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知望落地後沒來得及吃早飯,剛下飛機就急匆匆就往實驗室跑。
他不在的這一周裏仍然盯著組內動向,一切工作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唯獨昨晚出了岔子。
事情始於昨天下午的一場交流會,秦舟翻了不少北京友院的文物活化案例,再加上他打聽到有個數字化中心有意向製作球幕電影,秦舟得到啟發,提出虛擬博物館是個不錯的合作方向。
從前他們組的課題對標的都是文保專業人士,比如修複師之類的工種,需求群體還是太小。欽州覺得如果把範圍擴大到整個社會麵,可玩的花樣就多多了。而且課題組手裏已經有完整的數據和不少修複成品,隻要再往前推進一點,說不定就是片新天地。
聽著確實是個好想法,但他話音剛落就受到杜清的反對。
杜清的落腳點是可行性。原課題的重點是智能修複,秦舟突然蹦出來個虛擬博物館,聽著好像隻是把現有資料整合整合做個畫麵,但其中其實涉及到非常複雜的交互、虛擬現實等等技術,其中繁雜程度太嚇人了。一旦真的按這個方向走,萬一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卻還是沒人買單,所有努力都會付之東流。
兩個人一直在爭論沉沒成本問題,但這個事兒確實不好量化,誰都有理,結果誰也不讓誰。
最後杜清站起來,說這個短時間真的做不出來,秦舟也急了,還沒試試怎麼就知道不行,為什麼不努努力,萬一呢?
也不知道是哪句話刺中了杜清,他忽然當著所有人的麵說:“秦老師,你並不了解我的專業領域,現在你所有的想法都立足於你天馬行空的猜測!你要是真想推進它,就去了解了解北京團隊花費時長在說話,而不是用這些懸浮的經驗來指導我!”
秦舟可受不了這些指責,很快把前期調研資料找出來,連接公屏給大家看,闡述自己想法的可行性和創新性,儼然一場小答辯。
在座沒人敢說話,甚至資料都不敢往群裏傳了,一場交流會不歡而散。
秦舟這個人嘴巴快,但是心思挺敏感,說錯話後又老是自我反省。這種性子挺容易後悔的,秦舟越想越自責,覺得自己剛剛確實太傲了,如果是柏知望就絕對不會在這種場合跟杜清起衝突。
秦舟冷靜下來後想去找杜清道歉來著,但對方可能還在氣頭上或是睡了,沒開房間門,這事兒就一直梗在那了。
柏知望了解完事情全貌,很頭疼,一邊是他招進來的同事,一邊正在追的前男友,兩邊都有站得住腳的理由,怎麼看他都應該避嫌。
偏偏他還是組長,避無可避。
平時交流會上出現爭執很常見,都是絕頂厲害的頭腦,哪會那麼容易被說服。但學術或方向上的爭論絕對不會帶到生活中,不管會議桌上如何爭得麵紅耳赤,出了會議室的門,大家又是親親愛愛好同事。
所以這次杜清的表現就顯得更奇怪,柏知望隻好先把他叫出來,詢問他是不是最近心情不好。
杜清低著頭,“嗯”了聲。
柏知望決定開門見山,因為杜清也是喜怒形於色的直性子,跟這類人說話沒必要拐彎抹角:“你是不是對秦老師本人有什麼意見?”
杜清作為成熟的研究工作者,屢次把情緒帶進工作,它們還都跟秦舟有關,很難不讓人聯想。
杜清搖搖頭,“沒有。”
柏知望挑眉,“那他最近幹了什麼讓你不開心嗎?”
杜清屬於敢問就敢答的類型,這樣的人反而說開了就能解決問題,柏知望當初招他進組也正是看中他的坦誠。
“也沒有!倍徘迥四,有點難為情的說,“我隻是不小心看到他家集團的廣告,就順手查了查!
這是柏知望沒想到的走向,他靜下來聽杜清繼續說。
“我看到……他學畫畫,十歲就能拜陸老為師,住寸土寸金的外灘,進全上海最好的小學。這樣一個人,質問我,為什麼不能努努力,為什麼不能試試!
