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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平十二年十一月三十日,北境。


    一望無垠的草原大地,披覆了好大的雪。軍中大帳中,昱辰幫著周殷處理著公務,一樣一樣地分門別類,遇到一些不懂的事情,昱辰就會見縫插針地朝著自己這個小周叔發問:“您為什麼要這樣做?”


    今日,他問的是賀若獻俘之事,當日戰場上阿藍小可汗擄走了賀若的妻兒,賀若求情,周殷當麵聽說後,立刻下令讓人把他的妻女找迴來。昱辰當時也在場其實他有些不懂,這賀若之前一直欺辱我們,押解迴東都城門獻俘後怕也是要殺掉的,那小周叔何必要做這樣的一個舉動呢?


    桌案後的周殷沉默了一下,抬起眼睛看著這個孩子,問:“我們為何而戰?”


    昱辰猝不及防,一下子沒弄清楚他的意思,茫然地張開了嘴巴。


    周殷;“有很多人贏了一次又一次的戰爭,卻一步一步地輸掉了國家,我問你,我們為何而戰?”


    這令人警醒的一句話,忽然驚出昱辰的一身冷汗。可是這個問題還是大,一個十六歲的孩子無法迴答這樣嚴肅的問題,周殷給夠他思索的時間,然後緩緩說:“戰爭的目的並不是殺戮,而是實現政治目標。大家打完這場仗,之後迴去還是該做什麼做什麼的,所以讓自己的國家在戰爭後不斷獲利、保持勝果才是目標,昱辰,有時候我們不能隻看看眼前,更要看到十年之後。”


    忘戰必危,好戰必亡。


    他們走這一趟,是為了讓強橫的鄰居不敢再欺負我們,為家國守護住長期穩定的生存環境,並不是要將誰斬草除根,大順的將軍已經讓賀若肝膽盡裂,那周殷的舉動必然會讓他心生感激,既然用最小的代價就可以恩威並施,可以讓他們的鄰居又感激又害怕,那為什麼還要殺掉賀若?為什麼不給這份人情?


    忽然間,昱辰隻感覺腦袋上有一輪大錘直接砸了過來,震撼得他久久說不出來,他呆呆地看著這個男人,心中一遍遍地驚歎,這就是他們的國家的國公、統帥、將軍嗎?這樣的遠見卓識,這樣的理性睿智,讓人心悅誠服,讓人五體投地。


    周殷卻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麼,失笑,點了點他的筆:“快幹活,別亂想。”


    ·


    十一月二十七日到三十日。


    短短三天,在三軍大賀之時,周殷和唐放迅速且按部就班地推進了許多事情。


    戰場瞬息萬變,很多戰前機靈得活蹦亂跳的人,一場戰後,轉眼變做一具具屍骨。


    許多鬼魂都來到唐放,求殿下寫公文具牒,放他們的靈魂還鄉,或是來告訴他自己的屍身落單摔在了哪裏,希望殿下能派人去找,唐放一一去做了,整整三個日夜,給數萬戰場英靈叩了數百單歸鄉的具牒,列出長長的名單,諮明一路河神官吏,允其歸鄉。


    唐放大限將至,冥冥之中已有召喚,有時候在傷兵所、在慶功宴、在大帳、在寫具牒,他會忽然像當夜在戰場上一樣消失,消失的時間不等,而小孔捷也習慣了他的忽然不見,如果他正在處理什麼軍務或者做什麼,他會在一怔之後依據情景幫他按部就班地做下去,然後在殿下每次迴來的時候得意地告訴他,“殿下,剛剛我處理得很好,沒有人發現剛剛身體裏換人了哦!”


    唐放也總要非常欣慰地再誇他一次:“現在小孔捷也能獨當一麵了,不錯不錯!”


    小孩更加賣力,到最後甚至能幫唐放應付一些複雜的情景,唐放無法親眼看見他是如何應對,但是每次想到這都會情不自禁地微笑:早年這個小孩沒有機會學習,看什麼、做什麼都很困難,學東西也很慢,但是經此三月,他好像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找到了敲門,完全克服了自己心頭的障礙,整個人溫和又禮貌,自信又達觀。


    隻是小孔捷可以騙過所有人,唯獨騙不過一個人。


    有好幾次“孔捷”被士兵圍住,小孔捷的目光越過無數人的肩膀與國公的對上,他努力維持住殿下的形象,以為可以騙過他,但很多時候等他走過去,國公輕輕地撫了一下他的後背,用隻有他們倆能聽見的聲音問一句:“殿下又出竅了?”


