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師雘的臉色已經發青了,他原本也是儀表堂堂的美男子,此時被王樸氣得胡須亂抖,盯著王樸半響,最終隻憋出一個:“血口噴人!”
王樸滿臉委屈,申辯:“往來車駕都有見證,這事兒知情人又不止小人一個,怎麼是血口噴人……”
太子昱辰倒沒有評斷嘲諷什麼,隻是頗有感觸地掃視了一眼羅師雘,漫不經心地說:“原來羅大人和這個孔捷之間還有這種的舊恩怨……”
羅師雘一時間有理說不清楚了,隻能朝著上首申辯:“陛下,就算王樸說的是屬實,臣也沒有必要因為這種小事廢這麼大的周折陷害孔捷啊!”
嗯?可以反擊了是不是?
歇夠了的唐放敏銳地察覺了機會,當即掐出合適的口氣,開口,“因為這個您的確不至於,可是小人若是知道了其他什麼事情,您可就未必了。”唐放抬頭,滿臉委屈又自然流暢地拽出另一個話題:“陛下,您還記得今年年初的丹書嚒?”
羅師雘的唿吸一緊,表情立刻變得不自然起來,皇帝沒有應“孔捷”,他風寒未褪,冷眼看底下你方唱罷我登場已經很疲憊了,太子見狀,立刻十分配合地來墊話了:“丹書?你說的可是草原十八部那位客人嚒?”
唐放立刻轉過頭,順著說下去:“正是,因為小人無意中得知了羅大人殺人滅口的秘密,羅大人這才想對我趕盡殺絕。”
“不能吧?”太子道:“丹書不是流匪誤殺,羅大人替朝廷擺平的嚒?”
唐放:“並非如此,這丹書與坷爾喀酒館的白神教有所瓜葛,羅師雘害怕丹書泄密,命同夥殺害了他,然後再賊喊抓賊敷衍了過去,其中內情牽涉甚廣,細查居心令人心驚,陛下,小人願意首告!”
這是個相當重要的轉折。
你羅家不就是害怕坷爾喀酒館事發,今日才先下手為強的嚒?
你們出完招了,該我們了。
上首的帝後聽得都微微蹙起眉來,顯然兩個人對這個走向都沒有準備。
羅家兩個兄妹不禁眼珠亂動,這是他們最忌憚的事情,原本今日就是一步險棋,利用的是帝後之間對鬼神事那點微妙的不滿,想以小博大殺孔捷來打壓皇後黨,但是沒想到被孔捷亂七八糟地跳出了埋伏,又開一片戰場,不容羅師雘多想,他立刻接招,“孔捷,你顛倒黑白也要有個限度,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你所說的?”
唐放:“證據暫時沒有,但是陛下若是不信大可派得力之人去查,當年到底是誰替丹書偽造了身份,把他列入圍獵名單中,又是誰安排他靠近國公,見他辦事不利又殺人滅口,這些總有蛛絲馬跡,慢慢查,總可以查清楚。”
“荒謬!”羅師雘當即反駁,兩眼都是怒火:“陛下,孔捷這隻是在翻弄是非!”
皇後從唐放說完話便沒有去聽羅師雘的辯駁,反而是盯住了羅師青的反應。
羅妃細微的慌亂沒有逃過她的眼,她立刻明白過來這裏麵有事情,還是大事情。
可羅師雘不是個好對付的,他幾乎是在瞬息間想出了對策:“陛下,您清楚孔捷的身份,此人會玄門邪術,他的指正怎麼可信?他說有證據,誰知是不是他提前動的手腳?”
正常的對峙都是“‘你認為’是沒有用的,你必須拿出事實來”,現在羅師雘直接給了唐放新的一招:“你拿出事實來也沒有用,你會妖法,你不能信!”
唐放一愣,瞪向他——
你這廝講不講道理?是不是玩不起?
羅師雘袖袍一擺,置若罔聞。
他本來就是傾危之士,靠著嘴皮子吃飯,這麼多年一直以來合縱、反間、離間,手段不斷,本來就是攻擊端完美,防守端也不錯的工於心計之人,不然皇帝也不會從那麼多人裏把他撈出來。
唐放雖然也能說會道,但是此前一招羅家兄妹已經打了底把他困住了,太子沒有說話,把頭低下去細細思索對策,皇後頭疼地捏住鼻梁,留下“孔捷”和羅師雘兩人你來我往你一句我一句地混戰,兩人一時僵持,竟然誰也不得寸進了。
一片混亂的扯頭花中,有個人忽然清清冷冷地說話了。
“或許……”
殿中忽然間默契地靜了一霎。
大家扭頭去看,隻見一直無動於衷安靜看戲的國公說話了:“陛下,今日再這樣下去怕是得不出什麼結果了。”
他說的是實話,隻是那聲音冷清又低沉,讓人心裏無端地發虛,羅師雘目光一轉,竟有些如臨大敵。說著,周殷平靜地看向羅師雘,慢慢道:“丹書之事我也知曉,羅大人說孔捷的所有指控不可信,調查取證都會受邪術妖法的蒙騙,那我們不如換個方式驗證呢?”
