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捷”的越級提拔引來無數人的關注。
朝堂耳聰目明之人都知道要動刀兵了,這個人與眾不同的提拔,還有傳出的勤政殿內部的參事議政,都給“孔捷”這個人的身份蒙上了濃厚的神秘色彩。
唐放沒有客氣,第二日便穿上官服上朝聽政,小孔捷眼見著自己再入皇城,許多此前想都不敢想的朝堂諸公主動與他打招唿,一個一個禮數周到的“孔大人、孔大人”,他局促難安:“他們怎麼都認識我?”
唐放笑:“你最近在東都城很有名啊,不知道嚒?”
說著也不客氣找到自己的站位,那站位甚至不是最末,而是殿中左右。
小孔捷心頭發虛:“這個……這個提拔速度太快了。”
唐放拿著板笏展了展肩膀,安之若素:“不快,這隻是道開胃,出征前還會再升。”
唐放在朝堂上並不發言,隻是聽政,看看大家對開戰都說什麼,散了朝去勤政殿,開真正的軍事會議,周殷已經和大哥碰過了,明確此戰大前提:不能拖延戰機,必須四個月內速戰速決避免陷入持久戰泥潭。
太子請戰,陛下給的要求的是改名換姓,列隊前鋒,不然別去。昱辰當即應下,緊接著一係列的人事任用,周殷做統帥,他手下幾個方麵軍他來配套,到唐放前鋒這裏,皇帝開口問了他的意思,時間緊湊,問他班底想怎麼攢,唐放早就做了準備,把笏板翻個麵,上麵是他寫的名單,上麵有國公府不錯的家將,有因譚同凱吃掛落的禁軍,說剩下不夠他這幾天再留意,最後他提到了一個名字:陳英。
周殷和太子都看了過來。
皇帝的眉心,不引人注目地一皺。
唐放目光一掃,看來這都是知情人啊。
“我跟他聊過,他說起山川地形,戰法戰術,是個有心人。”
唐放看著大哥:“陛下提拔一下,看成不成器罷。”
之後便是無窮無盡的俗務,輜重清點,糧餉,馬匹,同級接觸,攢兵,練軍,戰略部署,軍事情報搜集,無數的千頭萬緒奔湧而來,而這些東西都要在十五天內全部完成,因為唐放忽然的超級拔擢,官員中難免有些不平之聲,遇到一些衙門口對接,不知道太子是有意討好這個戰場上可能的上司,還是大哥點過他,竟然親自陪著唐放跑。
“其實不用這麼麻煩。”
唐放想說殿下您有這個時間還不如去多練練騎射,這樣我更安心。
太子瞪了他一眼:“我還不是怕你被刁難?”
唐放:“可我沒受什麼刁難啊……”
他前一世也是在前齊鍾老將軍手下曆練過的,不是不知道如何跟推三阻四的官員打交道,可是大哥的官僚班底一直很給力啊,甚至這九年後已經開始順滑得讓他有點吃驚了。不是沒有官員的小議論,但是這個都翻不到臺麵上,也就是若有若無的一層紗,太可笑了,他還能怕這個?