    小孔捷這個時候期盼的眼神便會緩緩落下去,變作無聲的平靜和憂傷,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輕輕地嗯上一聲。


    國公一定是明白什麼的,他輕輕地點頭,像對弟弟那樣低頭對他說:“辛苦你了,你做得很好。”


    他不會喜歡自己的。


    哪怕明明是同一具身體,哪怕有絕對一致的行為,他還是一眼能看出他不是他。


    孔捷有好幾次都想問國公:丹書真的騙過您嗎?我與殿下朝夕相處,言他所言,行他所行,沒有人會比我更像殿下?連我都騙不過您,那個草原上根本連殿下都沒有見過的少年,真的能騙過您嗎?


    孔捷不知道國公是如何辨認的。


    但他也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去掂量國公的事情,時間不多了,大仗結束後剩下十天,他心驚膽戰地數著日子,每天醒來都會感覺到驚恐,之前他總覺得手中有大把的時間,轉眼之間,卻隻剩下了個位數,九天,八天,七天,六天……


    孔捷感覺到窒息。


    更窒息的是殿下和國公兩人雙雙的平靜。


    他們沒有告訴他們的下屬任何事,沒有做任何煽情的舉動,他們隻是在快速地處理公務,從早到晚看不到任何情緒的起伏。前線這麼大的好消息,整個軍營裏都非常高興,慶功第一天他們被強行拉到席上喝酒,兩個人被勸了好多杯,滿堂的歡聲中眼睛裏自然而然地流出溫柔的笑意。然後,什麼也沒說。


    孔捷看得焦灼難安,他不知道殿下是怎麼勸國公的,他也不懂為什麼國公不激動了,那天他的失態好像全都是自己的一場幻覺,直到十一月最後一天的下午,殿下在擬排軍功名單的次序,孔捷看到的名字赫然在列,還是第一章 單子的前排,殿下對他打趣:“小孔捷,你說你這個功勞會換多少食邑啊?怎麼也得實封三千戶吧?”


    知道此時孔捷也才忍不住,開始質問安平王:“殿下,您和國公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唐放唔了一聲:“什麼事情?”


    孔捷:“您知道您沒有幾天了嗎?您想好要怎麼做了嗎?國公不說,為什麼你也不說?”


    唐放難得看小孩這麼張牙舞爪,覺得挺有意思,還吹了個悠長的口哨:“呦!咱們的孔將軍出息了,現在都開始管國公和我了~”


    “我不是孔將軍!”


    小孔捷大喊:“這仗根本不是我打的!”


    唐放忽然安靜了一下,然後說:“沒關係的,這仗是我送給你的。”他的聲音是如此的溫柔低沉,像一個兄長在哄他的幼弟,像一棵大樹在哄一株小草:“孩子,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欺負你了,你會有順利坦蕩、榮華富貴的一生。”


    說到這裏,那心裏的小孩忽然大哭起來,他答:“可我不要這個,我要你活著!”


    他想他活著,還存在在這人間。


    唐放隻能迴答他:“說什麼傻話。我九年前就死了,這些都是你的。”


    聲名、富貴、名望、軍功,待孔捷迴去,他會有非常、非常安逸的日子,他做不來實職就不做,每月等著當朝皇帝給他發餉,自己在家裏忙活自己喜歡的事情,找個喜歡的人,過完這圓滿完整的一輩子。


    唐放:“孩子,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很感謝你,如果沒有你借給我這具身體,我什麼都做不了,是你幫我完成了心願,讓我和國公重逢,讓我與我的家人重聚,讓我能重新迴到戰場打一場漂亮的勝仗,你幫了我非常多了,我這一生都沒有遺憾了,沒有別的要求了……別哭啊,你還記得我們約定好的對吧?八十一天,八十一天後,我把身體還給你,你不是嫌棄我花你的錢大手大腳嗎?這些隻是還你的一份薄禮而已,你還嫌棄我把你吃胖了,不過這個我就沒法補償了。”


