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大哥所說,入夜後,很快,從宮外來的普通人家的馬車便擺在了東宮門口,我和大哥的生母宋氏將會坐在同一輛車中。
大哥竟直接將自己的母親托付給了我……這又是何等的信任,思及此,我的心更是酸澀起來,不敢再多想下去,我隻抱著愛梟鸚鵡的鳥籠,微微低頭,揭簾進了去。
宋女士和我一樣,已然換上了尋常人家平日裏所穿的普通衣物,儼然,此時此刻的她又恢複成了我記憶中普通女人的模樣,她的臉上本就沒有皇太妃的威儀,如今一看,更是如此了。
“小燈,來啦……”像是有些精神不振,宋女士隻微微抬眸望過來,在我坐到她身邊的時候,馬車已經開始向前行駛了。
“阿書他,不跟我們走。”一個眨眼,緩緩地,宋女士的淚珠自她頰邊落下,“我知道他是個有氣節的孩子,但是生死關頭……”輕輕地,宋女士抓住我的衣袖,“我問他可有十成的把握?他說,如今這些都已經不再重要了……我看他的樣子,竟感覺他像是要拋下我自己一人離開似的。”
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一個傷心的婦人,或許此刻我能做的,就隻有傾聽吧,輕輕將手放在她的肩上,安慰她也是安慰我自己地,我說:“放心,不會有事的。”
怎麼不會有事呢?明明,隨著馬車逐漸向通往外部的宮牆外靠近,我聽見了馬的嘶鳴聲、人的唿號聲……百姓的哭叫聲。
怎麼會沒事呢?
看來大哥和季梟真真是將我保護得太好,我竟對宮牆外發生了什麼一概不知,如今為我們開門,護送在我們身邊的,是隸屬於大哥手下的禁軍吧?如果他們的職責是護送我和宋女士,那麼當走出城門的那一刻,他們是不是也將參與混戰?隻為……
我明明無數次嚐試說服自己,這一切都不過是夢,然而看著如今活生生的一幕幕,我竟再次產生了那種極其不忍的感覺。
終究,我還是不希望任何生命消逝的。
當宮門終於緩緩打開,我聞見了濃烈的,柴火的味道,以及像是什麼東西燒焦的聲音,所幸如今宮門外都是禁軍的身影,我知道它們將保護我和宋女士的安全,也是,我所在的地方向來是安全的,這所謂的“安全”……卻是犧牲了這麼多條鮮活的性命而換來的,如今是大哥的禁軍,不日後,說不定還會換成季梟的人。
我都明白的。
馬蹄聲未嚐停歇,一聲聲擊打著我的耳膜,宋女士大概是因為操勞憂心過度,竟哭著哭著就那麼蹙著眉頭睡去了,我絲毫靜不下心來,我知道我得保護她的安全,我雖極力勸阻自己不要去聽……不要去看,卻仍舊無法管住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木質的車窗合得並不嚴實,火光偶爾能從外部傾瀉而入,我看見了禁軍與身著其他樣式戰甲的士兵廝殺的模樣,那兵刃相接的聲音,令我膽寒。
季梟的人大約不是從外部一點點攻入的,而是從一開始就裏應外合,畢竟城內支持他的士兵們也不占少數。
終究又是大哥和季梟的廝殺嗎?我分明極力逃避,卻好像仍舊無法脫離這樣的結果,我想,或許內心深處,這一次我已經不再像上次那般惶惑且懼怕,是因為我始終覺得這是一場夢麼?
窗外的兵荒馬亂好像與馬車內部的溫軟無關,我看著鳥籠中闔上眼睛的愛梟鸚鵡,心情竟意外地平靜。
偶爾,能聽見宋女士唿喚大哥的聲音,叫的是他兒時的小名,或許在這位母親眼裏,自己的兒子無論怎樣都是美好且真誠的吧……就如同身為弟的我好像永遠也無法厭惡大哥那般。
也不知禁軍是怎麼將我和宋女士送出城去的,離開京城後,我隻覺得周遭的聲音都變得寧靜了許多。
輕輕地,我將愛梟鸚鵡從鳥籠中取了出來,它不像是一個死物,而僅僅隻是閉上眼睛了似的,我輕輕地撫摩著它的毛,不知為什麼,就在這時,我的腦海中忽然出現了五妹書中的劇情。
很奇怪,其實按理說,書中的劇情在我腦海中應當是以文字形式展現才是,可不知為什麼,每一次,那些畫麵都如同活過來一般,連帶著撕心裂肺的感受,在我腦海中一次又一次地演繹過一遍,那感覺就好像……就好像是我的親身經曆似的。
這次的內容是在宮中,書裏世子即位後,殺了不少人,他因為疑心病過重,也從不真心親近自己的下人,隻稍微有懷疑便會斬立決,特別是那些疑似同太子有所勾連的臣子們。
他也沒有納妃,因為沒有皇室的長輩管著,他的私生活可謂極為自由,他最喜歡寵幸的人就是小倌,他常常將小倌召到寢宮中用身體狠狠鞭撻,真是可怕,在那畫麵中我望見季梟那似笑非笑、卻是全無情感的臉。
令人感到畏懼,又膽寒。
那時的小倌已經全然認清了自己所愛是個徹頭徹尾的無心之人,無論他多麼努力地想要喚起對方的一點點憐惜亦或是喜愛,對方都會嗤笑一聲,施與最漫不經心的嘲笑——“為什麼你總是想跟我談這些呢?”