昱辰聽了這話,抬著下巴,忽然“哼”了一聲,不知道為什麼,唐放感覺他哼得還挺驕傲的。
讓小孔捷最意外的大概屬於唐放每日的行程了。
他不知道一個人原來可以這樣忙,每天要處理這麼多的事情,又這麼的井井有條。原本他印象裏,唐放是個每天床都起不來的人,偶爾打扮,經常邋遢,吃什麼什麼沒夠,玩什麼什麼停不下來,還大手大腳,每天這一下那一下,過得跟個東都閑少似的,沒想到一夜之間這麼多事情忽然湧過來,若是常人,給他一天二十四個時辰他也應付不完,可是安平王上下左右地周旋,每次都能直入重點,以一持萬,發到他手頭上的事兒毫不拖延地地運行下去,自己地頭上的事兒又快又好又用心,不僅如此,他還能每日維護自身形象,和國公幽會,鍛煉恢複體能、調整吃穿用度一切雞零狗碎的事情,快速進入戰備狀態,讓人完全看不出一個月前懶得沒有骨頭的那個人是他。
這裏麵最需要花心思、用巧勁兒的是選人帶人練人攢班底。
縱然有皇帝把他的禁衛待遇直接拔高,場地、錢、人才庫全部給他,可是這是要帶去戰場上的人,真正要用性命衝鋒陷陣的,到了戰場,“孔捷”有再多神秘的背景,再多皇帝的賞識都是沒有用的。
還好,年輕後生大部分是想出頭的,有血氣的人也多,唐放前一世的經驗和如今鬼魂的優勢,讓他省去了很多費力甄別的麻煩,並且皇帝和國公都在私下跟他說過不要有顧忌,他先自己挑好的選著,各營、各軍、任何武裝,哪怕是皇宮禁衛,看中誰都可以選,若是人手實在湊不夠,他們給補。
唐放不用他們補,他動作很快,前三日的精力大部分壓在這裏,雁過拔毛似的把東都附近的所有武裝尖兵網羅一空,幾百幾百地攢成三千騎兵隊,再定出訓練計劃,一波一波嚴苛地往下篩,缺的空再從皇城、國公府看到好的往裏麵填。
孔捷看著那名單都感覺到肝顫,不是怕他們戰力不行,是害怕以“孔捷”的身份壓不住這些人。
小孔捷惴惴:“殿下,你怎麼不找你的舊部啊。”
唐放:“我的舊部現在都成名鎮守一方了,我用得了他們嚒。”
小孔捷:“那……那新兵不服你怎麼辦?”
唐放:“那沒辦法了,到時候隻能帶他們先贏一場。”
小孔捷:……
小孔捷閉嘴了。
國公巡軍之前給唐放留了一隊幹練的老兵給他做幫手,小孔捷也盡力幫著唐放多留心,少發問,幫著他看顧一些小事兒,但是到第七天開始,唐放基本就已經完成了老帶新這個最難的交替問題,他從訓兵不久就開始就問誰有意幫忙處理新兵軍務,這不是什麼好差事,是苦差事,有意願就把軍冊拿迴去一本,不用他們幹別的,先把軍中名姓籍貫行述一夜背一百下來,如是幾日依次用軍務、禦人、戰術等一係列問題翻著花樣的淘篩審核,從最開始踴躍報名的七八十,到最後剩下五個,裏麵有陳英、昱辰、“老三百”、“一個泡”、“撒手沒”。
陳英、昱辰按下不表,這倆人沒有這點腦子坐不穩現在的位置。
那三個是唐放給人仨起的外號,當麵就這麼叫,每天晚上跟他們碰頭開會,叫得極是開心。
“老三百”是個年近三十的老兵,臉黑,能力強,之前任百夫長,不知為何一直沒有升上去,考核第一天一口氣背下來三百個人名,所以唐放叫他“老三百”;“一個泡”則是京畿兵人頭最熟,熱心,有衝勁兒,第一天的任務他完成得最溜,唐放看他報到那天嘴上起了一個泡,叫他“一個泡”;“撒手沒”比較搞笑,他是禁軍中主動加入唐放親隨的一批人,人很踴躍,試武力那關的時候唐放原本遠遠站在正在喝茶,他一個脫手,斬馬刀直接朝著唐放飛了過去,“奪!”地一聲砍進唐放身後的梁柱,刀柄還在嗡嗡顫抖。
當時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氣,臉色全白了。