    當年的緣分隻是破廟中偶爾的一瞥,他把這個可憐的小孩揀選出來,指引他讓他去找周殷,希望來日可以借他重新和周殷說上話,他曾經以為這一切都很快的,或者是班師迴朝的時候,或許是什麼時候,捎一句口信就好了,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一切兜兜轉轉,竟走到了這裏。


    小孔捷嚎啕大哭,哭得天崩地裂,山河失色,“可是國公呢!……你和國公要怎麼辦呢?……難道你不想活了,他也不想你活著嘛……”


    唐放也隻能笑了笑,安慰道:“不要瞎擔心了,這是我們大人的事。”


    大人沒想怎麼辦。


    視死如歸而已。


    陣亡名單已經交上去了,算腳程此時大哥已經能看到了。周殷作為統帥呈送天子捷報時附了兩個人的陣亡名單,隻有天子能夠看到,上麵寫著:


    周殷,唐放。


    他們迴不去了,沒有時間了。他們隻來得及把手頭上的事情處理完,原諒他的自私和欺瞞,是做弟弟的對不起兄嫂,沒有早早告訴他們自己就要離開,唐放知道的,如果說了,兄長一定不會放自己出來,可是他好不容易迴來,正逢兄長用人之際,可以親手為兄長除一大患,為自己的國家掃開國力飛躍的障礙,他怎能不來?


    他很高興他來了,他隻是難過再也迴不去了。


    十二月的第一日,餘生第五日。


    周殷還在軍帳中處理公務,唐放吃完午飯在整理兩個人的行囊,他掃視著帳中看著他倆的東西,其實東西很多,平日裏用得到的也很多很多,但若是要走的話,其實一切又都沒什麼好帶的了,唐放帶著珠子和披風,畢竟大嫂原來的首飾大哥會重新給大嫂補,披風他還要走進大漠深處,現在冰雪連天,還是挺冷的。帳中槍架光禿禿的,他伸手撫摸了一下冰冷的槍架,好像在感覺那把槍的溫度。


    它已經空了。昨夜唐放便把烏金銀牙交給屈突,那把槍此生陪他斬敵數萬,他讓屈突給兄長帶口信,若是可以便將其鎮在北方的關口之上,他不在了,就讓這把槍為他鎮守河山。


    唐放站在原地想來想去還有沒有沒交代的,發現沒有什麼了,他確定了十餘日的幹糧一些衣服,為小孔捷迴來打出餘裕,然後背著不大的小包裹往肩上一甩就去找周殷去了。


    大帳外幾個老將軍都在,他們沉默地站在外麵,一言不發,有的看著腳尖,有些在麵色憂慮地踱步,陳英也在,他好像是來報告什麼東西的,茫然地站在一群大佬中間,不知道這是出什麼事情了,還有些手足無措。看著唐放一身公子哥似的行裝,像是要走的樣子,有些不解,下意識地阻攔了一下,道,“太子殿下在裏麵,國公在說話。”


    唐放點了一下頭“哦”,然後抬步繼續往裏麵進,陳英卻在後麵再一次叫住了他,大著膽子喊:“殿下!”


    唐放皺眉看他,不說話,不應答。


    陳英有些瑟縮:“您……您還記得我嗎?”


    唐放沒什麼表情地點頭:“記得啊,陳英嘛。”


    這口氣,他也不確定他到底記不記得了,陳英不敢再打擾他,主動退下,唐放卻站在臺階上想了一下,然後招手:“來,你過來。”說著把人提到了帳篷的背風處去,陳英不解,唐放則是拍了拍左臂,“傷怎麼樣?”陳英被這突如其來的關懷籠罩得有點難以適應,“小……小傷。”唐放“唔”了一聲。當時隨著自己殺出去的三百人,最後打得太亂了,他根本顧不上誰是誰了,挺好,小夥子在亂戰還是活下來了。“你知道我之前為什麼打壓你嗎?”唐放猝不及防,忽然這麼問。


    陳英一怔,瞪大了眼睛。


    唐放:“這沒什麼不可以說的,當時我是故意。你決戰那天你表現得很好,名字在戰功的第二頁開頭,等著迴朝升官吧。”


    陳英忽然接了這麼個消息,懵懵的,不知道怎麼反應了。唐放卻表情一派平靜地看著他,“我知道你有能力,有抱負,不甘心,我打壓你,就是因為我知道一旦給你機會,你就會一飛衝天。”


