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初之在保安大叔的帶領下,來到走廊盡頭的一間小教室,圍棋課要下午開班,暫時沒有學生,隻有第一排的課桌後坐著個男人。
男人聽見腳步聲,猛地抬頭,眼底有光在閃爍,盡管在來的路上他想過多種開場白,可見到真人的那種衝擊還是讓他失了神誌,久久沒能開口。
李初之不明所以,正要迴去上課,男人開口喊她:“你叫初之對不對?”
李初之轉迴身,沒說話,隻用眼神表達疑惑:“你怎麼知道我名字?”
男人起身上前,自我介紹:“我叫張寒,我是專程來找你的!
李初之眨巴一下眼:“找我幹什麼?”
保安大叔盯著倆人好一會兒:“你倆長得還真挺像。”
張寒一上來就問李初之的出生年月,還有家庭人員的信息,李初之剛開始不樂意迴答,但張寒竟然一下猜出了她的出生月份以及她全家人的名字,令她大為震驚,反倒關心起張寒的身份。
接著張寒又說了一大堆和她之前的認知相悖的事情,徹底把她給搞糊塗了。
張寒全程半蹲著,握著她的小手,一遍又一遍,誠懇地道歉:“爸爸特別特別地對不起你……我也很後悔當年跟你媽媽分開,我後來找過她,但是她怎麼都不肯見我!
他滿是懺悔地低下頭:“當年我做過許多許多愚蠢的事情,我很對不起你媽媽,她跟我分開的時候,你還沒出生!
李初之聽得一臉茫然,但起碼是知道了,眼前這個不停祈求她原諒的人是和她有著血緣關係的親生父親。
他看起來年輕且英俊,很像影視劇裏的男演員,說到動情之處,眼睛紅紅的,下一秒就要掉淚的樣子,很難不讓人動容。
一種小孩兒特有的直覺在告訴她,舅舅那有很多事情瞞著她。
張寒看著她,問:“你舅舅從來沒告訴過你這些對不對?”
李初之搖搖頭,撅著小嘴說:“他說你們去了外地上班賺錢,等我長大了才會迴來……”
“那是他騙你的!睆埡拿碱^深皺,“他從來就沒告訴過我你出生了,要不然我能把你扔在這邊不管嗎?他就是為了報複我才把你藏起來,所以我之前沒能找到你!
李初之相信他的身份,但對這些指責的內容心存疑慮,她眼中的舅舅不是這樣的人。
“還好我在新聞裏看到你了……”張寒輕撫過她兩鬢的發絲,別到耳後,和善且輕柔地問,“你還願意原諒我嗎?”
保安大叔本在角落吞雲吐霧,聽到這,投來一個眼神。
以一個成年人的眼界和閱曆,已經能猜到這個男人此次前來的目的,也能聯想到這小孩兒和她的家人即將承受的一切。
命運起伏,生活動蕩,都在人的一念之間。
但在對社會,對情感的認知還不怎麼健全的小朋友眼中,原諒這個人,全都是好處。
以後她就和其他同學一樣,有爸爸接送,周末還可以去遊樂園玩,寫作文再也不用瞎編一個父親。
多一個疼她的人,有什麼不好的?
所以電視劇裏那些因為怨恨而甩開生父雙手,轉身離開的戲劇性情節並沒有在她身上發生,她甚至有些欣喜地點了點頭,說:“沒關係的,我本來也沒有生你的氣!
她的話給了張寒莫大的鼓舞,之後便以各種角度打聽她這些年的生活狀況。
當他得知李潯在學校當體育老師,薪資水平一般,李國濤中過風,半身不遂,還經常把她丟給朋友照顧後,他此行的目的越發堅定。
他的律師朋友和他聊了聊解決方案,首先肯定是要和孩子熟悉起來,然後再找孩子的家長談這件事情,能給錢解決的都是不什麼大事,要是對方不樂意再上法庭。
律師還給他喂了顆定心丸:“你這樣的情況我見多了,孩子年紀很小,沒有行為能力,法官更多的還是會考慮家庭因素,一個生父,一個是舅舅,真打起官司,他們沒什麼贏麵的。”
而這段時間李潯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在大運會的事情上,和幾個參賽隊員一起,每天訓練到很晚才休息。
某個周末的下午,初之的繪畫課結束,他接到少年宮老師的電話。
老師的聲音有些焦急:“初之的爸爸過來接她,說不上課了,這事情你知道嗎?”
李潯正帶著一大幫人繞操場跑圈,風聲很大,他聽得雲裏霧裏:“什麼爸爸?誰的爸爸?為什麼不上課?”