正喝水的唐放揚著脖子停了停,“嗯”了一聲,杯子放下,扭頭看了看那個險些把他“暗殺”的年輕人,獰笑一下:“小子,你過來。”
然後唐放拎了一把槍,親自試了他的武功。挺穩當的,竟能和自己走三個迴合,剛剛隻是孩子看對手太弱太激動沒發揮好,然後唐放拍著小孩的肩膀讓他進隊,當場給了他一個外號“撒手沒”。
眾人:……
比起唐放這邊還能跟人打打鬧鬧地開玩笑,周殷那邊才是繁重到抽不開身。
論忙碌程度,兩個人其實差不多,但是周殷要考慮的東西重要性卻比唐放考慮的重要十倍,難度也大很多,作為統帥,他左右奔忙幾處巡軍隻是捎帶腳的事情,他真正要抓頭的是要協調協調各方做出一套邏輯完整攻守兼備的方案,不到最終成型的時候,甚至作為他的枕邊人、戰爭頭馬的唐放也是不知道具體方案的,唐放可以深夜和他聊,但自己隻有提議權。
戰爭不是戰爭,戰爭是政治、外交、一切想不到的東西巧妙地糅合,統帥要做的就是調度,確保每一步,手下二十萬人都往一個方向使勁兒。
三軍未動之前,這些秘密隻有皇帝身邊不超過五個人知道全貌,哪怕唐放,也是要排除在外的。
倒數第五十二天。
唐放夜宿皇城棠棣臺,踩著白襪子趴在地圖上,這是他一天難得的休息時間,便趴在上麵一邊畫圈一邊想。
忽然間,宮禁之中竟然傳來急馬甲胄之聲,他意外 ,抬頭,幾個彈指後,一陣疾步傳來,竟是周殷,他還穿著甲胄,嵌銀的鎧甲襯著藏藍色袍服,奔馳中急停,麵孔仍舊漠然,風度不亂,甫進屋,沒說話,先到桌邊給自己倒水喝。
唐放還保持著趴著的姿勢,震驚地問:“你怎麼迴來了,不是說明天才迴來嚒?”
早知道他就住國公府了,也免得他折騰著進宮。
周殷喉結滑動,沉默地喝過一口水,放下杯子:“押霍塔迴來。”
“霍塔迴來了?”
唐放眼前一亮,緊接著又反應過來周殷答非所問,嘀咕:“您迴來就是為了押他啊?這霍塔還挺有麵子。”
周殷無聲地乜了他一眼:“宜寧說你不配合他。”
“宜寧?誰?”唐放怔了一下,然後立刻反應過來,“啊,你那個小幕僚!我天,他不是知道我是誰嚒?怎麼還帶告狀的?”
周殷的幕僚並不小,年紀都三十四了,隻是麵白清瘦,看著有些年輕而已。
前幾日唐放跟他接觸過一次,很像周殷會用的人,精明、縝密、不太善交際,做事不折不扣,但是唐放把黃大仙給他了啊,說什麼問題盡管問,他還看出這個人“膽小”,讓安平王萬萬沒想到,這人居然還敢在周殷麵前告狀?
這次戰爭籌備期間,就產生了一個秘密部隊,人手不多,但是資源調度頂尖。是專門應對白神教設立的,核心成員三位,一位成國公的幕僚宜寧、一位太常寺太常令韓沐、一位太史寺文史掌令,相當於直接拉出了一個精英隊伍在對白神教能接觸情報挖地三尺,哪怕就是此時,太史寺所有當值的、不當值的書辦都還在翻書,把所有古書中設計到白神教的內容全部抽取出來,太常寺韓沐則是將這幾年與白神教鬥智鬥勇的經典案例抽掉出來,匯總合成,給周殷來做參考。
而作為因為白神教而死的“安平王”本人,國公特意派了自己信任的心腹過來接洽,難得跟人點破了“孔捷”的特殊身份,讓人細問他的經曆情況。
說實話,這事兒真的很尷尬。
尤其是一個人擺出非常“專業的”姿勢妄圖與你促膝長談“你到底是怎麼被人殺死”的,唐放就是再心大,他也受不了這個啊,所以他直接把黃大仙扔給他,扔之前又囑咐了一次,隻說他遇白神教埋伏的事情就可以,這些不必瞞他,至於逃出界碑之後“撕裂三魂”的後話,一個字都不許漏,他要是敢逼問你就保持沉默,我給你撐腰,然後他就把宜寧甩開了。
但是唐放真的沒有想到,這事兒居然勞動周殷提前迴來了,真成,時間這麼寶貴,他好好睡一覺不好嗎?
唐放盤腿坐好,“我沒有不配合他,我把事情都告訴黃大仙了,黃大仙現在不就是在他手下嗎?”
