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該不該慶幸,季梟的人終究沒有就那樣追上來。
路程不算短,火車前行的聲音令我想到了悠長的雷鳴,而我凝視著窗外的夜空,已經到了睡覺的時間了,可眼下無限趨近於黑的深藍,卻令我睜著雙眼,絲毫沒有緊閉的意思。
路上,季梟又跟我通了好次電話,前幾通因為怕還沒走遠,所以將它摁掉了,後麵卻又覺得應該同他好好談談,便又接了起來。
“老爺子剛才醒了,我說你迴喻家了,現在又睡了。”季梟的聲音很沉,他周遭的環境極靜,我這邊也同樣,不得不說,那種世界裏仿佛隻有他一個人在說話的感覺,很奇妙。
“你放心,我會安全地迴到你和老爹身邊。”一字一頓,我想通過我的語氣來表達自己的決心,在大哥與大哥相關的事情上,從一開始我就沒打算與他達成共識。
季梟靜默片刻,“明晚五點之前,我的人會在火車站站口等你。”
這不是商量也不是請求,而是命令,是通知,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季梟說話的口吻變得與老爹類似了。
對於他的“命令”,無論正確與否,反抗是我的本能,張張嘴,我本想與他爭辯些什麼,可很快便意識到這樣的行為可能無法改變現狀,便閉了嘴,許久,才吐出一個“好”字。
反正,季梟這也算是向我妥協了。
後半夜依舊睡不著,我望著窗外的天空,看著它由深藍逐漸變得淺淡,竟然感受不到一絲困意,我的腦海中一次次閃過那些發到我手機的照片,那三具被燒焦的屍體,我甚至開始假設萬一大哥真的在其中……
喻景盛竟然已經痛恨他到那個地步了麼?我不敢相信,我知道季梟那邊的人已經開始“m”“''f”“x”“y”%攉木各沃艸次著手尋查他的行蹤了,可找到了又能如何呢?隻要大哥還活著,喻景盛的仇恨便一直都在,誰能保證他不會再犯?難道是像之前關大哥那樣將他關在那個孤島上麼?可這並非喻家私下的事,甚至還牽扯著三條人命啊。
抵達事故現場的時候,已經差不多是第二天中午了,我的心跳得很快,我能感受到它在胸腔內的洶湧搏動,雖然此時此刻,那三具被燒焦的屍體以及那輛被燒得麵目全非的轎車已然被執法人員帶走了,可不知為什麼,看著此刻僅留在原地的一片灰跡,唿吸著這裏的空氣,我卻都好像能聞到屍體被燒焦的味道、金屬融化的味道、汽油噴灑滿地的味道。
“哎呀,可嚇人了。”一個燙著雞窩卷的婦人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我的身後,我迴過頭,與她對視一眼,向她報以了一個笑意,她便很快認定我是一個好人,甚至不用我多問,她自己便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音量並不小,不多時便招來了街坊鄰裏湊熱鬧的看客。
世界上向來不缺對“新聞”好奇的人,在平頭老百姓的世界裏,這次發生的事情,近乎可以說是一個驚世駭俗的慘案。
“我就住在那邊,”那婦人往身後不遠處的一處居民樓一指,她說她住在三樓,從某種意義而言,它的確離案發現場很近。
“那個人的摩托就停在這個牆根的位置,那時候還是大中午呢!嘩的一下,照得亮得不得了,周圍下自己就熱起來了,一看見火光我就到跑到窗邊了,那車轟的一下就燃起來了,那個噴火的東西啊,好嚇人的!整個牆都被烤亮啦!車裏麵的人慘叫啊,一直在慘叫,一個人原本是站在車外,也沒跑掉,車裏麵的兩個就被鎖在裏麵烤啊,我離那麼遠都聽得耳朵痛!孫子還在家裏呢,都被嚇哭了,鑽到我懷裏一直發抖呢。”
“那個殺人犯慢慢往後退,一點也不驚慌喲,沒有人敢到他那邊去,然後在他後退到這個巷口的時候——”
“轟!的一聲!我這輩子沒聽過那麼大聲音,那個車一下子就爆開了!不成型了,四分五裂了,我的窗子都被震得一直在響,那個人把噴火的東西關了,車那邊還是一直在燃,他看都不看一眼,隻是把噴火的槍背到背上,直接騎上他的摩托就走了。”
“那麼危險的東西怎麼拿到人手上的啊!這些歹徒真是無法無天了,怎麼現在還沒有抓到人的消息啊?這幾天我都不敢出門了,警察也不知道在幹什麼!”