老師一邊盯著走廊裏的人,一邊交代著來龍去脈。
“就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鼻尖上有顆小痣,之前來過挺多次了,都是給孩子送些吃的,我一直以為是什麼親戚,今天才跟我說他是初之的爸爸,要把孩子帶迴北京住一段時間,我不知道什麼情況。你現在忙嗎?趕緊過來一趟吧。”
她的描述讓李潯遍體生寒,停下了腳步:“我完全不了解這件事情,麻煩你先看著初之,我現在馬上過來!
宋仰第一時間察覺李潯的眼神有些不對勁,問:“什麼情況?初之怎麼了?”
李潯沒說明理由,隻是說:“我現在有事兒得迴去一趟,你們一會兒相互計分,我晚點再迴來!
宋仰立刻說:“我也去!
迴去路上,每過十分鍾,李潯都得打一通電話過去,問初之是否還在少年宮。
老師在電話那頭說:“你別著急,現在已經下課了,初之就在我身邊呆著,哪都沒去,我在少年宮對麵的咖啡廳,那個男的也在。他在等你過來。你路上慢點開,不著急!
李潯短暫地鬆了口氣,油門不減:“麻煩了!
宋仰掛了電話,好奇地問:“那個男的是誰?”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事到如今,李潯也不得不坦白:“我應該跟你提起過,初之有個生父,叫張寒。”
宋仰記得剛認識李潯那會兒,聽他說過,初之的母親是未婚懷孕,後來那男的劈腿倆人就分了手,那會兒初之已經六個月了,李渢不舍得把孩子打掉,就這麼生了下來。
宋仰對初之生父的印象就兩個字——渣男。
他搞不懂,這男人都結婚了,按道理和初之的生活毫無瓜葛,為什麼又突然跑過來找人。
李潯的車速極快,兩小時不到就到了少年宮門口。
窗外起風了,卷起滿地的落葉,天邊燃燒的夕陽被層層烏雲攪了局,頃刻間暗下來,有種要下暴雨的趨勢。
李潯一眼就看見了坐在窗邊的張寒,他的五官、身型和十年多前相比沒什麼變化,穿著打扮比以前更人模狗樣了些。
老師和初之他坐在對麵,桌上點了一大堆東西,還有超市裏買的零食,李初之正用小勺戳著麵前的一塊巧克力蛋糕。
她看見李潯迴來便招手,幸福從眼睛裏溢出來:“舅舅,你過來吃吃看這個!
在她尚未健全的世界觀裏,所有對她好的人都該是相親相愛的,例如宋仰,幹爸幹媽,還有孫老師。
但李潯卻冷臉問:“我允許你吃陌生人給的東西了嗎?”
他這話帶著尖銳的攻擊性,誰都聽得出怒意,李初之立馬放下小勺。
她最怕被李潯責罵,膽怯地,小聲地抵賴:“不是我主動要吃的!
張寒起身看著李。骸昂镁貌灰姲 瓭「。”而他的這聲“哥”,配著他一側嘴角揚起的笑意,聽起來並沒有什麼敬意。
李潯嗤笑,單刀直入:“你今天找過來想幹什麼?”
張寒揉了一把初之的小辮:“我就是來看看初之,我都不知道她長這麼大了,你應該早點告訴我的,畢竟我是她爸爸,不過沒關係,這件事我不怪你。”
他的這句話成功把李潯激怒,手指跟槍桿子似的戳在人胸口,雙眼幾乎要冒出火星子來:“你他媽有什麼資格來看她?”
運動員的手勁巨大,就點了那麼兩下,張寒像個被掀翻的玩偶,倒坐迴沙發裏,低著頭,一言不發。
不光是李潯,宋仰都被他這話給惹惱了,什麼叫——我不怪你?
搞得好像犯錯的人是李潯一樣。
李潯突然飆高的嗓音引來了顧客和服務生獵奇的目光不說,還把李初之嚇一跳,一頭紮進他懷裏,顫抖著圈住李潯後腰:“舅舅你不要生氣!
李潯一手抓住她手腕,一手抵著她後背,往宋仰那邊推過去:“乖,你先跟哥哥去一邊玩,我們還有事情要談!
宋仰識趣地牽起她的手,可李初之像被點了穴道似的,呆在原地沒有動彈。
以前李潯雖然經常兇她,但任何事情都會和她細細說明,從沒遇到過這種需要她迴避的情況。
李潯陰沉的臉色,讓她產生一種不太好的預感,她寸步都不敢離開。
李潯衝宋仰使了個眼色,宋仰直接抗麻袋似的把她運到李潯車裏。
咖啡廳三麵都是落地玻璃,雖然聽不見,但裏邊的情形還是一覽無遺。
宋仰一邊安撫初之,告訴她不會有什麼事情,一邊謹慎觀察對麵的情況。忽然冒出來的生父對自己養了快十年的崽子示好,任誰都不可能平靜。
不可避免的,李潯和張寒有了言語上的衝突,倆人嗓門都不小,服務生仿佛被按了慢動作鍵,豎起耳朵聽八卦。
“那是因為你一直把她藏在身邊!你要告訴我,我至於對她不聞不問嗎?”
