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司卓在王晉炒菜的時候，靠在廚臺邊兒，往嘴裏丟櫻桃番茄，一會兒一個。


    “那個什麼……”他瞟了眼客廳看動畫片的小楠，想了想，“有點事兒，覺得有必要告訴你。”


    王晉頭也沒抬，“說。”


    “我覺得吧，”顏司卓扭過頭，“我有必要跟你好好探討一下教育這個問題。”


    “教育？”王晉抬起眼皮，“對你的教育嗎，那確實有必要。”


    “什麼我的教育，”顏司卓嘖道，“是說你倆孩子的。”


    “你還不如我倆孩子，”王晉隨口道，“他們挺好的，你別沒事找事兒。”


    “什麼叫我……”顏司卓委屈道，“你怎麼這麼不識好歹，狗咬呂洞賓。”


    “所以你羅裏吧嗦到底想說什麼，”王晉鍋鏟子敲了敲，


    “你覺得我管的太嚴了還是太鬆了，還是你有什麼更高瞻遠矚的建議。”


    “我是說，你應該多關心關心他們的，這個心理問題。”


    “心理？”王晉放下鍋鏟，朝客廳瞄了眼，愣道，“看貓和老鼠不正常嗎。”


    “………”顏司卓默默組織了下語言，“我的意思是，你應該多跟他們交流，溝通。比如問問最近學校過的怎麼樣，有沒有交到新的朋友，有沒有學到什麼新的東西，就是去，主動了解他們的想法。”


    “………”王晉沉默了一會兒，看向他，“這些事情我管的不多，不過我覺得我能夠提供給他們一個良好的成長環(huán)境，或者說一份優(yōu)越的資源，這就足夠了。至於其他的，隻要在一個可控的背景下生活，就不會出什麼大問題。”


    “背景是死的，但人是活的。”顏司卓歎了口氣，“的確，你給他準備了別墅居住，準備了豪車接送，連學校都是一等一的。你覺得這樣的環(huán)境就萬無一失了。”


    “難道不是嗎，”王晉問，“我從小就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下長大，我家人幫我鋪墊好一切，然後告訴我以後所有的路都得我自己走，他們不管過程，也不會問你摔了多少次跤，每天的心情怎麼樣，就好像假如你心情不好他們是沒義務幫你一樣。很多東西來源於個人，自身沒辦法消化或釋懷的就要想辦法去克服，而不是自己沒有嚐試過就一味地向外界求救。”


    “那是你，不是我們，更不是大家，”顏司卓說，“你對自己嚴格，你吃了多少苦，不代表你的孩子也要和你走一樣的路，那樣太殘忍了。”


    “殘忍？”王晉笑道，“你看看現(xiàn)在的我，什麼都有了，不用靠任何人，還可以給予別人很多，沒有負擔，沒有壓力，這樣不好嗎。我希望我的孩子未來也可以活成我這樣，自由瀟灑，不需要卑躬屈膝，不用隨便受氣，這樣不對嗎。”


    “活成你這樣，什麼樣，像你一樣除了錢什麼都沒有，連生了病也隻能咬著牙一個人去醫(yī)院？”顏司卓蹙眉，


    “我一直很奇怪，我原以為其實你清楚自己想要什麼，缺乏什麼。可是你在對待孩子上一點改進都沒有。”


    “我缺乏什麼？你覺得你就清楚了？你覺得我自己沒有看清的東西，你一個二十出頭，和我相處不到半個月的人會了解？究竟是我自大還是你真的白目。”


    王晉深吸口氣，“還有，我既然可以自己去醫(yī)院為什麼要麻煩別人陪我，我自己有能力做好的事為什麼非要假借他人之手多此一舉。在你們看來我是孤獨，無助，那是你們的眼光局限跟我無關，不要隨便評判別人的生活揣測他人的心情這是基本素質。畢竟人和人，就是不同的。”


    “我沒有那樣想過，”顏司卓沉聲道，“我不是想否定你現(xiàn)在的生活方式，也並非要揣度甚至替你安排，主張些什麼。我隻是想告訴你，每個人心裏多多少少都會有些缺口，不願暴露出來理所應當，但你不能把這種缺口重蹈覆轍在你的孩子身上，這樣是不公平的。”


