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捷辦事又快又爽利,這天,他來閑月樓複命,想著要給公主帶什麼東西好,思索一陣,便選了兩樣小點,一樣梅子,一樣蜜漬蒟醬,想看看她愛吃哪個,“成國公這樣勤勉,我有個疑惑,他半夜還在忙公務,他的公務當真有這麼多?”
“你操這個心幹嘛呀。”
公主坐在高臺上,撿著酸的吃,隨口道:“成國公嚒,這麼多年還能跟在我們身邊的人不多,我皇兄當然要倚仗他……不過你關注老男人的起居時辰做什麼?你看上他了?”
孔捷認命了,隻要他開口,公主總能繞到這個問題上。
“沒有。”
孔捷一本正經地重複,眼前是給自己發錢的老大,他不敢多說什麼。
不過這次公主沒有像上次那般打趣他,反而認真地說:“你不喜歡最好,這個年紀的老男人最會騙人了,世上傻乎乎的小姑娘小夥子那麼多了,你可別學他們。”
公主老氣橫秋,孔捷忍不住調笑:“殿下的意思是成國公不是良配?”
“考我呢啊?”
公主眉毛一揚:“我的意思啊,是周殷他閱曆年紀擺在那裏,哪怕他什麼都不做,沒見識過的小孩也會中招。你是我的人,不許是傻瓜。”
“我可不是傻瓜。”
孔捷不服氣,跟她鬥嘴,“公主這麼說是為了別的,因為安平王是您哥哥,您不想成國公被人染指。”
公主一靜,碩大的眼眸忽然一抬。
孔捷敏感地扭頭望向她:“殿下,是我說錯話了?”
公主麵無表情,久久沒動:“安平王的確是我哥。”
她自負的眼睛裏帶著極端的冷靜鎮定,盯著孔捷,緩緩地添了一句:“可我若是衝他,我不會說這話。若我五哥還在,管他有人像他多少年輕多少,周殷也不會被人分去半分,五哥不在,我也懶得為周殷這麼大的人操這份閑心,我多說這句,無非是看你今日特意打扮得精神,怕你用錯了心思。”
平定的氣氛在這句話後忽然就被擾亂了。
孔捷哪想換個發型還能惹這等風波,趕緊說:“是我不識好歹,把公主的好心當成驢肝肺了,殿下快消消氣,別放心上。”
公主不依不饒地瞪她:“那你對周殷有想法嗎?”
孔捷舉起手來:“沒有想法。”
公主嗯了一聲:“這才對,為我做事的人,不能被狐貍精勾了去。”
孔捷:“……”
公主選了個舒服的姿勢窩在背枕裏:“我前幾日便想問,你是怎麼知道我的事情的。”
她問的是懷孕之事。她月信不調,兩個月不至沒有多想,她身邊的姑姑都不知道她有孕,孔捷卻一語道破且如此篤定,她事後想想未免奇怪。
孔捷沉吟了一下,他想過公主會追問這個,之前原本預備了一套說辭,此時卻有些猶豫了,而公主一看他眼珠亂轉就知道他在想鬼主意,食指警告:“別搪塞我,有什麼便說什麼。”
孔捷露出“那好吧”的表情,有些難以啟齒地開了口,“殿下,說句您可能不信的話……我能看見鬼魂。”
公主皺眉:“什麼?”
說自己“能看見鬼”,比說自己“是鬼”安全多了,畢竟功能上相差無幾,待遇上還不會被人喊打喊殺。
在公主驚異的目光中,孔捷開始一本正經地瞎說八道:“我從小便能看到很多人看不見的東西,”說著他環顧一下四周,打算舉個例子,但考慮到公主過於複雜的人際交往,他打算選個最沒危險的說,“這閑月樓上有隻貓,上次來它就在,是殿下曾經養的嗎。”
公主的表情忽然動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你說貓的鬼魂嗎?我的確養過貓。”
孔捷盯著臨窗一角那一人高的鏡臺:“黃色的,尾巴有三道黑環,有點小獅子的麵相。”
公主看著他注視的方向,眉毛一點一點地蹙起:“它現在在那?”
她還是不信,繼續追問:“那你知道我是什麼時候養它的?它怎麼去世的?叫什麼名字?”