“你還有臉說這種話?你覺得你配當她父親?當初跟我姐分手的時候,你管過他們娘倆的死活嗎?”
“配不配不是你說了算,在法律上我就是他爸,我有權利把她帶到身邊,也有義務撫養她長大,反倒是你,有什麼資格霸占著她?”
後來不知道張寒又說了些什麼,李潯將人從椅子上拎起來就是一拳,宋仰倒抽一口涼氣,直衝向馬路。
李潯單手攥著張寒的衣領,腿一勾,一下就給人掀翻在地,連同桌椅一起被帶翻,鐵一樣硬的拳頭直接揮向張寒的下頜,緊接著又是一拳打在臉上,店裏服務生嚇得沒敢靠近。
一切如電光石火,張寒來不及反應,隻感覺眼前一黑,身體忽然麻木了,等所有神經細胞反應過來,密集的刺痛傳遞到大腦,他疼得齜牙咧嘴,舌尖嚐到了血腥味。
“我操!北┡,他渾身的力氣都匯聚在一處,握拳朝李潯的太陽穴揮過去。
可李潯的反應太迅猛,抬手一擋,又給了他一拳,張寒連續吃癟,怒氣值直接轉化成能量,胡亂地揮動四肢,能打著哪裏就是哪裏。
他這種沒有任何招數的打法反而讓李潯猝不及防,小腹和手臂先後傳來痛感。
李潯用膝蓋將他抵在地上,右手掐住他脖子:“你再敢亂造謠試試。”
“我說的都是事實!我這裏還有照片,今早拍到的,他手都伸到初之衣服裏了!睆埡皇治嬷鲅难例l,怒目橫眉,“新聞裏那麼多小孩子被強暴的事情,都是身邊熟人幹的,她要是有什麼心理陰影了,你負得了責嗎?”
李潯短暫遲疑的一瞬,鼻青臉腫的張寒發起進攻,倆人就跟喝醉酒似的,扭打成一團。
宋仰撥開一堆堵在門口,猶豫著要不要報警的顧客,衝過去握著李潯手腕,不顧一切地想將人拉開。
他從沒見過李潯發這麼大脾氣,可他知道李潯那臂力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萬一下手重了些,張寒被打死估計也就三兩拳的事情。
混亂間,他抱住李潯的側腰往後拽:“你別鬧!有什麼事情坐下來談!
偏偏張寒這會兒舔到了一顆鬆動的牙齒,氣血上頭,破口大罵,連蹦好些髒字,不管不顧,抬腳就踹,剛巧頂在宋仰膝蓋窩,宋仰沒防備地向前栽去,雙膝跪地,差點兒就給李潯磕一響頭。
“疼不疼?”李潯趕忙把他扶起來。
宋仰咬牙搖頭。
李潯能看得出他在強忍,原本已經降下來的心率因為宋仰挨得這一腿,又飆升到一個全新的高度,上前就是一腳。
張寒捂著肚子蜷縮起來,五官因為疼痛而扭曲在一起:“我關心我女兒有錯了?”
李潯又想上腳時被宋仰給拽住了。
“初之還在呢!你真想跟這種人鬧到警局?”
李潯眼底赤紅,指著張寒:““就你他媽最不是東西還有臉說別人!”
張寒好歹也是個男人,在眾人麵前挨了那麼多下,氣哪裏消得下去,隨手抄起手邊的一塊菜單立牌朝李潯胸口砸過去,可立牌飛出去的一剎那他就知道糟糕了。
角度偏了。
李潯也瞬間意識到這一點,伸手去擋,可立牌很薄,竟穿過他指縫,狠狠砸在宋仰的鼻梁骨上。
隻聽“嗷”一聲,圈在李潯後腰的雙手一鬆。
宋仰捂著口鼻蹲了下去,疼得根本睜不開眼,生理性的眼淚止不住往外冒。
李潯顧不上其他,蹲下握著他的手掌一看,舌頭都哆嗦:“你別別別、別動,出血了,把頭抬起來!
這下所有人都消停了。
最疼的那陣持續了半分鍾左右,宋仰逐漸緩過勁,鼻子還在流血,李潯不讓他亂動,用紙巾堵著,隨後把車開過來停到咖啡店門口,再把人扶到車裏。
臨走前,李潯反手指著張寒的方向對服務生說:“弄壞的桌椅板凳算一算,多少錢他來賠。”
張寒伸長脖頸:“憑什麼?”
李潯沒理他,頭也不迴地走了。
李初之看到滿臉是血的宋仰嚇到崩潰,哭得像是見了世界末日:“哥哥,你是要死了嗎?”