    “缺口，”王晉把鍋鏟狠狠往鍋裏一擲，雙臂環(huán)抱胸前，冷聲道，“那你說說，我心裏的缺口是什麼，我一直想要而不得的是什麼，我最缺乏的又是什麼。”


    顏司卓望著他，眼光複雜，欲言又止。


    “就知道你無話可說。”王晉輕嗤一聲，轉過身繼續(xù)炒菜。


    顏司卓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眼底的光逐漸聚攏。


    “你想要一個家。”


    “……”王晉後背一僵。


    顏司卓深深地望著他，輕聲道，“你想要一個完整的家，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


    王晉握著鍋鏟的手猛地打滑，掌心涔出細汗。


    “從那天在醫(yī)院，你告訴我，你想吃外婆最後一次做的飯，”顏司卓聲音又低了幾分，“我就想，其實你內心深處，是渴望家的感覺的。”


    “這種感覺，你在父母那裏沒有找到，在姑姑那裏也沒有發(fā)現(xiàn)。”


    “但你還是希望能有一個家，隻是沒有真正遇到合適的。”


    王晉沒有轉過身，但顏司卓隱約覺得他的肩膀在微微顫抖。


    “說了這麼多，其實我隻是希望你，多關心關心孩子。他們需要的，更多不是玩具和學校的教育，是你的陪伴。”


    “你從沒有真正獲得過的，那個完整美好的家，就不要讓你的孩子和你一樣，一起失去，從小失去。”


    “他們真的很愛你，小楠很懂事，也特別乖，但你不要等到幾年之後才開始後悔，如果有那麼一天，他們成為了二十年前的你，你就會知道，你又一次失去了對你至關重要的親人。”


    顏司卓苦笑一聲，“我也是大學才明白，完整的原生家庭，是每個人心底難以觸摸的一個地方。無論是渴望，還是懷念，那都是一種宿命，擺脫不了的。”


    不知怎麼，他又想起了他的母親，想起曾經同樣支離破碎的那個家，他努力挽迴，不斷想修補的那個家。


    顏司卓不知什麼時候離開了廚房，王晉低著頭，看著鍋裏完全熟透的魚，僵硬的手指無力地攀著桌沿。


    頭很沉，好像很難抬起來。


    王晉覺得眼睛有些癢，有些酸，還有些脹。他揉了揉，越揉越紅。


    吃飯的時候，倆人很少見的沒怎麼說話，顏司卓一直低著頭往嘴裏丟菜，王晉吃了幾口，覺得食不知味，筷子慢慢地放下了。


    小楠偷偷看了眼王晉，又看了看自己碗裏沒刺的好幾大塊魚肉，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推了推王晉的胳膊。


    “爸爸。”


    王晉始終微蹙著眉，沉浸在自己的思考裏。


    小楠又輕輕抓住了他的手，“爸爸。”


    王晉感到右手被一股溫熱包圍，迴過神來，“怎麼了。”


    小楠指了指自己的碗，“魚好鹹呀，我隻吃了一塊，不想吃了。”


    “鹹？不會吧，”王晉端過他的碗，筷子夾起一塊嚐了嚐，


    “正好，肉可嫩了，本來我還擔心燒老了，”王晉問道，“寶貝兒，是不是你口味變淡了，爸爸下次煮清淡一點。”


    “好，”小楠甜甜地笑道，“爸爸，你把魚肉都吃了吧。”


    王晉一怔。


    “多吃點兒，”顏司卓低著頭突然來了句，“孩子專門給你留的，別糟踐人心意。”


    王晉看了看顏司卓，又看了看抱著他的胳膊，小臉往他身上貼的小楠，心裏一陣暖烘烘的。


    他睫毛顫了顫，手不經意地，摸了摸小楠的頭。


    小楠往他懷裏又鑽了鑽。


    王晉鼻子一酸，他又想起顏司卓方才在廚房說的那些話。其實整個晚飯，他一直在想。


    晚餐後，顏司卓主動要求洗碗，小楠開始寫作業(yè)，王晉本來是打算迴書房看會兒文件，想了想，重新拐迴了客廳，坐在了小楠的旁邊。


    小楠驚訝地看著他。


    “不是要寫作業(yè)嗎，”王晉本來就不太習慣，被孩子這麼一瞧，更不習慣了。


    “我陪你，”王晉吞吐著憋出不算流利的幾個字，“你寫作業(yè)，我陪你。”