周遭的聲音開始變得嘈雜,大多是周邊鄰居心有餘悸的猜測,有人說那個人是無差別殺人狂,有人說是男的看見女的偷情惱羞成怒,也有人說是幫派內部鬥爭。
他們說來說去,總歸逃不過一個詞——恐懼。
他們害怕這樣慘無人道的兇手無法獲得製裁,然而事實卻是,這世界上總存在著立於規則之外的“法則”,我不知道喻景盛的結果會如何,但根據往常的經驗來看,很有可能,他隻會得到喻家內部的處罰——如果那個時候“包容”他的老爹還在的話。
大哥的母親就住在距離事發地最近處的這棟樓裏,據說這次的事件已經讓內裏的居民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有好幾戶甚至已經搬出了家。
雖然並沒有抱任何希望,但我還是根據記憶中的地址,摸到了宋女士家門口。
敲了數聲,意料之內,沒有迴應,看來大哥已經將她帶走,或許剛開始她並不願意離去,但當樓下的這件事發生之後……
如果真如季梟所言,如今發生的這一切都是大哥料想到並計劃好的結果,那麼真可謂是一石三鳥了。
重新走迴到樓下的時候,那繪聲繪色的婦人仍舊在那車輛殘骸的不遠處盡職盡責地向路過的每一個行人訴說。
相信這樁慘案足以成為她今後人生中永遠繞不過去的離奇經曆之一,說不定到了八十歲,她仍還能將那天發生的事情事無巨細地講述,這樣調侃的想法卻沒能令我的心情愉悅哪怕一刻,拿起手機,看見了大哥的未接電話。
來自於約摸二十分鍾之前,那時候我應該正聽著“故事”。
“青書哥。”聲音有些沉鬱,剛剛的所見所聞,更令我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大哥。
“應該已經到了吧,”他預測得很準,在得到我肯定的迴答後,他報出了一個高級餐廳的名字,看了眼地圖,距離並不遠,料想他應當知道我是會到案發地來的。
去見大哥的路上,我行得並不積極,腦子裏其實也沒有思考太多,我隻是麻木,我甚至忘記了自己再到這座城市來的初衷,問大哥嗎?能問個什麼呢?
問他對這件事情的看法麼?理智告訴我最好不要這麼做。
隻有電話裏大哥所言“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正催逼著我,往他那邊趕去。
其實剛進餐廳的時候,我就已經望見大哥了。
果然無論在任何時候,他的著裝和儀態都是得體的,加上本就不俗的相貌,使他整個人看起來都比常人要出眾許多,此刻他正坐在窗邊,身前有一杯精致的飲品,臉上甚至還帶著不甚明顯的笑意,傳達給人的感覺,是一如既往的和煦溫柔。
“小燈,過來。”見我愣在原地,他衝我招了招手。
坐到他對麵,服務員正好走過來,大哥知道我的胃口,便十分熟稔地點了幾個慣常而言我會喜歡的菜。
服務員走後,氣氛才開始變得正經起來,他大概看出我沒有閑聊天的心情,索性直接問道:“最近喻家的事情像是很多。”
“老爹病了。”我望著他,終究還是將這番話說出了口,或許我隻是想看看他對此的反應,畢竟在曾經,他是老爹最寵愛的孩子。
“父親已經不要我了。”大哥抬眸,眼神中頗有幾分自嘲,“我不可能完成他給我的任務,以現在喻家的情勢,我已經迴不去了。”
見他有幾分落寞,一時間我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我原本以為會得到他模棱兩可的答案,可如今看他的意思,竟是身不由己麼?
“老爹叫你去找喻景盛?”
“父親老了,他竟然以為我們能夠重修舊好。”大哥說著,這一點他跟季梟的看法倒是出奇地一致。
不多時,點好的食物到了,大哥索性岔開了話題,問了我喻家近期的現狀。
我如實答了,大哥笑笑:“倒是跟我料想的相差不大,唯一意外的就是你吧,在喻家做事的感覺怎麼樣?季梟現在權力大些,雖然不會擺在明麵上,但他可以說是你的上司。”
這倒算是一語中的了,我扯起嘴角笑了笑,其實也有幾分自嘲:“老爹的安排,我也沒有辦法。”
大哥給我夾了一塊肉,淺笑著歎息道:“看來老爹最終還是選擇了季梟。”
頓了頓,我不確定他這話的意思,雖然從如今的形式來看,好像的確是這樣,“是這樣嗎?我一直以為老爹培養季梟是為了今後輔佐你或者喻景盛。”
我當然不是這麼想的,可我得這麼說,我想看看大哥對此的反應。
大哥低低一笑:“小燈又在裝糊塗了,你應該已經有所察覺了吧,季梟其實也是父親骨肉這件事。”
握住餐具的手頓了頓,我像是僵住了,像是完全震驚了,可內心深處卻告訴我——難道真的沒有察覺嗎?還是一直不願多想?
