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小電扇為我哥轉了十三個日頭,我抱著齊晗總共睡了七十五個小時,地板的涼席在見證了我與他第十六個清晨的偷吻之後終於被我媽收起來準備連帶著她大包小包的行李帶迴家去了。
禾川六月初的太陽毒辣得堪比迪士尼公主的各位後媽,一中正門口為數不多的幾棵香樟樹成了家長們的避難所,要死不活的蟬鳴把等待的時間拉得漫長難熬,我舉著一把薔薇站在一堆混合了汗臭和腳氣的嘈雜人群裏,看著樹枝盤根錯節交織而成的綠蔭替這些望眼欲穿的身影遮擋烈日的刺射,卻依舊沒辦法幫他們止住因心焦而在發際之下不斷冒出的汗珠。
交卷聲響,我不知圍城以內眾生戰況如何,觀戰的長者倒像一支如獲大赦的軍隊,連鬆氣的聲音都隨著鈴聲整齊劃一得好似被人指揮著放出來的。
高考從來不是一個人的孤軍奮戰,那支考場上零點五毫米簽字筆的落墨背後是一個家庭的厲兵粟馬。
我看著教學樓大廳零零碎碎冒出的黑點在不多時以後越湧越多,一個黑點身後跟著出現一片黑點,那些匯聚在出口後又四散而開的人頭都長著差不多的五官,像排列組合一樣在每張臉上拚湊出各色各樣的神情,每張麵具背後卻又不約而同地都壓抑著同一種情緒帶出的聲音———那是即將掙脫圈養自己十二年牢籠的困獸胸腔裏迴蕩的低吼。
我百無聊賴看著門內門外兩波人的蜂湧交接,等到人群稀稀拉拉散的差不多了,才抱著花兒走到大門口翹首以盼。
齊晗總喜歡走在熱鬧後麵。他說與大眾的情緒保持一定距離能讓自己有一份清醒的餘地。
那個高出人頭水平線一截的身影被我一眼捉住,咧嘴吐出一口熱氣,我舉高了手裏的花,扯著嗓子像搖旗吶喊一樣:“哥!”
我哥掃視人群的視線定到了我的身上,那個方才慢慢悠悠隨人流挪動的肩膀此刻得了動力,見縫插針地在人與人之間的空隙裏穿來梭去,以一步跨兩人的幅度疾速朝我移動著。
“咱媽說太陽曬得她頭疼。”我被齊晗單手扶著腦袋往他懷裏撞了一下,順勢把花塞給他,“在家等著你迴去呢。”
我哥低頭嗅花,眼裏被花香熏得一片歡愉清朗。我仰頭去看,他側臉的輪廓被陽光欺負得模糊起來,鼻尖也淹沒在手裏的那一捧姹紫嫣紅。齊晗那一剎那嘴角揚起的弧度剛好盛滿了我一整個濃夏的怦然心動。
我在一場自導自演的懷春情緒中亂了陣腳,朝著太陽的方向惶然偏頭,祈求它的熾烤能作為我耳頰紅暈的借口替我解釋幾分溢於皮囊的心慌羞燥。
撥蕩春水的罪魁禍首對此竟然毫無察覺,固執地要我轉頭去看他:“不問哥考得怎麼樣?”
我虛張聲勢“嘁”了一聲,掩耳盜鈴地作出以往那個肖揚跋扈弟弟的姿態:“我哥天下第一。”
他低頭湊到我耳邊:“那你男朋友呢?”
少年輕吻薔薇是蓄勢待發的浪漫,情人耳邊的呢喃如同早有預謀的野火,一把燒盡那片名為理智的遼原。
我恐於之前所有的故作鎮靜會在下一秒功虧一簣,轉身邁步落荒而逃。
陳女士對我哥的中國家長式喋喋不休在我哥不經意間提起他今晚要去迪皇的畢業晚會時突然中斷,隨之而來的是她長達兩三個小時的詭異沉默以及不時夾雜在其中的躍躍試探。
“玩到多久呀?”———“不知道,應該挺晚的。”
“所有人都要去的嘛?”———“差不多吧。”
“我聽說迪皇有點亂的嘛?”———“大家都是學生,不會做什麼出格的事。”
“別夜不歸宿噢。”———“好。”
“小野和你一起去吧?”