    小楠眼睛一亮，開心地叫出聲，“謝謝爸爸。”


    王晉鼻子猛的一酸。


    這種事兒，孩子還要跟他說謝謝，王晉想，他這個爸爸，究竟是做的有多差勁。


    小楠寫了會兒作業(yè)，顏司卓就端著一盤子洗好切好的水果過來了。


    “勞逸結合，”顏司卓用叉子叉起一塊菠蘿遞到小楠嘴邊，“來寶貝兒，張嘴。”


    小楠咬得格外帶勁兒，“好甜呀。”


    “吃東西聲音不要這麼大，”王晉溫柔地笑了笑，“別人聽著不禮貌。”


    小楠認真地點點頭，“知道了爸爸。”


    “行了，自己家哪兒來這麼多規(guī)矩，”顏司卓笑著叉了一塊梨，朝王晉擠擠眼睛，


    “來，以梨代酒，敬咱們日理萬機的王董百忙之中，竟肯抽出時間來陪孩子寫作業(yè)做手工，可喜可賀。”


    “再埋汰我，就再去刷一遍碗，”王晉哼笑道，手裏還拿著剪刀和小楠的彩紙，


    “你們先吃，我等會兒再說。”


    “等會兒，再等就明天早上了，”顏司卓說，“人醫(yī)生那天怎麼說的，多吃蔬果，這麼快失憶了？你這破記性還能談好生意。”


    “我談不好生意也會整治你，”王晉朝小楠笑道，“楠楠，幫我打他。”


    “楠楠，哥哥可是剛給你吃了超級甜的菠蘿，你確定要恩將仇報？”顏司卓裝著動畫片裏老巫婆的聲音。


    小楠捂著嘴偷笑，扯了扯王晉的衣袖，“爸爸，多吃水果對身體好，還能長高。”


    “你多吃點兒水果，就能和小卓哥哥一般高了。”


    “那還是不可能的，”顏司卓得瑟道，“你爸吃一輩子水果也不會有我高。”


    “智商比你高就行了，”王晉不甘示弱地揚了揚眉，對小楠說，“你多吃點兒。”


    顏司卓遞了一塊梨到王晉跟前，“張嘴我喂你。”


    “我忙著呢，”王晉拿剪刀仔細把彩紙剪成機器人的形狀，“你小心點兒，梨子的水都滴我紙上了。”


    “那你倒是趕緊吃啊，”顏司卓趁他張開嘴準備說下一句話時，飛快地把梨送進了他嘴裏，“好吃嗎。”


    “挺甜，”王晉嚼了半天，“下次切小點兒，想噎死我。”


    顏司卓低聲笑了笑，“知道了。”


    過了一會兒，小楠舉著作業(yè)本放到王晉眼前，“爸爸，這道題好難，我不會做。”


    “怎麼會不會，老師不是都教了方法嗎。”


    顏司卓趕緊輕咳兩聲，“你當誰都跟你一樣，要是老師隻教個方法大家就都能學會，還要學校幹什麼，直接網絡教學就行了。”


    “是吧，”王晉點點頭，“我也一直覺得網絡課堂是個好東西。”


    “………”顏司卓無語，“我這麼說不是讓你來讚同的。”


    “不過你說的確實沒錯，”王晉沉思了一會兒，“等我迴北京了，就找相關方麵的朋友問問，要是能在這領域做個投資，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顏司卓默默豎了豎大拇指。


    王晉就著小楠舉著的本子看了會兒那道題目。


    “這個，”他望了眼顏司卓，“你去問問你小卓哥哥。”


    “你卓哥哥碩士名校畢業(yè)，這種題肯定會。”


    “………”顏司卓被葡萄嗆了喉嚨，“難道你不知道我們大學生其實一高考完所有知識點兒都忘幹淨了嗎。”


    “我知道你和他們不一樣，”王晉不懷好意地笑道，“因為你出類拔萃。”


    “………”顏司卓嗬嗬道，“謝謝您抬舉。”


    他叼著牙簽看了看題，“不過我真不會，英國的教育和這邊差異很大，有些知識其實是沒辦法觸類旁通。”


