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耿真正謀取天下之前,他與他的親信心腹已經有了非常清晰明確的方針思路,這個思路早期非常的隱秘,隻有三個人知道,唐耿,費如靄,何靖。
泰皇十七年,唐耿九月起兵,十月直取中都最佳開局位,外交伐謀,紫霄宮內部迅速明確“外順草原,內悅強者,離間眾家,亂中求進”的秘密方針步驟,十二月初,放當時的小唐侯直取西北薛家——也是他們最熟悉的地方開始練手,十二月末功成,立刻拉攏薛家,拉攏周家,打出一整套前齊貴族招降方略,收錢幣,減阻力。泰皇十八年,五月齊武帝遇弒,唐耿六月稱帝,同年年末兵戈指向孤立無援之西南,打通蜀地,盡收膏腴之地、整合糧草與兵源。
唐耿、費如靄、何靖,與後來的宋明煦,可以說,四人以天才般的方略、縝密地算計、果決的時機選擇奠定了大順最初的開局。
但他們所有的策略推行有兩個大前提:
一,軍事不能出現重大失利。若是軍事失利,在這亂世中一切都是空談;
二,絕不多線開戰。這是非常關鍵的一點,因為一旦多線開戰,他們需要麵對的局麵將會非常複雜,就是麾下有戰神也招架不了齊末林立的群雄。
泰皇十七年末,唐放給了唐耿天大的驚喜。
沒有人能想到小唐侯竟然這麼能打,泰皇十七年西北之戰如果還可以說成是熟悉地盤的僥幸,到了西南、巴蜀之戰,他便是已經開始展露出他無雙的軍事天才,原本唐耿也沒有想逼弟弟那麼急,說“先打一打巴國,納些稅供來就行”,結果二十八天戰報傳來,小唐侯直接把人家打滅國了,一夜之間,巴蜀小國奉地稱臣,千裏沃土,盡歸唐耿。
唐、費、何、宋不是神人,他們無法真的把控住天下大勢的走向。
但唐放過於惹眼的戰績讓他們非常快地意識到,大順的野心和真身很快就會捂不住了,所以唐耿加快調整外交策略,在各割據中開始使用早已備好的“十間計”——作為野心勃勃的開國皇帝,他準備的不止有唐耿、周殷一係列青年將領的培養,還有一係列關於當時亂世群雄的內部消息,他們內部誰與誰交好,誰與誰交惡,可以如何挑撥、引導、利用,他的準備也是非常充足的,就是這樣,周身惡狼暫時陷入了內亂、外亂自顧不暇,給出大順騰出一整塊的發育時間,遇到內政開始不安的山頭,唐耿便一鼓作氣趁亂讓弟弟拿掉他們的地盤勢力。
若是說唐放是將軍事才能點滿了,那唐耿就是將政治和外交的技能點滿了,而一個政治人物利害到了極處,便是讓他的敵人都察覺不出他的厲害。
然後,唐耿叫來唐放周殷,真正意義上以一個開國君主的身份,私下講清楚我方的策略,需要他們做什麼,絕不做什麼。
按照道理來說,大人是不該和孩子講這些的,這群孩子年輕氣盛嘴上沒有把門,尤其是唐放的性格更是張揚到了極點,一般人都搞不清楚要怎麼拿捏他,但是唐耿就是給了這兩個人孩子極大的信任,跟他們說清楚這件事的緊要性,告訴了他們紫霄宮中謀劃的大致策略方向,讓這兩個孩子明白大人們到底在做什麼,同時也說清楚,告訴他們能說什麼,不能說什麼。
這是需要極大的耐心、包容、智慧才能做出的行為,不止如此,唐耿後來對周殷又多說了一些,對他們身邊一起衝鋒陷陣的小夥伴少說了些,給他們尚且單薄的肩膀上放了名為國家的擔子,也攏住了這群年輕氣盛的半大小子。
在早期這些年輕的將領心中,唐耿在外麵可能是皇帝,是雄主,但是對他們來說還不太是,他更像個寬厚的大哥,會做飯,閑庭信步,遊刃有餘,不怒自威,甚至不怒自威這個詞都不太貼切,他隻是什麼事情都可能淡然平和地麵對解決,說話慢悠悠的,一句一頓,聲音宏厚,言談自若,好像山林中已經非常成熟的雄師,邁著步子在人間行走,仁慈、寬厚、耐心,強勢。
對周殷,唐耿的態度的確有些微妙和特別,他也不是不喜,他隻是別扭,他其實是非常喜歡周殷穩重的性格的,很少強迫他做他不願意做的事情,像是周殷不喜歡跟薛家他們打交道,唐耿也就隻是讓他叩了個門,後期感情關係網的維護都是唐耿另派人手接替的。他自然不可能拿他當親弟弟來看,但他也是拿他當自家孩子來看的,對他多一層的私心是希望周殷能在前線那兵兇之地,提醒弟弟、監督弟弟,安慰他、激勵他,在他遇到難關的時候,幫他梳理現狀然後打起精神重新出發。
他布了好幾手在軍營中,以為這樣就可以盡量保護弟弟了,既可以讓他恣意舒展才幹,又不至於太過冒進踏入死地。
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絆倒弟弟的不是陣前的刀槍劍戟,是他鞋裏的一粒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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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耿已經無法說清楚當時前線傳來這消息自己的震怒了。
有人勸他節哀,說朝廷失安平王雖如虎失其翼,但是如今猛虎利爪仍存,是不幸之大幸!
