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城的狂歡沒日沒夜,從不關心結局。
電影裏的生活總是目標清晰,死亡隻是一個把戲,朝氣、熱烈或是向上的力量屬於故事中的人物——比如殺戮秀裏那些——現實中隻有無數觀眾,帶著滿心毀滅的欲望,從不真的知道日子怎麼過。
在這混沌、冷酷的世界中,總是會誕生可怕人物。
雅克夫斯基透過田小羅房子外的監控視頻看到了小明科夫。
那人帶著輛看似低調但絕對超豪華型浮空梭,個人防禦力場在身周流轉,雖然穿著件隨便的t恤,但權貴公子的樣子十足——當然他本來就是——在染血的夜色中,像一小團閃電,既亮眼又充滿毀滅的恐怖感。
除了宴會上,他很少在現實中見到他,別提這麼副樣子了。
明科夫先生是個鐵腕人物,他想,他的獨生子簡直就是可怕的變本加厲。可那人和這家族很多人一樣困在了混淆而黑暗的欲望中,對重要關係的理解永遠是錯誤的。
而終歸會有人無法容忍,他一直覺得這家族早晚有天要出個毀滅世界的款。現在果然出現了。
小明科夫在窗外朝田小羅說道:“上車。”
田小羅怔了一下,抬頭看他,他像從三十九樓的窗外憑空而降,說道:“這事兒還沒完呢。”
田小羅靜止了一會兒,伸手關上主屏幕,站起身來,她姿態輕盈,幾乎像是跳起來的。“我看到了,”她說,“有些雜種跑了。”
“我每一個都記著。”
田小羅抓起地上的一堆終端,赤著腳,跳上窗臺,從三十九樓把一堆東西丟進小明科夫的車子,迅速把豪車變成垃圾堆。
“有必要都帶嗎?”小明科夫說。
“有。”田小羅說,又拿起一大盒存儲條,穿著睡衣跳進車裏,粗暴地把東西推到後麵,重置虛擬屏,準備出發。
地底深處震動的毀滅感再一次湧上來,一直深深藏在燈火通明的上城深處。
雅克夫斯基沒有說話。沒打招唿,也沒叫停他們,搭個便車。
他早已失去了交流的能力。
當他思考,思想中隻有無盡死亡的圖像,這毀滅深入骨髓,他無法帶著這些東西活下去。
但沒關係,他無意識露出一個笑容,她會活下來。也許以後她會過上值得過的生活,就像她小時候渴望的那樣。
那時世界將一片混亂,日子不會好過,但籠子已經碎了,不會有上城,不會有無盡的合同和用以消費的死亡了。
他坐在門外,聽著她上車的聲音——正在說幹掉那些雜種要用什麼戰術——慢吞吞地抬起手,撿起之前丟掉的終端,戴上,上城無盡毀滅的圖像湧來。
他看著這座他出生、成長,又毀滅了他的龐然大物崩潰。
田小羅坐著浮空梭離去,雅克夫斯基並沒有用攝像頭追蹤,隻是看那點光在上城的夜色中消失。他知道他們去幹嘛,他們會繼續生活。
雖然環境會很糟糕,會有不斷的死亡、戰鬥,但也會有美好之事的吧。
隻是他已沒有力氣了。
他又喝了口酒,閉上眼睛,在這破曉時分,無盡的黑暗把他吞沒。
田小羅低頭看,浮金主城在她腳下墜落。
那像有一整片世界那麼大的珠寶盒,黑暗中亮著無以計數的燈光、廣告牌、爆炸和火光,既有整齊精美寫字樓的光,還有大亮色彩和形狀不一廣告牌的,全息廣告閃動遊移。
下麵不時傳來爆炸的聲音,能聽到隱隱的強勁音樂。一場浮空的大型舞會。
從第一座反重力城升上天空,人們就在舉行一場特別的、無止境的派對,一天天遠離現實,“快樂”令人筋疲力盡,璀璨燈光下埋葬無數壓榨殆盡的屍骨。