杜清自己都覺得好笑:“他知道什麼叫努力嗎?他不知道住在昆山每天為了坐高鐵通勤需要早起兩小時是什麼滋味,從來就不需要負擔試錯的成本,他當然能大言不慚地指責別人說,‘你怎麼混成這樣,你怎麼不更努力一點呢,努力你就什麼都有了啊,天道酬勤啊’!
柏知望聽不了別人這樣說他的小船,但他也沒有權利製止杜清,隻能在他說完後幫兩句:“可是他從來沒跟你說過這種話,‘努力’隻是針對剛剛所說的拓展業務範圍而言!
杜清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搓了搓發紅的臉,忽然轉移話題:“你們是情侶是吧?”
柏知望很有耐心,這句話明顯帶有曲解和冒犯的意思,但他沒生氣,誠實地說:“曾經是!
“對不起,我不該跟你說這些!倍徘鍤U口氣,挫敗地坐在臺階上,“不過你也是受益者,可能沒法懂我在說什麼!
這事兒可太有的聊了,柏知望懶得跟他解釋自己家的彎彎繞繞,把重點拉迴項目上來:“我來這兒不想跟你討論什麼天道酬不酬勤,首先我們都得拋開個人情緒,因為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合作方更願意接受什麼樣的方案。
“我應該算最了解秦老師的人之一,你就當我偏心想替他說兩句吧。我以前也說過很多誤解他的話,但這麼多年過來了,我知道,他其實跟你和我一樣,會為了錄取通知或者申到項目傾盡心血,會為了省幾百塊錢摳摳搜搜。
“當然了,你所說的那些也確實也是他的一部分,但如果他還有很多部分呢?失意的、困難的、挫敗的、每個人都會經曆的部分,倒也不必因為一個人的出身就抹殺其他那麼精彩的部分!
杜清一點就透,也意識到當他在指責秦舟的一葉障目時,他又何嚐不是在這麼做。
杜清自暴自棄似的把頭埋進膝蓋裏,“這些我都懂,可你不能要求我每時每刻都控製住負麵情緒吧?”
“……”柏知望被他說得噎住,看他的頹唐模樣忽然很惆悵,走到他身邊,蹲下來問,“你最近狀態好像一直不太好!
“嗯!
“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
杜清苦笑著搖搖頭,“你幫不上!
柏知望想不通究竟是什麼樣的經曆會讓他熟悉的笑臉上呈現出這麼苦澀的表情:“說出來會不會好一點?”
杜清頓了頓,掰著手指頭,一時間不知道從哪說起。
“我孩子,小兒麻痹癥!彼谝粋拋出來的事就很讓柏知望吃驚,“上半年確診的!
所以他上半年請了一個月的假,帶女兒迴上海求醫。後來項目這邊實在是扛不住,他隻能請老丈人過來照顧孩子。房貸、車貸、醫藥費加一起每月萬把塊,留給一家吃穿用度的開銷所剩無幾。
以前因為安置費打水漂的事,家裏已經大鬧過一迴,他們後來跑到昆山買了房,優質學區到現在也沒解決。老丈人本來很喜歡他這份穩定的工作,覺得說出去高大上,結果現在家裏又開始雞飛狗跳。
杜清從口袋掏出一個瓶子,遞給柏知望,是抗焦慮類的藥物:“我就總在想,這破班兒上的有什麼意思呢?我一路考研考博考托福,天天不是在做實驗就是在出實勘,最熱的天也得進洞子裏吃灰,結果呢?到哪兒挨罵的都是我!我既沒秦舟的家底也沒你的履曆,有什麼資本在這行硬耗?你也說我,我爸也說我……”
杜清請假在家時除了陪女兒就是吵架,隻要一閑下來就會聽到,“怎麼能混成這樣”“那誰誰學曆比你低都已經是部門經理了”……所以他經常站在黃浦江邊,那是他唯一屬於自己的時間。
家人當然也沒錯,他老婆本來是個很美很有才的女孩子,可現在為了照顧孩子辭了工作在家,連化妝逛街的機會都很少,更別提什麼出去透氣。
柏知望幾乎從不宕機的安慰係統忽然失靈,不知從何講起,因為所有的語言都過於貧瘠:“其實我可以幫你跟岑主任請假,家裏出了那麼大的事,你的身體不能垮,還是家人重要!