    陳英瞪大了眼睛,沒想到眼前人竟然給了他這麼高的評價。


    “你在那個酒館給我畫山川地形圖的時候我就知道,阿聘這次的目光不錯,如果早生幾年,你或許可以和我和國公一起推沙盤、一起算戰術,但你問題也很明顯,就是你總是盯著人群的高處,我知道你是為了能配上阿聘,但你也別說全是為了她。”


    “我……”


    唐放瞥他,讓他閉嘴聽自己說:“我至今為止最無語的事情就是聽你說你仰慕安平王,因為在我看來你仰慕的根本就不是他,你仰慕的是年紀輕輕就有世俗的成功,仰慕他是人群中最猛最任性的奇葩。你該慶幸你不是他,二十幾歲了,還好好地活著。”


    這個人說話總是這樣苛刻,陳英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一下子又疑惑起麵前人的身份。唐放的話題卻忽然又一蹦,問:“你是不是有個奶奶?”陳英茫然地跟著他的思路:“啊,是……不過老人家已經過世很久了。”


    唐放:“你奶奶經常跟著阿聘,我見過幾次。”


    陳英瞪著唐放。


    唐放淡淡說:“阿聘不是懷著孕呢嘛,那丫頭太野,是得要一個長輩照顧她。”說著他認真地看著陳英,“你也是苦人家的孩子出身,其實以你現在的年紀,能達到這個位置已經非常努力和優秀了,你是個很上進的人,阿聘也喜歡你這點,但心太高了,走得又快又不穩當,以後是會吃大虧的,以後多想想你的根,多想想當年,還有不要仰慕我,你多想想國公,走得慢一點,走得長一點,懂嗎?”


    陳英看著唐放,逐漸紅了眼睛。


    那麼多的話,不知道他聽進去幾句,他就記住了:“……你是殿下。”


    唐放無語,不想跟自家妹夫抱頭哭哭啼啼,推開他要過界的動作,用力地朝著他的胸口砸了一拳,罵道:“臭小子,拐了我的妹妹,還好意思叫我!……來日記得好好幫昱辰,他和他小姑姑最親了,你知道的吧,還有……國公府我住的屋子的最頂格的架子上有一顆珍珠,你拿去罷,放在枕頭邊,阿聘會入夢裏見你。”說著唐放按著他,仔仔細細跟他說了那珍珠盒子的樣子,泣不成聲的陳英此時才意識到什麼,問:“您不迴去了嚒?”


    唐放笑了一下,故作輕鬆地說:“我和國公都不迴去了。”


    ·


    大帳裏,周殷正在跟昱辰說話。


    事情比較棘手,因為事關二十萬大軍與戰俘押解,周殷要確保一切的安排都是穩妥的,這幾日他將手中的權力分攤出去,屈突、何公、太子為主,鴻臚卿、顏師古為輔,太子太年輕,他必須告訴他一些事情,讓他心中有個準備。


    麵對昱辰的不解,周殷的給出的解釋是說自己要跟孔將軍去極西沙漠一趟,過段時間就迴來,讓他不要掛心,安心送大軍迴去,但國公如此反常地親自帶他處理公務和不合常理的離開,不可能讓昱辰不多想。他私下詢問何公,何公則悄悄告訴他,說國公不會迴來了,王爺也不會迴來了,陣亡名單已經送了上去,上麵一筆一劃寫著周殷和唐放,朝廷會選一個合適的時機公布國公的死訊。


    十六歲的太子措手不及,隻能迴以震驚。


    沒有人為他解釋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他也不知道可以追問什麼,從小長在宮廷的他深知接觸的消息緊要,必得謹言慎行,他便等著國公親自來跟他解釋跟他說。可是國公一直很平和,這十二月的第一日,他把自己喊進帥帳裏,仔仔細細地跟他說明自己離開後要注意什麼,要防備什麼樣的情況發生,可以信任誰,一定不要做什麼,也是他全盤托出的這一刻,昱辰才對這位成國公此戰手中握著的權力有了個直觀的印象,如此權柄,隨便換一個人都足夠他們拿著去另建一個國家,而如今國公要操的心,要擔的責任,巧妙地分攤給了五個人,他都感覺這五個人的肩頭一重,被壓得喘不過氣。