國公是個不會發空招的人,一時間,皇後看了過來,羅師青目露戒備,太子也轉過頭去,期盼地等著他的小叔叔說話。
周殷則抬起頭看向皇帝,這兩個人都是麵龐消瘦、骨骼感明顯的男人,冷靜優雅中自有一股高智沉著。
周殷:“陛下,這些日子臣在太史閣找了些書籍,上麵載有一種人間與冥府溝通的方式,名’具牒’,人間官員可將王法難解之事具本寫清,以黑章蓋官印,焚燒以請鬼神相助。今日來合歡宮前,臣正好在太常令的協助之下燒過一份,摘星閣扶箕已經給出了迴執:允。”
唐放在周殷說起“具牒”時表情便瞬間複雜而微妙起來,所有人也沒有想到一向與鬼神無涉的國公竟然忽然說了這麼一番話,一陣長久的沉默後,昱辰左右看了看,沉了一口氣,盡職盡責、又小心翼翼地給小叔父遞話:“不知國公剛剛具文求的什麼?”
周殷不慌不亂、不疾不徐地說:“丹書與坷爾喀一案。”
羅師雘臉色當即漲紅:“荒謬!如此鬼神之行怎麼采信!”
周殷看向他:“對,具牒顯形很難采信,所以本公請求的是丹書鬼魂於今日子時入陛下之夢,屆時皇後娘娘、費如靄大人、刑部主官與大理寺主官會同時入夢,三法司官員俱在,陛下有任何疑問,都可以親自勘問。”
……
……
……
這番話說出來,整個大殿一瞬間陷入了難以言喻的驚奇感,所有人都瞪著眼互相看了看,頗有些不確定地急劇思索。
沒人跟王樸對視,觀摩了全程神仙打架的他張大了嘴巴,不確定地想:國、國國……國公剛剛說什麼?
但是周殷似乎並不覺得這件事有多麼驚世駭俗,表情還挺認真嚴肅:“為保公正,請陛下今日敦促幾位官員準時入寢,但不必說具體事由,明日核驗之時,羅大人是否卷入坷爾喀酒館之事,是否雇兇害人,誰是誰非,一切自有定論。”
帝後:……
眾人:……
做夢斷案,羅家兄妹已經傻眼了。
大概有實績的人就是這樣,他說話永遠有底氣,永遠可以讓人認真聽著,大家明明覺得匪夷所思還不敢輕易反駁——但國公這段話說的實在是太夢幻太神奇了,他是直接拋出了一條此前從來沒有出現過的解決方案,進入了一個人間無法解釋的法外之地:
羅大人不是說人間的方法害怕孔捷做手腳嚒?那好,那咱們就不用人間的方法,集體入夢斷案行不行?
他就像是麵無表情的人,冷冷地一刀下去切住要害,如果這麼高難度的事情都可以實現,那在之上拿到實情隻是雕蟲小技,得到的結果也可以讓所有人心服口服,而今日一旦事成,這件事卷入的所有人,對鬼魂,對幽冥,都會有另一番的看法,“孔捷”的嫌疑可以洗脫,你羅家也再狡辯不得。
羅師青的嘴唇已經白了。她是了解這些東西的,也知道國公說的這些一旦得到迴執,那便是可行可測,但是不能測,一旦測了,他們家這一輸便是一敗塗地,再無翻身可能。
羅師雘嘴唇哆嗦了一下,下意識應對:“……國公這個法子有太多不合情理之處……”
周殷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也不惱,純粹沒有表情:“隨大人怎麼想罷。”
羅師雘:……
國公根本不會和羅師雘爭執,他就像個資曆過深而顯得冷淡敷衍的老師,把自己該說的說了,愛懂懂,不懂拉倒,反正我講了,你們迴去等結果去。
便是唐放都被周殷這一手都震呆了,怪不得他剛剛讓自己躺平就行,原來他早就準備好了,原來剛剛在太常寺他兩手交替著寫情詩是因為等扶箕的結果太慢太無聊……天啊,他是怎麼能想出這種辦法的?他都沒找自己商量,三兩下便把這事兒辦了……
唐放茫茫然地看著,心中一邊消化這件事,一邊十分出戲地竊喜起:自家男人,真聰明。
皇帝聽到此處其實心裏已經很有數了,丹書被“孔捷”說起的時候他還沒有明顯的偏向,但是周殷一開口,他就意識到事情不對勁了——他太了解周殷的性格,有能力,無野心,絕高的智力天賦,若非事關重大,他絕不會以這種方式插手。今日皇帝原本是以為是處理家中小事,但是現在顯然是有人多了個心眼,想遮掩已經涉及到北方的複雜外交。
羅師青小心地看著眼前男人的臉色,知道他已經有了偏向,可是她無法甘心,一時間瞪大了眼睛,眼底不知不覺中爬滿了血絲,悲愴道:
“不知我羅家何時得罪了公爺?以此虛妄之事指正……國公不覺得荒謬嚒!”
她聲音實在淒楚,如此美人落淚,讓人不得不聽。
周殷無聲地看了她一會兒,站起身,從袖口拈出另一份奏本來,羅師青神情一跳,那一瞬間還以為國公要拿奏本砸她,隻見周殷卻隻是拿著奏本在指尖輕輕旋轉了一下,沒有不耐煩,心平氣和又十分漠然地說:“貴妃娘娘,其實本公準備了兩份具牒,還有一份沒有來得及燒——丹書無辜枉死,他身份敏感易引人誤議,本朝來日怕也很難還他公道,所以這份具本寫著:若人間之法不得判定,則請於陰曹,許冤魂自行複仇。娘娘,您想我現在焚燒嚒?”
冥府不是人間,它更相信因果報應,更近天理人心,有淩駕一切規則之上的自然法則——一旦冤魂允許自行索命,那就不是一個好死這麼簡單的。
常做虧心事,就怕鬼敲門,羅師青“唰地”一下變了臉色,整個人嗚咽一聲,瞬間癱軟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