周殷:“他要問你具體的事情,黃大仙隻是複述,又沒法說你真正經曆的細節。”
唐放皺眉,“他還想要什麼細節啊?統帥啊,我這個灶現在已經非常火熱了,您就不要往裏麵塞柴火了,再燒它就塌了。”
周殷走到他身後來,沒有踩地圖,有力的手臂橫過他的胸口,挾過他的腋下,沉默巍然地直接把人抱了起來:“你過來,我跟你說說話。”
唐放沒有掙紮,任由他把自己提溜起來,放在坐床上,“怎麼了?”
燈下,周殷一擺長袍,衣不卸甲地坐到麵前,從衣襟深處掏出薄薄的一頁清單來,湊到他眼底,正是宜寧列的單子。他看著他的眼睛:“你不想迴答他,那我來問你好不好?”
唐放:……
你別用這個口氣跟我說話好不好。
那邊周殷已經開始,耐心地給他宜寧仔細列出的有問題的幾條:“你看,這裏麵就有不清楚的,你說你當時遇襲的時候有幾個瞬間動不了,當時是如何的動不了?行動困難的動不了,還是神思整個停滯?是從自身判斷的動不了,還是從對方快速逼近判斷的動不了?”
不知是不是唐放的錯覺,他感覺周殷此時氣息不足,像在發抖,仔細瞧他又沒有問題,肩背沉默地挺直著,像根永不會倒的梁柱。
唐放伸手拉扯他的手臂,笑著扭了一下:“這有什麼可問的,我明日晨起寫給你,你是不是累了啊,我們現在做點別的然後安置了好不好?”
周殷沒有接他的邀請,反客為主地攢住他的手臂,不用力,卻握緊,告訴他此時沒有跟他說笑。
問:“我們一直沒有找到你的身體,你的身體是不是被他們帶走了?”
他黑亮的眼神這樣的嚴肅幽深,唐放手足無措,愣了一秒。
周殷追問,這一次卻是很小很小的聲音:“你是不是知道他們把你的身體帶到了哪裏去?也記得對你動手的人?”
唐放臉上若無其事的笑容逐漸凝固了。
周殷幹脆放下清單,雙手握住他的手臂手腕,不自覺地輕輕摩挲:“子瑰,你聽我說,我不是要逼著你想那些事情,實在是這些很重要,對我,對你,對我軍,都非常重要。這次我們與跟賀若可汗的決戰,雖然時間緊任務重,但都還在控製之內,唯獨隻有一件事,我沒有任何經驗,是第一次接觸。若真的是白神教九年前暗害你且得手,那這意味著這裏的水很深很深——亂軍叢中取敵軍主將性命如探囊取物,這是兩軍陣中最可怕的單殺無敵,他們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做到之後又要幹什麼,這是非常嚴肅的事情。宜寧的秘密隊伍我雖然沒有聲張,不代表它不重要,實際上,它的戰略意義非常重要。你能明白嗎?這不止是你一個人的事情,我需要詳細的、具體的細節,你能明白嗎?”
唐放的目光輕輕地閃動了幾下。
許久,他卸下自己的左遮右擋,說:“我的思緒也沒有完全整理好,你容我想想,還有,霍塔在哪,我親自審他。”
周殷了然地一點頭,麵色無波站起來:“跟我來。”
·
豹室。一豆燭火。
唐放讓周殷等在外麵,自己進去,再見到這個和他在坷爾喀酒館見到的人,他已經被團團地綁住,身上頭上傷痕累累,看來已經是被審問過幾遭了。
唐放沒有說話,隨手拈起一把小刀捏在手心裏轉,端詳了霍塔一陣。
其實三魂歸位的時候,唐放已經認出他來了,他沒想到自己和霍塔這禿頭的淵源居然這麼深,自己死亡的那天的竟也有他,隻是九年前他還是個小兵,不是什麼主要角色,隻是表現得比較踴躍罷了。
“喂,還認識我吧?”
唐放笑,拉來一把椅子,手肘壓在椅背上,翹起二郎腿,手中的小刀飛速地挽出一個森冷的刀花。
“你們搶我的屍體要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