宋仰成功被她逗笑。
李潯看到他還能笑出來,就知道肯定沒大事,本來想去醫院做個檢查,處理下外傷的,但宋仰死活不要。
暴雨傾盆,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
“太麻煩了,排隊都要等半天,買點消毒藥水擦擦就沒事了!
“真沒事?骨頭疼不疼?疼的話就得檢查!
“真沒事,我自己的傷自己心裏有數!彼窝霰亲友Y塞著紙,說話帶著濃重的鼻音,“那個人怎麼辦?”
李潯煩悶地掉了個頭,往家方向開。
“不用管他。”
宋仰換了兩張幹淨的紙堵著鼻子,又問:“他剛才跟你說什麼了,你還動起手來了!
李潯沉默好一會兒。
理由很簡單,張寒說看見宋景山對初之動手動腳,居心不良,也變相地責怪他作為監護人,監管不力。
一個拋妻棄女的男人,迴過頭來居然質疑別人的人品,責備別人對他的孩子照顧不周,李潯氣不過就動手,想讓他閉嘴。
不過現在冷靜下來,李潯想通了,張寒就是找各種理由爭撫養權罷了。
有關宋景山的部分,李潯不方便開口,隻說:“他說的每句話都挺讓人來氣的!
“也對。”宋仰說,“那下次他再約你,你可千萬得把我帶上!
“為什麼?”
“我怕你們一言不合又打起來。”
“不會的。”
“什麼不會!”宋仰指著自己鼻子,“合著這個我自己摔的。俊
“放心,我說了不會就是不會……”李潯抬眼,從後視鏡裏看他,“我跟你保證好不好?”
他的語氣溫柔得不可思議,這讓宋仰想起老爸向老媽允諾的時候。
他也心軟得一塌糊塗,小聲嘟噥:“你說什麼就什麼唄!
李潯勾勾嘴角。
宋仰臉上的傷勢說重不重,說輕不輕,鼻梁被蹭掉一塊皮,眼瞼下方也被帶到一點,流了不少血,到家的時候,大片血跡已經幹涸,黏著皮膚。
窗外悶雷陣陣,雨點在玻璃窗上敲出節奏。
李潯用濕巾一點點擦拭宋仰的皮膚,直到傷口顯現出來,初之坐在床沿上圍觀,四隻眼睛盯著一處,比動手術還緊張。
“我要擦消毒水了,會有點疼,你忍忍。”
宋仰半睜著眼,抖成篩子:“你就直接上,別提醒我啊,要不然我緊張。”
李潯擰蓋蓋子,用棉棒沾了點消毒水,邊抹邊說:“你那會兒就不應該跑出來,你不攔我也不可能真把他怎麼樣。”
“那我哪裏知道啊……噝……”宋仰皺眉看他,委屈得不行,聲音很低,“我又沒見你發過這麼大脾氣,我當時就想,你要是一拳頭把他給打死了怎麼辦,我以後得去監獄裏看你了!
李潯被他的腦迴路弄得哭笑不得:“我下手還是有分寸的,後來我踹他是因為他先踹了你,你要不出來我也會收手!
“噢!”宋仰眼睛瞪得圓溜溜,“你這是在怪我多管閑事咯?”
“我這怎麼是怪你多管閑事呢,我的意思是下迴遇到這種事情……”
他的說教進行到一半,宋仰低下頭沒吱聲,但是抬手遮住眼睛,抹了一把,嘴巴撅得能掛水桶。
李潯的小心肝一顫。
盡管這樣的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碰見了,他還是有些手足無措。
半響,他放下東西,伸手一勾,將人摟進懷裏,一手輕撫後背,一手揉著有點紮手的後腦勺,不停道歉:“是我的錯,我不該動手打人,語氣也有問題,但我真沒有怪你的意思!
宋仰沒想到會被抱住,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李潯想起宋仰被張寒踹得雙膝跪地那一下,又問:“你還有別的地方受傷嗎?”
“膝蓋有點疼。”宋仰今天穿的是條比較修身的褲子,褲管沒法翻過膝蓋,但肉眼可見,布料被磨破了,邊緣有一圈深色的血跡。
李潯轉頭叫李初之迴避一下,宋仰有些不好意思:“現在就脫?”
“不然呢?”
“我都沒帶運動褲,脫了不好穿迴去!
“我有!崩顫≌f著就到櫃子裏翻出一條寬鬆的褲子丟到床上,“你試試看這條,應該可以穿!
宋仰拎起來看半天,確認是條睡褲,絲質的,和他身上的衣服一點兒也不搭。
“你就讓我穿這個出門。俊
“你也可以選擇不出門!崩顫≌f完,又丟給他一條睡衣和一條內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