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掃完,商場裏的紅燈籠取下來,家裏的雞鴨魚肉終於被吃完,年才算過完了。春天來得很快,上班路上看到綠化帶裏的黃色瘦迎春開了,春也就來了。
宋知雨平平淡淡地過完了這個年節(jié),接到了上班的通知。
趙文從老家迴來,臉竟圓了一圈,胳膊上的肌肉變五花,緊身上衣也不敢再穿,下了班就往健身房跑。因為辦卡課程買一送一,趙文就把宋知雨也捎帶上了。
去健身房還沒有三天,宋知雨在跑步機上正流著汗,健身房老板杵在旁邊看了一會兒,突然表白了,沒有臉紅心跳,那個男人就是穿著背心站著,粗嗓子說,我蠻喜歡你的,你老用這臺跑步機,我注意你很久了。等你練完,我能請你喝咖啡嗎?黑咖,不胖。
宋知雨失笑,搖了搖頭,招唿來練背肌的趙文,把人打發(fā)走了。
在隔間洗澡的時候,趙文敲了敲隔板,宋知雨正揉著頭發(fā)上的泡沫,睜不開眼,隻是問:“怎麼了?”
“知雨,那健身房老板不好嗎?我看他肌肉漂亮,人也蠻熱情的。”
好一會兒,宋知雨才說:“我不喜歡肌肉那麼誇張的。嚇人。”
趙文哈哈大笑起來。
趙文鐵了心,要給宋知雨找個對象。當(dāng)天蹲守在他辦公桌旁邊,翹著個二郎腿,搶過他的手機注冊了好幾個同性交友軟件,宋知雨忙著寫策劃,沒空理他。
趙文鼓搗完了,看看宋知雨:“相冊裏有你自拍嗎?放一張上去?”
宋知雨敲鍵盤的手停了一下,突兀的安靜過後,他淡淡地說:“沒有自拍。”
“那我給你現(xiàn)拍一張吧?”趙文舉起手機,宋知雨伸手擋著,相機一響,拍下來一張很微妙的照片,矩形框裏半個瘦削筆挺的脊背,腰線收束得流麗,一隻雪白瘦長的手掌卻占據(jù)了畫麵大半,剛好遮住臉。
趙文看了半晌,“這張也行。”遂設(shè)置成了頭像。
宋知雨輕輕皺眉:“趙文,你別鼓搗手機了,你會場跑完了嗎?”
趙文嘀嘀咕咕:“還不是緊張你終身大事嗎?”
“這種軟件很亂的。說是交友……”宋知雨頓了頓,“其實是約炮吧。我也不想交友,你別弄了,我一會兒就刪了。”
臨下班,經(jīng)理火急火燎衝進(jìn)來,說發(fā)福利,宋知雨和趙文排隊去領(lǐng),竟然是幾隻蟹,也不是青蟹和毛蟹,兩人瞅著,聽到小姑娘說是“帝王蟹”,眾人咋舌,感慨公司怎麼突然這麼闊氣。
宋知雨看著那兩隻蟹,出了會兒神,沒注意冰化了,倒凍得手指頭發(fā)紅。
趙文拎過他的蟹:“我送你迴去,你把我的螃蟹蒸了,分我一口。我又搞不來。”
宋知雨簡單處理了蟹,借來鄰居巨大的蒸鍋,把兩隻蟹放進(jìn)去,夾薑片和蔥條,該上鍋蓋蒸。
趙文耐不住,先急赤白臉地調(diào)了醬油醋,等著兩隻蟹上桌。橘粉色蟹殼剝開,蟹肉潔白緊實,剛才從鍋蓋縫隙裏溢出來的鮮香現(xiàn)下有了實體,海洋的鹹鮮中又有一種清甜,撕開腿肉,絲絲分明,紋理漂亮,騰騰地冒著白氣,蘸醬油醋,簡單已是至美。
兩人吃著蟹,趙文騰出小拇指按著電視機遙控器,啪嗒啪嗒地把遙控器按得仿佛沸鍋爐,那聲音突然停了,宋知雨自然地望向電視屏幕,卻是某國際新聞頻道一個南美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換屆選舉環(huán)節(jié),他們用陌生的語言演講,鏡頭偶爾劃過臺下,不合時宜地停住了。
一群西方麵孔裏,一張純男性化的英俊昳麗的東方麵孔格外出挑,年輕男人穿著整肅合身的黑色西裝,臉色分明冷淡,但一段笑意是天生含在眉眼裏的,一張臉有著天生複雜浪漫的故事感。他微微側(cè)過頭,和旁邊的青年交談了幾句,鏡頭這才戀戀不舍地劃過了。
趙文也換了臺,若無其事地?fù)Q到體育頻道,卻偷偷拿餘光看宋知雨。
宋知雨已經(jīng)低下頭,細(xì)脖頸文文弱弱地垂著,專心致誌地拿刀背敲開蟹殼,手指剜蟹肉的時候,雪色一片,皮肉晶瑩,白得難以辨別。
趙文輕輕出聲:“知雨,給我拿罐啤酒吧。”
宋知雨:“早讓你喝完了,沒有了。”
趙文又說:“給我煎倆蛋成不成?”