放、屁!
放他娘的狗獾屁!
唐耿真的要疼死了,老天爺把他的手臂生生砍斷也不會有這麼疼了。
那是他親手養大的小孩啊,他付出了無數的心血才把那麼小的孩子拉扯到這麼大,這個孩子那麼好,什麼都幫他承擔著,情、義、性命全都托付給了他,對他忠心耿耿,為他死心塌地,與他肝膽相照!這是說沒有就可以沒有的嗎?這隻是一句虎失其翼嚒?你叫他要如何接受?!
麵對周殷,他要恨死了,他真的恨死了。
可是他根本沒有時間搞清楚這所有的真相消化這斷手斷足之痛,開平三年十二月二十日日,北線軍迴防中都,周殷當夜扣押宮中,二十六日,總是唐聰唐卓削爵幽禁,二十七日,安平王逝世的消息不脛而走。
那是開平三年寒冷的冬天,轉年不足十五日,開平四年春,四方割據勢力以不合常理的迅捷反應向大順忽然開戰,一月八日,鄭王趙雲遮聯絡五諸侯,以東南西北五倍之地、百萬大軍直指大順都城,一月十日,北線翟王、雍王忽然發難,隴西、上郡一戰陷落,一月十三日,南線濟北王越過巨野澤,南方要害之郡一一攻破,兵鋒直指南昌府靈璧東睢水上,一月十五日,東線趙雲遮出擊,自東都始直插廢丘渡河,作勢將大順朝廷生吞活剝,一口殲滅!
四方軍情告急,唐耿遭遇了大順建國以來最大危機,他避免的多線作戰意圖被敵人看穿,這一次,他再也沒有辦法左遮右擋!
一月十六日,在連續幾日不眠不休的策劃後,紫霄宮中最終敲定將大順四十萬人馬兵分三路,北線顏師古、屈突息領二十萬人靈州阻擊,南線楊恭七萬阻擊,其餘安平王嫡係十三萬跟隨周殷東出阻擊,這樣的兵力配置,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三路中隻有北線最有把握,那裏是晉源的起家之地,若有不測,那是他們最後的退路,而其餘兩路將會遭遇難以想象的惡戰、持久戰,甚至以他們的兵力,未必都會迴來。
唐耿與各位將軍分析對麵局勢,傾盡自己所能為他們做出相應的政治配套,宋、何二人分散出去為他們打配合,但是能收效多少,誰也不知道。
大順還有沒有明天了,誰也不知道。
可唐耿不能露出任何的軟弱和怯弱。
因為安平王的隕落,整個大順的軍隊都已經陷入了巨大的低沉之中,他必須拿出他的智慧、速度和決心來,應付住四麵洶洶的來敵,親自為他的兵,為他的子民,做出個榜樣來。
一月十六日傍晚,安平王發喪。
蒼茫的傍晚,天空渾重著青黃色苔蘚的顏色。唐放出殯之日,三軍開拔之時,最高規格的軍禮之葬,最高規格的親王之葬,以其死哀生榮,提振軍威!數十萬士兵立於都城之外,目送其大順朝軍功最高、最年輕的親王下葬,他們眼神兇狠,怒於麵而憤壓於心,順高祖舉劍興兵,於三軍陣前卷起錚錚風雷之音,那恨,咬牙切齒,那痛,嘔心交肝,一聲令下,三軍奔赴戰場,山唿海嘯般,亦奔赴大順未知的未來!
