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捷身後的一切開始變幻。
原本布置井井有條的老房子不翼而飛,一整片深藍夜空自頭頂展露出來,遠處傳來一陣熱鬧的唿喝聲,火光,帳篷,胡琴,掌聲,所有人都非常高興,年紀大的胡人雜坐在火焰周圍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年輕的男女圍著帳篷一起轉圈載歌載舞,一曲結束,所有人都興奮地大喊了起來,拉胡琴的老樂師抖了抖胡子滿臉神氣,頓了兩個停音,緊接著長弦陡然變高變急,其餘胡琴胡笳還有小鼓一起隨著加緊了節奏,咚咚咚咚騰然而起!
孔捷下意識地捂了一下耳朵。
他有些受不了這麼響亮的胡琴音,但他還是走過去——他記得這裏。
雜遝的年輕男女裏正有自己,十四歲的唐放,他眼見著當年的自己小野馬一樣穿梭在這群異族人中,他從小跟著大哥走貨,非常熟悉北方各部落的歌舞,跟哪片帳篷的小夥兒比唱歌跳舞都沒有輸過,那天他喝了酒,跟他一起跳舞的女孩應該也喝了,臉色通紅得能滴出血來,興致勃勃地和自己鬥舞,這個上完那個上,因為過於踴躍還出現了好幾個姑娘一起在他麵前跳舞的情況。
他一看,嗯?這不行啊,他一個人哪能打得過一群人?立刻喘著氣迴頭找幫手。
“來來來!起來起來,活動活動!”
他一眼從人群中抓住看熱鬧的周殷,大步朝他走過去。
周小公子整個人少見地倉皇了一下,渾身寫滿抗拒:“唐,唐放……我不會,我不會……”
唐放滿臉是汗地拉住他的手臂強行拽:“來吧來吧!我教你,很簡單的!……你試試試試!很好玩的!”
小唐侯站在外圍笑瞇瞇地看,心道原來周殷還有這麼窘迫的時候,他都忘記了,溫良恭儉讓的周公子被人逼著到一群年輕姑娘麵前跳舞,真可比殺了他還可怕哈哈哈哈哈哈哈!
隨著孔捷抑製不住地狂笑聲,畫麵又變化了,這一次是開闊規整的二樓,天光入室,入目皆是一排排高大的檜木書架,孔捷轉了一圈,勉強辨認出這好像是當年安丘先生的藏書室,兩層樓高,但是他好似從來沒有來過二樓,嘎吱一聲,底下的門開了,一道頗沒有見過世麵的聲音震響起來:“哇!你們這兒竟有這麼多書,都是給你們看的啊,這誰看得完啊!”
小唐侯立刻認出來:是屈突那小子。他扶著圍欄探身往下看,果然,當年的自己緊接著便接話了:“躲躲懶躲躲懶,反正我不看……”
“欸唐子瑰!我聽說你最近總是帶周家那小公子去你家馬場,他能騎馬嘛,你別再把人家給摔了!”
“怎麼不能騎,他騎起來不必你差好不好?”
“那不行,我得替你哥你嫂看著你,萬一你把周家公子一不小心弄殘廢了你哥從中都迴來我怎麼跟他交代啊,下次你喊我一起……”
二樓的小唐侯心中頓時警鈴大作,他想起來自己接下來要胡說什麼了!但這個視角明顯不是當年自己的視角,這這這這……小唐侯驚悚迴頭,四處搜尋,果然,距離他不超過七步遠的第三排書架後明顯站著個人,淺藍色的文雅的衣擺垂墜著,幾乎不容錯認。
與此同時,樓下的自己已經開始大放厥詞了:“你來個屁!你別耽誤我正事兒!……什麼正事兒?你說什麼正事兒,我也就騎馬的時候能看看他的屁股,你別來我這瞎搗亂!”
小唐侯真想挖個坑把年輕的自己埋上。
他當年膽子怎麼會這麼大啊?怎麼會在這種書香之地放這種厥詞?說這種有辱斯文的話啊?並且這事兒後來周殷絕對沒有跟他講過,他一直悶頭憋心裏了,從來沒解釋過當年為什麼忽然再不去他家馬場並且不跟他玩了!之後跟他說話還一直陰陽怪氣他!
好,說來就來,場景又換了,這次是周家府邸的牆頭,這次來的人腳步有點敏捷又有點晃,先翻牆,再跳窗,然後繞過守夜的下人,摸著黑踉蹌到了窗前。
小唐侯站在衣櫥旁邊,內心麻木,已經知道這一幕是哪一幕了。
“誒……欸!”醉鬼晃悠榻前,還沒走近先被腳踏絆栽了,一個猛子撲到了榻上!