    它們是那樣沉重,國公又是那樣的沉默。


    周殷問:“都記住了嗎?叔叔不能陪你迴去了,你父親很快就派得力的人來接你,隻要他們來接手了,你就可以放鬆下來了。”


    昱辰的鼻腔一陣陣的發酸,仰視著他,用力地點點頭。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說:“您從來沒有說過,你們原來遭過這麼多的辛苦。”


    說著他竟然情難自已,趕緊低下頭擦掉忽然滾落的淚滴。


    這裏麵的“你們”,包括眼前的男人,包括父親,包括母親,還有那個他不想承認可是不得不承認的五叔叔。這是他第一次從東都的保護殼走出來,第一次直麵風霜刀劍,經過這些日子,他才知道他的父輩們到底在承擔和經曆什麼,他們從來沒有對他抱怨過,埋怨過,沒有說過為了準備這些花了多少的心思,沒有喊過一次累,而他距離他們是這樣的近,是最知道他們也是普通人的人,他們今日的這份雲淡風輕,後麵到底是跋涉過了多少的艱辛,吃了多少的苦,受了多少的罪。


    百年間的國運長久的跌落在穀底,狼煙遍地,土地滿目瘡痍,那麼多的人打到了沒有容身之所,陳英、孔捷,還有軍旅中他接觸的許許多多的人,他們都曾是討飯的孩子,上層梟雄們輪番登臺,挨個稱王稱帝,最後是眼前的這一群人一點點地凝聚起人心,一點點地翼護住國家那段最難熬、最黑暗的日子,然後一點點地統一山河,在一片戰火與廢墟中站立起來,背著國泰民安的願望,一點一點地再向上爬,最後爬到可以讓他們一代人揚眉吐氣的地方。


    他們不是隨隨便便就把生活變好的,他們是拉著所有人一起努力才變好的,最後化作梁柱,化作靜水的深流,沉默地抵禦住人間的無常。


    周殷麵對孩子忽然的心疼有些不知所措,他沒有養過孩子,不知道這個時候是不是要說說自己美強慘的過去以示規勸,可是他迴頭看看,卻又發現實在沒有什麼好說的,隻好對他說:“不要忘記那些幫助你的人,一個人其實什麼都做不了的。還有,賀若也曾有一個雄霸草原數十年的父親,你要以他為戒,萬萬不可重蹈他的覆轍。”


    時間太緊,他想囑咐的太多,最重要的囑咐完後他反而不知該從何說起了,隻能抬手摸了摸他的發頂,笑問:


    “知道歲華這個小名是誰給你取的嗎?”


    “知道……是您和小叔叔。”


    歲華,這也是他的名字。


    父親不許他用自己原本的名字上戰場,他便用了小名,所以那個人才能那樣隨口就喊,一點也不覺得生疏。


    周殷:“你母親生你那天難產,你父親擔心了許久,連神佛都去拜了……昱辰,是天上美好的星星,歲華,是年年歲歲的喜悅,我和你五叔叔沒有自己的孩子,所以我們把我們的願望給你。你來日要好好的,不要辜負我們的希望。”


    昱辰用力點點頭,可是又覺得這件事有點難,有些委屈地說:“可是你們和父親都太厲害了,我此生怕是都無法超越你們的,我怕會讓你們失望。”


    周殷笑了一下:“那就善良正直的長大,我們做了這些,就是為了你們能安安穩穩地長大的。”


    遠古的神明在倒下之前也是這樣的,他會將自己的骨骼變成山川,血液變成河流,用身體去滋養草木與大地。


    說的已經夠了,再多就是絮語,一抬頭,唐放已經在帳篷門口等著了,這次他沒有穿鎧甲,而是穿著常服,像是尋常的富家公子,身上披著黑衣牡丹,難得的是形象沒有混不吝,而是安靜地靠在門口,看著他倆說話,目光沉靜而柔和。


    “走吧。”