孔捷如實道:“殿下,我隻能說我看到的,我沒法讓一隻貓迴答我這些。”
公主倏地睜大了眼睛。
緊接著,孔捷朝著那鏡臺走了過去,抬起手,在虛空中抓撓起手指,上下左右地摸了摸,看起來就像是在抓撓著一隻小貓的頭頂下巴。
公主定定地望著那團虛空,嬌憨淩厲的臉孔逐漸顯出些異樣,孔捷忽然誇張地“啊”了一聲,公主立刻急問怎麼了?孔捷迴頭,眼裏掛著笑:“它叫聲有點不一樣啊,是小鳥叫。”
屋中根本沒有聲音。
可是公主忽然捂住嘴,幾乎是有些失態地點頭:“是小鳥叫……’老虎’和其他貓叫起來不一樣。”
她什麼都看不到,但是還是走過來,站到鏡臺底下,似乎也想摸摸它:“它叫’老虎’,我取的名字,兩年前我剛嫁來武信侯府的時候,一直是它陪著我。”
少女眼底沾上淚意,她看著孔捷:“我要把窩給它放迴去嗎?它會餓嗎?我需要給它預備吃的嗎?”
孔捷笑:“不用,它經常四處偷吃的,你不用管它,它隻是想呆在你身邊。”
公主深吸了一口氣,看起來情緒的確是非常激動,鼻子眼睛都跟著一起紅了,哽咽了半天,然後才對孔捷說:“你很厲害,能和朝裏的太常令比一比了,之前沒聽說成國公府你這麼一號人物啊。”
孔捷想了想,編了個最穩妥的瞎話:“國公爺不信鬼神之說,我自抑方能求存,公主能為我保密嗎?”
公主用力地點點頭,此時才徹底信了孔捷:“可以,往後你也要常來與我說說話。”
那一刻,孔捷看見眼前少女的謹慎封存的情緒,忽然緩緩的打開了,放在那麼高的位置上,受了那麼多的委屈,許是因為對麵人有陰陽溝通的能力,她竟還小小的緊張了一下,聲音顫抖地誇讚兩句:“做得好,做得好……”緊接著,她認真地、甚至有些恭敬地問:“你見過我哥哥嚒?”
孔捷一怔。
她問的肯定不是太極殿上的天下共主,她問的是鬼魂。
公主輕喘一口氣,向他描述:“你在我這裏可能看不到,但你在國公府裏看沒看過呢?他死的時候比你大幾歲,愛穿……愛穿橘子色的衣服,打扮得很張揚,也喜歡給自己編小辮。”
孔捷第一次看到有凡人對他露出這樣求助的眼神,他幾乎是在瞬間看破了公主此時的心思:她是多麼希望自己對她說看到過,自己的頭發便是照著她哥哥的樣子弄的,就算眼前這人心懷叵測地模仿了,隻要他說見過,她便也不會怪他。
可是……
孔捷如實道,“沒有,我沒有見過他。”
孔捷誠懇地說:“成國公府很幹淨,國公爺戰場上九死一生,他鎮得住,尋常鬼魂不敢靠近那裏,至於頭發,屬下的臉型骨相上有些幼態,下巴較常人的短,所以才會把額頭都露出來,顱頂墊高編兩股小辮,跟其他的,沒有關係。”
公主自知失態,立即搖了搖頭,“沒關係,沒見過便罷了,都很多年了,也可能是他投胎去了,我哥心大,才不愛看我們一家如今變成這樣,投胎好,換個地方出生,下一輩子也快快樂樂的。”
公主捂著鼻子把頭扭過去,可幾息之後,又猛地轉迴來,抓住孔捷的手臂。
孔捷一怔。
公主發著顫,死死盯著他的臉看,兩行眼淚不可抑製地落下來,輕聲說,“孔捷,是他把我帶大的……”
緊接著,嬌憨的少女忽然毫無預兆地痛哭起來,她完全無法自持地抓住眼前人的衣袖,悲痛欲絕地說,“我十二歲之前還在打仗,我哥一直把我帶在他身邊,走到哪帶我到哪,他和周殷的大帳外麵就是我的小帳篷,是他把我帶大的。”
公主看的不是孔捷,她透過孔捷的臉,凝望的是另一個人,鬼魂猝不及防地被凡人激烈的情緒所淹沒,不知能說什麼,隻好撐住就要軟倒在地的公主,傷感而緩慢地,拍了拍她的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