他稱唿他為“黏乎乎的小玩意兒”。
日複一日的嚐試,日複一日的失敗,小倌逐漸心如死灰,他甚至開始後悔,自己竟然為了這麼一個人而背叛了可謂唯一對自己好的太子,值得嗎?他想,這一切都值得嗎?這樣一個無心無情的人,為他付出這麼多,究竟值得嗎?
但無論理智如何訴說,每每當他看見這個如今已經成為皇帝的世子在朝堂上運籌帷幄、將天下的一切都牢牢掌握地在自己手中的時候,他的內心還是會燃起那種近似於飛蛾撲火的衝動。
他是那麼向往,因為他的身上擁有自己所沒有的東西。
他的冷漠他的算計,他的無所謂他的漫不經心,他的狠戾他的果決,他的向死而生他的掌控全局……
小倌覺得,自己是何其幸運,才能遇見這麼一個人,又是何其不幸,這個人似乎已然自行褪下了去愛一個人的能力。
而他竟想要得到這個人的愛。
荒誕,可笑。
小倌眨眨眼,落下淚來,如果有來世,他一定要喜歡一個溫柔的、和那人全然相反的人。
如果來世真正存在的話。
睜開眼睛,我感覺我好像做了一個極其荒誕卻又十分真實的夢。
身軀是沉重的,宋女士尚還閉著因哭泣而腫脹的眼睛,未曾醒來。
十分奇怪,腦子尚還有些混沌的我逐漸發現了周遭氛圍的不同,雖說夜晚負責為我們送行的隊伍自然會停下來整頓休息,但……無論如何周圍都太安靜了些。
本能地,我伸出手意圖推開馬車的窗,“太子妃且慢!”一個聲音卻將我叫停,是受太子所托專程為我送行的禁軍統領。
“我們隻是想要那個‘祥瑞’,把人交到我們這來,我想你們或許也不想產生不必要的爭鬥。”陌生的男音,一時間我不是十分確認他是不是季梟的人。
“我們的職責是保衛太子妃的安全,少說廢話……”
“哈哈哈哈哈,真是好囂張的口氣,敵眾我寡,也不看看周遭的情勢,都說了我們不會傷害他,祥瑞祥瑞,既是先皇親口所封的祥瑞,豈有被隨意對待的道理,好話不說第二遍,放人吧。”
聽著雖好像是季梟的同謀,但看態度卻也不像那麼友善,如果我再不出聲怕是會招來禍患……
“小燈?”身旁的宋女士卻不知何時醒了過來,她用詢問的眼神望著我,而我同樣看著她,我知道,自己的親子不在,或許此刻,她的眼中,我已是唯一的依靠了。
“您放心,我不會讓您有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我便起身揭開車簾,迴身望去。
眼下,甚至都不能說是“敵眾我寡”了。
數百倍的人數差距,真要鬥起來怕是不會有好結果。
“住手,我跟你們走。”心跳如擂鼓,天知道我是鼓起了多麼大的勇氣,才將這句話說了出來。
一時間,劍拔弩張的雙方有了片刻的凝滯,太子這邊為首的禁軍統領第一時間是要我迴到馬車內部去。
我製住了他的動作,麵色沉靜:“我隻是盡我所能,減少傷亡。”
“你就是那個祥瑞吧?失敬失敬,我們如今的大統領想請你迴京城去,麻煩你跟我走一遭。”
“禁軍還守在城裏!哪容得你們放肆!”身邊,原本護送我的小兵已然拔出了武器。
“我敢說不出三天,太子的軍隊就會落敗,弒君的逆賊也想當皇上?這天下早該換人了!”說完,對麵那言辭豪放的將領便哈哈大笑起來。
身邊的禁軍統領差點起身直接同他叫板,而我則先他一步站起身來:“跟你們走,可以,但我不會第一時間同你們迴京,我這還有要緊的事要辦,怕是隻能勞煩各位再等一段時日了。”
似是沒想到我還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對方一愣,他瞪住我,隻說:“現在為太子拖延時間,已經晚了,他氣數已盡,等我們活捉了他,就要砍下他的頭吊在城門上示眾。”
氣息微沉,勉力讓自己不變了臉色,“我話不說第二遍,若是你硬要來搶,我就當即自刎死在這裏。”
靜默許久,對麵的臉色變了又變,所幸,最終他還是妥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