    “你不是學霸嗎，從小到大的學霸，”顏司卓笑道，“你要說你不會做，那可麵子上有點掛不住了。”


    “………”王晉訕訕道，“術業(yè)有專攻，沒有人是全才。”


    顏司卓挑了挑眉，無聲地笑著。


    小楠見他倆一會兒一個臉色地擠眉弄眼，“所以這道題……還做不做……”


    “做，當然做，”顏司卓想了會兒，對王晉說，“我有個方法。”


    “你能有啥好方法，”王晉，“說來聽聽。”


    “我之前在學校幫導師做課題的時候，經常需要teamwork或者是共同準備一次presentation。”


    “這個確實，”王晉點點頭，“就像現(xiàn)在在公司也是，比如每周一的例會。”


    “當時我們除了用一些，類似google這樣的索引，還會用到比如ebook這樣的偏社交性質的軟件。”


    “這個是需要的，”王晉說，“其實有時候查找資料不一定要局限於太過官方或者權威的係統(tǒng)，因為它們雖然接收實時信息的速度快，但是消化較慢，尤其是把它轉化為標本性知識更是需要嚴密的審核過程。那麼在這種時候，媒體，新聞等傳播媒介的作用反而更大。”


    “沒錯，”顏司卓笑了笑，“所以那時我們甚至用過instagram。”


    王晉也跟著笑了，“學習社交兩不誤。”


    “因此，你可以嚐試用一下國內的社交軟件，把問題發(fā)布出去，說不定就會收到意料之外的驚喜。”


    王晉挑了下眉，“你繞了一大圈原來是為了說這個。”


    “為了在你麵前顯得我不是那麼的淺薄，必要的表麵功夫還是要鋪墊的。”顏司卓笑瞇瞇道，“這都是跟你學的。”


    王晉嘖了兩聲，“照你這樣講，我直接下個搜題軟件不是更方便。”


    “機器講解怎麼能比得過人工，”顏司卓說，“而且，為了讓孩子不養(yǎng)成依賴，那些軟件，我建議還是不要用，對於鍛煉他們的獨立思考的能力，作用甚微。”


    “你手機呢，”顏司卓問，“拿過來，幫你發(fā)個朋友圈，問問他們有誰會。”


    “你別胡鬧，”王晉眼睛一瞪，“我那朋友圈都是發(fā)些正經東西的。”


    “你什麼意思啊，”顏司卓眨眨眼，“你現(xiàn)在是在說你兒子的作業(yè)不是正經東西對嗎。”


    王晉一語被噎住。


    “那你跟我說說，”顏司卓狹長的劍眉一跳，“你朋友圈都發(fā)些啥平時。”


    王晉認真沉思了一下，“美元匯率的變動，股票的漲跌，還有重要證券交易所的行情分析，還有……”


    “………”顏司卓歎道，“行了，你發(fā)那些東西，人家隨便哪個網站都能看，誰會專門去瞅你的朋友圈，就為了看看人民幣又漲了幾毛錢。”


    “………”王晉不滿道，“你懂個屁，這象征著一種生活態(tài)度，相當於間接地告訴別人你是個什麼樣的人，這是種自我形象的樹立和保護，對於做生意談合作那都是……”


    “夠了夠了，條條框框的，聽著就煩，”顏司卓擺擺手，“趕緊的，幫你發(fā)一條。”


    “我不想發(fā)，”王晉遲遲不給他手機，“人家一看肯定覺得我智商低。”


    “你智商要高倒是把題做出來呀，”顏司卓哭笑不得，“讓我親自替你掀了廬山真麵目。”


    “……真的要發(fā)……”


    “孩子寫完作業(yè)還得睡覺，難不成你想耽誤他的時間。”


    “………”王晉歎口氣，揉揉眼睛，“那你發(fā)吧，我自己先在網上搜搜，說不定直接就會了。”


    “你說現(xiàn)在的出題人都是怎麼想的，那題目我都看不懂。”


    “自己的問題就別怪人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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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大概十五分鍾，顏司卓拿著手機叫出聲，“還真有人迴複，你朋友可以啊。”


    “………”王晉疑惑地接過手機，“不會吧……”


    那條朋友圈底下，評論第一條：


    顧青裴：王哥，你被盜號了嗎？


    王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