宋知雨頓了頓,起身進(jìn)了廚房。
煎蛋的時候油濺起來,宋知雨拿手蓋住臉,勉強煎完蛋。晚上洗臉的時候仔細(xì)看,卻有一點燙痕,小小的,深粉紅,像是被嘬出來的吻最後的影子。
宋知雨的目光落在鏡中人的臉上,某個瞬間,他想,這個人是我嗎?
但是除了他,還能是誰呢?
日子不鹹不淡地過。宋知雨工作很忙,漲了薪,升了半職,配了個小助理。小助理很年輕,二十三歲,剛剛二本大學(xué)畢業(yè),娃娃臉,嘴巴甜,見到宋知雨就喊“宋老師”。
宋知雨這才想起來,很久很久以前,當(dāng)他填報曆史專業(yè)的時候,是想要做一名曆史老師的。但是他最終也沒有成為一名老師。
三月末的時候,公司競標(biāo)當(dāng)?shù)乩献痔柧茦堑奈膭?chuàng)項目。宋知雨被帶著去應(yīng)酬,趙文因為聽說了日本那一遭,不太放心,腆著臉也跟去了。
酒樓包廂裏,燈火柔和,全梨花木的家具在幾簇虛擬火焰下險險晃動著,一錯眼,緙絲屏風(fēng)上的鳥活了過來,就停在那點紅光上,眼珠細(xì)小靜默,有種曖昧的昏暗。
宋知雨緊跟著趙文進(jìn)包廂,那老板今年五十來歲,凸肚小眼,五官隨便,細(xì)看也記不清楚。
他們上了座,老板的眼神雖在席間逡巡,卻一直若有若無地落在宋知雨身上。他的心裏直打鼓,兩條腿顫顫的想逃,臉上卻勉強應(yīng)付著。
老板叫來服務(wù)員,趙文拉拉他的袖子,附耳過去:“是要叫酒了,沒事,你說你生病吃藥,我?guī)湍銚踔乙粋人能喝趴三個!”
宋知雨為難地笑了笑,正躊躇著,席上上了一鍋粥,春寒料峭的天,紅泥盆下小火煨著,老板腆著肚子起身揭開蓋,用銀勺攪了攪,雪白米湯之間翻出幾隻鮑,“上桌先喝碗粥,暖暖。我這人在酒桌上一向這樣的,能喝的喝酒,不能喝的喝茶。大家隨興。”
趙文喃喃:“啊?原先是這樣的嗎?”
服務(wù)員正要盛粥,被老板截斷,親自給每個人盛了碗粥,輪到宋知雨,他特意笑了笑:“後生太瘦,多吃一碗吧。”
宋知雨虛虛笑著:“謝謝。”
他用勺子翻了翻粥碗,米少鮑魚多,滿當(dāng)當(dāng),見老板也開始喝粥,他才放心地吃了一些進(jìn)去。他中午吃的便利店盒飯,剛剛聽說要喝酒應(yīng)酬,趕緊對付了幾塊麵包,胃裏有些冷,吃了熱粥,渾身都暖和起來。
飯局時間比預(yù)料中短得多,合同也很快在飯桌上簽下,席間隻開了一瓶紅酒,其中半瓶是趙文喝掉的,宋知雨手邊上了一壺雨前茶,新焙的,淺琥珀色茶水裏茶針飽滿分明,漾開春意。
飯局結(jié)束,宋知雨去廁所,洗完手往包廂裏走,路過露臺,聽到有人打電話:“伺候好了,您放心,一滴酒沒沾,好粥好茶的,席間連個抽煙的都沒有。”
宋知雨心裏突然空了一塊兒,四下透著風(fēng),密密麻麻地涼。
電話那頭聲音很沙啞,嗓音被電波稀釋,淡得聽不分明,最後隻是很輕地咳嗽了一聲。
宋知雨心裏就明白了。
迴到包廂,趙文喝得上頭,臉色通紅,卻隻是盯著宋知雨的眼睛:“怎麼了?就那麼會兒功夫,誰欺負(fù)你了?”
宋知雨抿了抿嘴唇,“沒有,我們走吧。”
趙文叫了代駕,宋知雨站在綠化帶旁邊的水泥臺階上,夜色已經(jīng)暗下去了,城市裏的燈光在夜色中分明,點點璀璨,匯成塵世的天市。
他低頭看了眼表,再抬頭,趙文找的代駕開車過來了,他突然福至心靈似的,往左邊望了一眼,看到濃蔭被乳黃燈光照亮,一輛梅賽德斯停在那兒,幾乎是隱在夜色裏,那酒樓老板彎著腰和後座的人說話。
“知雨,上來。”坐在副駕駛的趙文催道。
宋知雨沒說話,看到後車窗搖下,伸出一隻手,年輕,瘦,雪白修長,食指和中指夾著根煙,閑閑地靠在車窗上,有種漫不經(jīng)心的紆尊降貴。
“知雨?”
“來了。”
宋知雨上了車,趙文打開車載廣播,還是橘子海。
他垂著睫毛,安靜地坐在後座上,慢慢坐成了一尊玉白的雕像,不喜不怒的,眉眼天生的溫柔慈悲,唇卻抿得冷淡肅穆。
他知道那隻手食指的第二個指節(jié)上有一顆小小的痣。
宋知雨想,怎麼就忘不了呢?這麼細(xì)枝末節(jié)的東西都忘不了。
如果有興趣的,可以比對這時候的知雨和之前的嚴(yán)越明,也許會有新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