現在,那片永遠的慶典之地在夜幕下緩緩傾斜,向大地沉去,無數建築材料崩裂,悲鳴一般在夜色中迴蕩。
派對要結束了。
殺戮秀最後一輪結束後——既沒有彩虹,也沒主持人來宣布“英雄”們的勝利——白林帶著夏天去和小明科夫約定的地點。
一路上夏天靠在他懷裏,握著他的手,過了一會兒,小聲朝他說道:“我要昏過去了。”
白林親親他的頭發,表示自己知道了,他會照看好他的。他感覺那人慢慢滑下去,他稍微用力,更穩地抱住他。
沒有了浮金集團無所不用其極的醫療機構,他們都需要後備路線,於是早就和小明科夫定下了接頭的計劃。
他們從來不是不顧後果的類型,倒是因為非得行走於死生之間不可,極端的精於計算。他們考慮到每條退路,計劃到最後一顆子彈。
沒誰真喜歡死掉,再壯烈也不行。所有那些慘烈的死亡,不過是人工造就的景觀。
接頭地點是一處浮空區般的大型反重力梭,在夜色與火光中像漆黑的魚一般遊移,幾不可見。
小明科夫還沒到,白林停穩浮空梭後,幾個醫生過來查看兩人的情況,立刻開始給夏天做緊急治療。
那人傷勢糟糕透頂,但白林注意到他們關注的重點是懲罰芯片和內置耳機。
小明科夫是治療到一半時過來的,仍穿著那件隨便的t恤,在這樣的時刻,卡通的爆炸圖像在他身上氣勢十足,透出股滅世boss的氣息。
他跳下車子,看到治療中的白林和夏天,怔了一下,田小羅迅速過來查看,而小明科夫隻是遠遠站著。
他立在浮空區域的邊緣,身後隻有大片幽暗的雲層,偶有火光閃爍,照亮層層疊疊的虛空,看上去有點孤獨,但樣子又很開心。
他朝他們走了幾步,突然伸手丟了個什麼東西過來。白林下意識抬手接住,小明科夫朝他笑,說道:“嘉賓秀的視頻,隻此一份。”
他站在大片黑暗的邊緣,朝白林說道:“以後再也不會有人看到這侮辱人的玩意兒了。”
白林低頭看手裏的東西,儲存體做得宛如一隻很有藝術性盤旋的蛇,帶著奢靡幽暗的金色,他緊緊握住。
嘉賓秀是個噩夢,可是這麼久以後迴憶起來,白林腦中隻有夏天克製的溫柔和不惜一切的保護。
他抬起頭,朝小明科夫微笑,說道:“超棒的煙花。”
“白……白林,”灰田說,敬畏地叫出這個名字,仿佛是一個神話傳說中的姓名。
她一身研究員的打扮——她之前上的就是醫學專業,為了還助學貸款幹了全不相關的活兒,上城有大量這樣的人。
“夏天身體裏的東西很麻煩,和神經聯係緊密,還是生物性的,它有生長和控製的本能。”她說,“它創造的目的就是把人鎖死,本質上是無法取出的。”
“我們可能要進行一次大手術,不過以前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另一位醫生說,“畢竟……”
他做了個手勢,白林知道他的意思。
浮金集團和權貴們的權力不容置疑,鏈子永遠是鏈子,整個世界都要困在他們扭曲血腥的欲望之中。
“我們也不知道結果如何,可能會造成未知的損傷——”醫生接著說。
白林轉頭看夏天,那人沉睡著,像還陷在一個噩夢的尾聲沒有醒來,他湊過去親吻他,這些天他無數次想親吻他,卻隻能克製,現在已經不需要了。
他聽到幾個抽氣聲,灰田在後麵說了句:“我操!”
