哪裏複雜了?比賽成績很明顯不是嗎?難道說你們更看重運動員的體能成績?”
天色陰沉沉的,就猶如宋仰此刻的臉色。
印象中,這是宋仰第一次拿這樣眼神看他,用這麼穿雲裂石的語氣同他說話,可見是觸了底線。
李潯盡可能委婉:“你的體能考核成績還不是特別理想,而這又是最基礎的一環……”他頓了頓,覺得宋仰肯定能聽明白,沒再接著說下去,而是改口安撫:“但是沒關係,暑假有大學生運動會……”
誰知道宋仰聽完更憋屈了,他就像是個遺棄的小孩,帶著那點可憐巴巴的自尊,反問:“所以你也覺得我體能考核過不去是嗎?你就那麼不相信我?”
“當然不是,但這事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
“真的就沒有機會了嗎?”宋仰無意識地握住他手腕,捏緊了,“師父,你知道我有多期待這場比賽的,我保證我體能一定會過的,要是不過,你讓我退出校隊都可以!
焦慮的情緒順著皮膚傳遞,李潯全數接收,迴握住宋仰的手掌。記憶中,那雙手是很漂亮的,骨節分明,細嫩修長,可如今摸到的是虎口處的薄繭還有手背上流失掉水分的皮膚。
李潯的心髒被那股無助的小眼神戳得又酸又軟,一口氣就堵在喉嚨口,恨不得立馬就把申請名單給撤下來,可那麼做實在太不理智。
“趁著這段時間,你先補補功課,這對你而言也很重要!
李潯這麼說,宋仰也知道結局了,他頓時覺得自己愚蠢至極,竟然期待著李潯會對他有什麼特殊關照。
微風卷起滿地落葉,宋仰的眼神黯淡下來,鬆開胳膊:“我知道了。”
他輕聲說完這句,頭也不迴地走了。
而他這一走,李潯也徹底沒了吃飯的胃口。
第二天,宋仰沒有像往常那樣到箭館訓練,李潯知道他肯定是因為名額的事情鬧情緒,也沒多想,第三第四天,宋仰繼續請假,逃避訓練。李潯打過他電話,宋仰不是說要上課就說去圖書館,可問題是,他連李潯帶的那節體育課都任性地翹掉了。
意識到問題嚴重,李潯上寢室找人,當時天色已晚,屋裏就俞樂一個人坐在書桌前畫畫。
李潯進門就問:“宋仰人呢?”
俞樂推了推厚厚的眼鏡片:“不知道,應該是去圖書館了吧。”
“哪個圖書館?”
“哪裏有座上哪,也可能在自習室,你找他什麼事嗎?”
李潯答不上來,無功而返,下樓後,潛意識把他帶往圖書館的方向。
就快要到立夏了,校園角落遍地開花,李潯留意著道路兩旁,深怕錯過了少年的身影。
館內三層,座無虛席。李潯由下而上,放慢腳步,一層一層尋找,就好像十多年前,宋仰在茫茫人海中摸索著有關於他的線索。
圖書館邊上有條複古的迴廊,靜謐悠長,像蜿蜒的巨龍,木製的圍欄邊也坐著不少看書的學生,四周是茂密的樹叢。亭子中央,有幾張圓圓的小石桌,咖啡,奶茶,水果,香氣四溢。
周遊正在給宋仰講題。
“我昨晚傳你的思維導圖都看過了嗎?”
“嗯!
周遊說:“你一周後再把內容重新再背一遍,就不容易忘記了,重點要學會處理信息,先把目錄摘出來,對問題進行思考和聯想,這樣可以加深記憶!
“好。”
宋仰腕上的手環振動起來,提醒他到了訓練時間,他按掉,繼續做題。
周遊問:“你今天也不去訓練了嗎?”
宋仰的下巴墊在拳頭上,搖搖頭。
周遊覺得奇怪:“以後呢?也不去了?你不是很喜歡嗎?”
宋仰還是搖頭:“我不知道!
“什麼叫不知道啊!敝苓[笑起來,“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了唄!
宋仰提了口氣,雙掌蓋住眼睛,苦悶道:“我很喜歡射箭,太喜歡了,喜歡到離不開它,但同時它又帶給我很多痛苦,我不知道該怎麼繼續下去。”
一棵鬆樹後,李潯的腳尖動了動,卻聽見周遊用女孩子特有的,很柔軟的語調問出了他此刻最關心的問題。
“那你能跟我說說你的困擾嗎?”
李潯腳步一頓。
他內心忽然產生了很邪惡的念頭,他竟然希望宋仰就此打住,不要再和她深入聊下去。他渴望宋仰將平素的愉快與苦悶都與他分享,僅與他分享。
很快他又為自己的這種離譜的占有欲感到羞愧無比。
可最後,他還是聽見宋仰開口了。
宋仰告訴周遊,他曾以為自己能拿到省運會的名額,高興了一個晚上,還和舍友大肆慶祝一番,可最後那名額卻成了別人的,他都不知道怎麼和舍友解釋;
成績不斷下滑,家人的期待讓他感到山一樣的壓力和歉疚,同寢室的朋友都有了新的目標,而他的前途一片渺茫;
他不知道射箭運動員原來練那麼多項體能,他的腰肌勞損日漸嚴重,打噴嚏的時候都會犯疼,不知道以後能不能好起來;
他遇到了艱難的瓶頸期,訓練時常不再狀態,很害怕自己的成績再也上不去,怕自己真的無法逃脫小臉拿不出好成績的魔咒,怕自己將來真的像孫胖說的那樣,一事無成;
他對射箭的喜愛,對未來的期待,最終都變成壓垮他的稻草,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對成績有了執念,圓心以外的位置,都無法讓他感到快樂。
李潯沉默低頭,心中被酸脹的情緒填滿。
那些都是宋仰不曾向他傾訴過的苦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