我和我哥齊齊轉頭望向這個倚門而站的女人,我詫異於我媽對我的稱唿,我哥詫異於我媽對他的提議,兩兄弟都有些懷疑剛才的發言是否是由這個房間肉眼不可見的第四個人提出來的。
我媽在坦坦蕩蕩迴望我哥順便以增進兄弟感情這樣無比出離人物性格設定的理由向他解釋的時候對著我拋擲了一個含糊不明的眼神。
那樣的眼神是中國多人對話場景裏最經典的一個招式———像是聊天時隨便晃了一眼到你身上,不過眼裏的意味會在你與這道目光交接的那一刻突然清楚淩厲起來,裏麵的混濁隨意頃刻之間消失不見———我雖然不說,但你在接招這一瞬間應該明白,我們兩個人之間有秘密,是那種不能為在場第三個人知道的,所以我用眼神示意你,這樣即使別人看出了什麼也會識趣地裝聾作啞,隻要你在心裏明白了我的暗示,我言下之意另有所指的目的就達成了。
我在我哥不明所以地答應以後才琢磨出那一眼的意味深長,它的目的在於喚醒我曾經向我媽囫圇承認過我哥有個不為人知的追求者或者說女朋友的記憶。
在得到我媽親自替我打電話向成小容請假不上晚自習的承諾之後,我懷著對那個並不存在的癡心女友的無限感激給自己洗了個裏裏外外的熱水澡,臨出門前決定去拿放在自己書包裏那張學校專門給我哥發獎學金的銀行卡,經過我媽身邊時,她以隻有我們兩個才聽得見的聲音為這場自認為一致對外的戰爭打響了開場一炮:“跟著你哥,別亂跑。”
我像一個成功潛入敵方內部的細作對著她示意了一個友軍的眼神。
我媽難得平和地對我點了一次頭。
老來不識少年情,是敵是友分不清。
崇明街格外熱鬧,一個燙金招牌占了五間門麵的迪皇大廳更是人來人往,今晚是九四年生人的解放。
迪皇二樓是酒吧,金屬搖滾樂的聲響浸泡在五顏六色的玻璃杯裏,給三五成群的人臉上鍍了一層紙醉金迷。
為了讓四樓桌遊室與二層勢破雲霄的音浪隔絕,功能設計者巧妙地在三樓安插了大型ktv作為音量過渡區。
畢業聚會是默許帶“家屬”的,旁人帶的都是偽家屬,我哥帶了真家屬。
四十平米的大包裝不下一個班的人,齊晗在兩個包廂之間被來迴拉著喝酒,我趁他不注意一個閃身跑去了迪皇隔壁的成人用品店買了瓶潤滑劑,順便拿著他的獎學金去負一樓開了間情侶套房。
等我準備萬全慢條斯理從電梯走出來的時候,齊晗正拉著樓梯口的酒侍問有沒有人看見他的弟弟。
我把眼皮耷下去,步履蹣跚走到我哥背後抱住他,費了點力氣才把下巴搭到他肩膀上,嘟聲囔氣跟他埋怨剛才我迫於包廂裏幾個漂亮姐姐一直對著我灌酒的壓力,找了個機會溜出來透氣。
然而真實情況是我纏著她們搖尾乞憐半天也就得到一杯特意從樓下叫來的鮮榨橙汁喝喝。
好學生就是好學生,到了迪皇這種地方也堅持著不讓未成年人喝酒的底線。
我哥把我扶迴包間坐著,我借著從那幾個姐姐手裏賒來的醉意倒了上身撲在我哥懷裏,臉埋在他的胯間,隔著牛仔褲與他某個不可言說的部位親密接觸著。
我哥顯而易見僵了一下,接著虎口卡著我的胳肢窩想把我拉起來。我兩條胳膊圈成了緊箍兒環著他腰不撒手。
齊晗無奈躬下身抱著我,嘴唇快要貼到我的後頸,聲音挾著酒氣霸占我的聽嗅兩覺,像是在克製什麼情緒:“崽崽,別鬧。”
我偏頭對著他喉結吐氣,說出的話沒來得及傳入人群便盡數淹沒在他的懷抱和胸腔:“哥,我在樓下開了房。”
如果此刻有人在我們的對麵,有幸就能看到一對兄弟親密得不分你我,不幸就能察覺一雙情侶的耳鬢廝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