小唐侯聽到周殷睡夢中被生生砸醒時發出的極其驚恐的唿叫聲:……
醉鬼立刻去捂他的嘴:“別喊別喊!是我,是我!”
小唐侯:……
這種情況是誰都很可怕。
十五歲的周殷真的屬於小孩中很能鎮定很有修養的人了,他在巨大的驚嚇中緩過勁兒來,把被子推開,探身點燃了床頭的燭火,一臉困頓的惱火:“你幹嘛啊?”
唐放開始啜泣,一邊啜泣一邊從衣服裏拿東西。
一旁的小唐侯已經不忍心看了,眼觀鼻鼻觀口地轉過身去。
十五歲的小唐侯開始朝十五歲的周殷的哭訴:“你看啊,我考得太慘了,你以前都幫我的,你不幫我!考試我也給你使眼色了,你不給我看,你還給別人看!我都沒有墊底的了,你看看啊……你看我考的……”
是挺慘的。
重溫過去的小唐侯也快哭了,他抱著腦袋,已經無法想象這是自己當年能做出來的事兒了。
他顫抖又惶恐地伸出手去摸自己的心口,還好,還好……小孩今天晚上喝了點酒,已經睡下了,不然這舊黃曆非得笑死別人不可。
身後的場景又變了,這次是黃昏,夜風迴蕩,小唐侯抱住腦袋直接蹲下,拒絕觀看!
他剛剛沒懂這迴憶的規律,他現在已經很明白了,周殷是在給他看所有他丟臉的事情,別的不記,淨記這些東西!不可原諒!
“快快快!三個數,你不拒絕就是答應了!三、二、一,很好,你答應了,我們在一起,你不許反悔了!”
“咱們非得扮成這樣去刺探敵情嗎?胡人裏最低賤的奴隸也不會穿成這樣吧?”
“我不管,抓到了就是抓到了!”小唐侯伸出手,忽然摸上周殷薄薄的嘴唇,“讓我看看,你能有多低賤……”
“咱們王爺就是臉顯得小,小姑娘見了還以為他說說笑笑好脾氣,真氣人!”屈突和顏師古在湊頭說話:“沒事兒,讓他再長長,這種臉長大了就不好看了——王爺!你怕老嗎?”
“……啊?”小唐侯大喊,完全不知手下那群兔崽子在議論他什麼:“啥?”
屈突大吼:“我們問——!你怕老嗎?”
小唐侯倉皇了一下,遠遠地看了一眼周殷,有些笨拙緊張地迴答:“怕啊,老婆肯定是要怕的……”
臨時修整的屬下們全都愣了一下,緊接著,哄堂大笑!
小唐侯埋著頭嚴嚴實實地捂著耳朵,知道場景在一段一段地更換,但拒絕聽拒絕看任何東西。
周殷這個討人厭的家夥,平時看著不聲不響的,結果偷偷記了那麼多樁他丟臉的事情,他一動不動,不知什麼時候,又迴到晉源那個屋子,這一次,屋中不再有人,麵前還是那一道門。
小唐侯抬頭,隻見那金色的門鎖“哢”地一聲,自己脫落。
從周殷的意識裏掙脫,孔捷緩緩睜開眼睛。
燭火的火苗一動不動,周殷不說話,隔著火光看著他。
孔捷立刻站起來,頭也不迴地往外走。
“……誒!”國公爺起身,聲音忽然緊張起來。
孔捷立刻迴頭,控訴:“你戲弄我!”
等會兒……
小唐侯扶額,他醉得太厲害了,有點不連戲,他敲著腦殼轉動著生疼的腦袋,想一想自己該說什麼,猛地抬頭,補了一句:“你戲弄他!安平王生氣了,你給他看的這都是什麼東西!”
不行了……小唐侯是真的要撐不住了,身體裏的小孔捷都已經睡得開始打唿嚕了,他也要迴房睡覺,不能跟周殷瞎耗了。
“慢著。”
國公爺製止住他的腳步。
小唐侯不講道理地迴頭:“你要道歉啊?晚了!”
說著還像模像樣地指了指屋內的虛空,“你看看看看,安平王都被你氣跑了!”
周殷哭笑不得,重新坐了迴去,望著他輕聲說:“如果明天你還能記得今晚發生了什麼,你替我問問安平王……他是不是當真不想見我。”
光影晦暗,整個書房都像是黑夜蒙上了一層薄霧,唯獨桌上那一豆燭火明亮,映得那桌後的臉孔是那麼的溫柔。
孔捷迷惘地皺了皺眉頭,像是聽懂了,又像是沒聽懂,原地踉蹌了一下,扶著牆跌跌撞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