“那就做吧。”白林說,“如果他醒著,他會說一秒也受不了那根鏈子在身體裏了。”
他們做了那個手術,去除權貴們的鎖鏈。
生物植入力量強大,之後夏天一直在睡,負責的醫生說不知何時會醒過來,需要進一步觀察。
不過白林知道他很快會醒的,會張開眼睛,朝他笑,而自己會告訴他事情終於好起來了。他們好不容易等到這一天。
他一直陪著他,看那人一天一天沉睡與恢複。
夏天睡了一個星期。
在這七天裏,浮空之城不斷墜毀,光裸陰沉的天空呈現,天際始終一片毀滅般的隱隱的明亮或暗紅。
第二天氣象控製程序出了問題,陽光並未出現,而是開始下雨。在火光下,鋪天蓋地的雨水衝刷世界,在這片血雨之下,四處可見戰鬥和死亡,武器太多,狂歡還在繼續,上城的人們習慣於漫長的派對,人們不知道除此之外還能幹什麼。
雨越下越大,到第三天已是傾盆而下,把整個世界罩入水的混沌之中。狂歡派對仍在繼續,上城的殘屍中亮著微光,尖叫和音樂不斷。天際不時有一座浮空城的屍體落地,發出轟然巨響,在大雨中燒起末路的火光。
到了第四天,雨水漸小,天空和大地之間空闊而幽暗,再也沒有別的東西了。上城的殘骸在雨中躺著,人聲也日漸稀少,四處可見屍體。
雨水是第五天停的,天穹陰沉地壓在地麵,分不清邊界,浮於空中璀璨的城市在廣袤的黑暗中消失,像被吞食掉一般,天地間空空蕩蕩。黑暗的地麵上偶有光線一閃而過,接著又不見了。
第六天,氣象控製程序的混亂趨於停止,陰鬱的天空緩緩上升,偶爾能見烏雲後隱隱的光亮。傍晚時分,部分地區雲層散去些許,金紅的夕陽灑下,照在荒蕪的地麵上,場景神聖,宛如宗教畫裏的場景。
到了第七天,太陽出來了。
烏雲盡皆散去,碧空如洗,陽光肆無忌憚地灑向大地。
殘餘的植物在廢墟中搖擺,藏身於屋子裏的人們抬起頭,下城的人驚奇地張大雙眼,第一次看到了陽光。
這些世代生活在燈光下的人討論這場恐怖的墜落,他們都幻想過建築板上的天堂,也總會談論反抗。他們怎麼也沒想到上城會從天而降,極盡繁複華美之能事,可自己已盡數朽毀了。
世界完整如一。
白林三天後聯係上了艾利克和韋希。
五輪賽場上的選手大都及時乘坐浮空梭逃離了,他們這種人在逃生避難方麵全是頂尖的專業水準。
一群人在大雨中逃亡,還卷入到一場神奇的“部落”戰鬥中去,在浮金集團墜地的星空巨樓龐大的建築群中,一班人找到了新狂歡的方法,他們在無盡的房屋、自明燈和廣告牌中戰鬥,並且開始給夏天封神。
“想想就刺激。”田小羅說。
這位戰神殿前管理員剪短了頭發,不再總是做出可愛的打扮,口袋中也沒再老是放著情緒控製的藥物。雖然事到如今她已經沒了家人——據說她去找過她哥哥,但沒找到,死太多人了——而且三句話不離怎麼殺人,不過看上去再也沒了沮喪與絕望的神態。
“殺戮秀最後時大部分攝像頭失效了,他們斷定夏天死了,”餘安說,“還聲稱他是戰神的化身,前來毀滅世界,之後又迴到了神位上什麼的。上城可不缺這款資料素材。”
“死亡總是讓人神化。”韋希說。
他一身雇傭兵式的裝束,雖然仍舊模樣斯文,但口袋裏都裝著武器,亡命之徒的氣質偶爾會從舉手投足間透露出來,對戰鬥已經相當熟練。
“他們覺得他死了也好,”艾利克說,“要是知道他活著,真是……”
他沒說完,所有人都打了個哆嗦,不用想就知道這是怎樣的災難。這瘋狂的迷戀是一隻饑餓的怪物,會把他完全絞碎。
夏天和白林需要死去。
而接下來,白林想,這場戰神主題派對的餘波可能會持續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