    周殷提起自己的狐裘披風,也不帶別的什麼東西,走出來,自然而然地去牽他的手。


    唐放伸出手讓他牽著,迴頭又看了自己的侄子一眼,說:“孩子,我們走啦,記得給你父母帶話。”然後撂開軍帳,沒有迴頭,和周殷並肩走出去。


    折騰一個來去,蒼茫的日落已經漸漸西斜。


    小孔捷猜得不錯,周殷與唐放做了約定,在周殷的神識裏,在他得知真相的那天,唐放允許他跟著自己離開,周殷讓唐放提前把仗打完。安平王原本給的時間是十五天,國公又往前推了兩日,十三天,為的就是可以盡快整理完俗務,和他單獨多呆上兩天。


    已經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周殷作為三軍統帥,此戰立下不世功勳,可他並不想要封賞,並不想要名譽,短短二十九載,他已飽覽千般事態、身經萬種跌宕,他隻求自己在使命完成之後,可以雲淡風輕地離開。


    當年沒能和心上人做到的生死與共,他現在來做。


    平沙漠漠,白雪無垠。他們倆牽著兩匹馬一直走出大營,除了幾個營中的核心人物,二十萬歡騰的大軍營裏,沒有人知道他們要去哪裏,去做什麼,唐放背著十餘日的幹糧,出大營門前又跟何公提了一次,到時候請他派人去接應一下小孔捷。


    這麼冷的冬天,上下冰凍的大漠。


    兩個人就要上馬離開的時候,忽然有一隊士兵連喊帶叫、連趕帶追的衝了出來,展目一看,是先鋒軍,還是急行軍的勢頭,陳英帶頭,還有一些別的軍營裏耳報靈敏的小子們,剛剛和唐放說話的時候,陳英一定是感覺到什麼了,雖然不知內情,但是他敏銳地察覺到有什麼不太對,憂心忡忡迴到慶功宴後便跟營裏的兄弟的兄弟說了,讓人來送送——他不知道他們要去哪,但是冥冥中感覺如果不來送的,怕是會有一生的遺憾,然後這位大順朝未來的將軍憑借著一種驚人的直覺把營裏的人喊了出來。


    他們跑得很急,跑到的時候還上氣不接下氣。


    一看許多大佬都在,身體立刻繃緊,察覺氛圍不對,遲疑不敢靠近。


    悠長的黃昏裏,凹凸起伏的沙地,有膽子大的開口:“統帥是要……出遠門嗎?”


    他們不知道現在正在發生什麼,茫茫然的似乎想犯駕挽留,似乎又無從挽留。


    “是。”一陣沉默中,何公竟然開口迴答了,說:“你們送送他們吧。”


    可大佬們忽然這樣說,這群愣頭青的孩子反而不知道要說什麼了,麵麵相覷中陳英反應最快,忽然朗聲一喝:“聽訓隊形!立定!”,然後他們忽然像是知道要怎麼做了,迅速整齊地站定了一個標準隊形,肅然地大吼一聲,擊胸以行軍禮:“卑職——恭送國公!”


    眼前的這是大順軍功最高的將軍,定鼎江山,扭轉國力,握兵九載,寵任無比,且上不疑、下不忌,他們佩服他,感念他,愛戴他,哪怕沒有被他親自帶過,還是能深切地愛戴著他。


    周殷翻身上馬,朝著他們點點頭。


    唐放也跟著上馬,口中還道:“好啊,白教你們了!送人先送國公,我不是你們主帥嗎?”說著作勢生氣這前後的次序,撥了下馬頭,拿後背對著他們。


    太不忍心看了。


    他親自教了他們,授之以漁,最後三千的隊伍隻剩下這些,他教了他們,要給他們輝煌的人生,殘酷的戰場,卻一一淘汰了他們。可是那身後卻忽然傳來了一片單膝跪地的聲音,這群被戰火淬煉過的下一代精英,他們看著那個身披黑裘牡丹之人,看著那個帶著他們、提拔他們、將他們扶上馬送出第一程路的男人,聲音沉重、滿腔悲憤激昂地喊了一句:“卑職——恭送安平王殿下!”


    此句一出,身後當場有人哭出了聲音。


    唐放一頓,茫然中下意識想要迴頭,身側忽然有人握住他的手臂——


    黃昏時分,人與鬼總是相遇。


    大營外,三百餘先鋒軍跪在堅硬的沙地裏在,在等馬上的主帥一聲迴應,可是那個人沒有應聲,沒有迴頭,隻是在縱馬踏出幾步後忽然揚了揚手,揚聲說了一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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