“第一次有人這麼明白地告訴我,還是有些驚訝。”將食物塞進口中,記憶深處,老爹對季梟的種種過往都印刻在我的腦海中,不應該啊,起碼在我出國之前,老爹對他的態度,都不像是一個父親會對兒子的態度。
然而大哥卻並不打算跟我解釋,他隻是簡單明了地得出結論:“上次出行的時候,父親就已經給了我準確的答複,小燈,我輸了,父親放棄了我,季梟今後容不下我,我隻能離開。”
“大哥,你要相信老爹是不願意看到你離開的,他也絕對沒有趕你走的意思。”潛意識裏,我是不想讓大哥離開的,老爹已經老去,我不希望他在最衰弱的時候,看到的卻是自己的家族四分五裂的情狀。
大哥放下手中的餐具,“還是明白告訴你吧,小燈,我離開,是因為我無法眼睜睜看著摧毀了喻家兇手,最終作為勝者,所在那個最高的位置上。”
不,理智告訴我不要盡信大哥的話,他和季梟向來各執一詞,或許站在自己的立場,錯的永遠是對方。
“喻家的事情,一直以來季梟都還是蠻上心的。”蒼白無力地,我這樣辯駁。
可大哥卻說,“因為他知道那將會是他的,”微微傾身,大哥握住我的手,他的臉色格外鄭重:“小燈,我寧可不知道蘭阿姨和景盛的關係,那樣,我也就不至於去尋求所謂的‘公平’,數次跟父親請示,我隻希望我的母親能得到一個相對公正的待遇,可父親卻告訴我,別說資助,就連去見她,這也都是不被允許的。”
勾了勾唇角,大哥笑著,神情有幾分諷刺:“事情既然已經做出,便不會後悔,因為那時老爹就已經起了栽培老四的心思,如果任由蘭阿姨一直在背後推波助瀾……落到老四手中的喻家,同樣不會有好結果。”
“是季梟將這些捅到我麵前來的,那時他擺出一副合作的態度,我竟受了他的蠱惑,他也就順水推舟,等我恢複理智,一切都來不及了。”
“父親老了,蘭姨跟他生活在一起太久,免不了會受她的蠱惑,她意識到如果我接手了喻家,就會照顧到自己的母親,從而威脅她的地位,所以她開始攛掇父親栽培景盛,不能任由這種事情發生……這一點我跟季梟達成了共識,小燈,我也就不瞞你了,最終是我下的手。”
說著,大哥笑了笑:“季梟遠比我們“m”“''f”“x”“y”%攉木各沃艸次想像的聰明得多,他知道必須將喻家攪得四分五裂,自己才會有機會得手。”
“你以為是誰讓喻景盛來這個地方找我?當初為了懲治老四他願意同我合作,如今為了將我趕盡殺絕他不會拒絕老四的請求,有些人看似愚鈍,實際卻早就練就了借刀殺人的本事,小燈,如果不是我猜到了他會下這麼一步棋,那天被燒得不人不鬼的就將是我。”
“你以為父親為什麼一直不將自己的病情告訴任何人?在他的病情初見端倪的時候,我就一再請求他到醫院治療,父親卻認為我是望他早死,轉手將這件事交給了季梟,不過兩年,你看父親如今的情狀,誰才是那個望他早死的人?”
大哥的意思我明白,他認為季梟居心叵測,他甚至覺得喻家兄弟如今四分五裂的局麵,也是季梟一手促成的。
可這些事,真的能全部歸咎於一人嗎?
可麵對大哥,這種話我問不出口,聽一個人的一麵之詞是愚蠢的,這是流傳至今的古訓。
大哥有自己的苦衷,他看著別人盜取了自己經營多年的成果,說不反擊是不可能的。
“小燈,跟我走吧,現在的喻家已經不再是喻家了,你以往對季梟並不算好,他是個睚眥必報的人,他或許不會殺了你,但他一定會想盡辦法踐踏你的尊嚴。”鮮少一次性跟我說這麼多話,大哥凝望著我,他的目光從未那麼認真,甚至都有些丟卻了自己慣常的從容。
“跟我走吧。”他說。
而我聽得出,無論大哥的先前的話語中帶了多麼濃烈的主觀色彩,起碼,就這一句請求,他一定是真心的。
我相信大哥依舊是記憶中的那個兄長,我相信。
但我想著老爹如今的情狀,想到喻家內部我尚且還未觸及到的謎題,我知道,我不能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