可是這人生最可怕的事情便在於最壞的事情往往是一起發生。
一月十六日,三軍開拔。
一月二十六日,烏木可汗南下。
草原十八部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踏足中原的土地,直逼中原王朝的國都,等唐耿反應過來,烏木已然控弦十萬鐵騎出現在瀝水橋畔,於中都三裏外飲馬逡巡!
是宗室!
在整個拱衛中都的三條防線中,宗室因為軍事實力較弱,安平王曾經建議讓他們守衛地勢最險要的中線,因為地勢借有天險,就算此路守將實力稍弱,也足夠他們先憑借地勢支撐,可是孝成王見唐耿四麵受敵,又因唐聰唐卓削爵之事大打心中算盤,烏木南下,竟一舉為其大開方便之門!讓這無比“對”的防守設計,因為“錯”的執行者而一潰千裏!
而此時中都城防空虛,四方戰事焦灼更是無力無時救援,城中隻有基礎的城防禁軍護衛,這叫他們如何與身經百戰的草原鐵騎對抗?
中都城外,宋義華一身戎裝為即將親臨瀝水的丈夫送行。
時間敏感,他們一步失,步步失,可是那能怎麼辦?他們已經走到了要天子涉險的這一步了。
唐耿最終決定化被動為主動賭上一次,親自帶七位文臣去瀝水談判,命城中五千軍事整合正規軍裝備,聽他號令包圍瀝水河穀,以達成烏木退兵之談判。
這是天下再險不過的一步棋,賭的是對方不知我方之虛實,賭的是天子的性命。
宋義華含住那凜冽的警醒,向她的丈夫和七位文臣舉酒贈別,中都城外,寒風朔朔,她此生的榮辱悲喜皆係於眼前這個男人了,她一生的起落沉浮都寄托於他的事業中了,逆流而上的女子不會嫁給庸常的男人,她隻要英雄,可是她的英雄,今日要去犯險了。
出城的時候,唐耿拍了拍她的肩膀,說:“義華,朕走了。”
宋義華笑著對他說:“臣妾祝陛下馬到功成!”
送走丈夫後迴,穆德皇後迴返宮中,麵沉似水地寬慰穩住了一眾後宮婦人,等到她一個人繃著臉孔迴到寢宮的時候,她自信果決的麵具這才剝下,她目光閃動、雙手顫抖地點燃線香,然後,跪倒在神佛靈龕麵前。
中都無兵,若是烏木可汗忽然發難,她的丈夫不會迴來了,他們的國家就此灰飛煙滅,她手中還有三瓶毒藥,一瓶給阿聘,剩下兩瓶留給她兩個兒子……蒼天啊!
宋義華閉著眼睛向神佛說話,直到此時,她才敢真的泄露出自己的害怕,流出一道道的眼淚:蒼天啊!她的大兒子今年五歲,小兒子還沒滿周歲,他還在繈褓中吃奶呢!他們一家人此生行事無愧於心,無愧於天地!她不服,若這人間真的有天命,那他們唐家的天命也不該今日作罷!
開平四年,一月二十七日。
順高祖攜七位文臣於瀝水橋上對烏木十萬大軍,以氣定神閑之勢穩住烏木人馬,烏木未能探明大順虛實,協定後退兵而還,半月後,唐氏宗親血洗一空。
開平四年二月、三月,顏師古、屈突息北線大捷,楊恭南線陷入拉鋸,東線周殷牽兵引將,於穀口設伏,一夜間將四十五萬人的穀口戰場變做血光迸濺的屠宰場,將當時實力最強的趙雲遮親手碾碎,一殺以震四方!
殺親,必有報應。殺降,不得好死。
可這世上城府最深的兩個男人已經恨到了極處,恨紅了眼睛,不想再忍。等到他們從一片血屠地獄走出來的時候,等到他們挺過他們人生最重要的人驟然逝去的這一刻起,曆史的洪流徹底向大順三百年基業奔湧而去,他們以巨大的代價抵住了這山崩一般的絕境,等到他們拄劍四顧再站起來的時候。
這天下,再無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