杜清搖搖頭,“我都請過一個月假了,現在再走,項目組得把我除名吧?”
“不會,名單已經報上科管部了!卑刂f。
但是項目獎金和加分會按工作量考核,柏知望就算不說杜清也明白。
所以杜清拒絕了,他十分需要這筆獎金。
組員家裏出了這種事,柏知望不可能坐視不管:“院裏有意外大病補助,你去申請試試呢?我來幫你寫證明!
杜清點點頭,“等我緩口氣後再去弄吧,謝謝。”
柏知望百感交集又無能為力,隻能請杜清去隔壁飯店坐了坐,又陪他聊了很多,大部分時間都在傾聽。
杜清苦笑道:“發泄出來確實好多了,秦老師那邊……你幫我說說得了,我這段日子確實壓著太多事兒,對他有點衝,不過方案上我還是要保留我的意見。當然了,如果你們都同意他的提議,那我也服從!
柏知望應了下來,離開會議室之後,他往杜清掛在辦公室的工裝口袋裏塞了一遝鈔票。
柏知望隨後也把秦舟叫出來,向他轉達了杜清的道歉,掐頭去尾地跟他說明白杜清遇到的難事。
秦舟向來沒心沒肺不記隔夜仇,而且現在他已經可以做到不在乎誤解。三十來歲的人總得學會跟自己和解,不必跟家裏逞強,因為正是那些成就了現在的秦舟。無論別人認不認可,秦舟就是秦舟。
柏知望看他這模樣,又心疼又喜歡,怎麼會有人永遠赤誠又樂觀得像個孩子。
秦舟拍拍屁股後麵的沙,見柏知望不動,問:“事兒不都解決了嗎,你還不迴?”
柏知望搖搖頭,“我再坐會!
秦舟知道柏知望心煩時才愛坐在外麵吹風,於是腳步猶豫了,“那我陪你。”
“不用,見你一麵就夠了!卑刂X子裏亂亂的,甚至開始胡思亂想——如果自己也生病了,秦舟會怎樣?僅這一個假設就足以讓他心悸。
秦舟感受到他的反常,在他身邊蹲下,說:“大半夜哪能扔你一個人在外麵,我再陪你會!
風吹著裸露的腳踝還挺涼。柏知望把褲腳往下扽兩下,給秦舟讓出一小塊避風區域。
天燈冉冉,蒼穹倒扣。
秦舟指著南方問一顆星子的星座,這些以前柏知望都教過他,現在拿出來問就好像學生複習作業。
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完,秦舟見柏知望愁容不減,問他:“想什麼呢?”
“在想我以前真挺矯情的,世上辛苦的人多了去了,我們遇到的辛苦又能算什麼?明明生活很快樂,家人也還算健康,偏偏那會兒我非覺得全世界就自個兒委屈得不行,”柏知望低著頭,“竟然還因為這個跟你吵!
秦舟搖搖頭,“話也不能這麼說,總有活得更辛苦的人,可這不代表你沒付出啊!
分開後這麼久倆人都冷靜了不少,當對方自責的時候還能替對方說兩句話。柏知望覺得這個狀態還挺神奇的,笑著說了句“謝謝”。
秦舟沒跟他客氣,問:“杜清那邊你打算怎麼辦?”
“我也沒辦法,尊重他的選擇吧。趕明兒我幫他跟院裏說聲,看看能不能幫他申請補助。”
“隻能這樣了。”秦舟很深地看著他,“你是不是累了?”
在準男友麵前當然不用逞強,有什麼就說什麼,柏知望也帶著從沒有過的驕縱語氣:“有點兒,你再陪陪我吧。”杜清的事,方案的事,每一樣都不省心。
“其實我也有點累了。”秦舟往他那邊挪了挪,張開雙臂示意道,“抱一下?”
柏知望疑惑地看他。自從自己提議坦誠和任性後,秦舟總是做些讓人驚喜的舉動。
秦舟說:“書上說了,擁抱是人類獲取溫暖的方式!
兩個人的體溫都不高,猛地進人懷裏秦舟還不適應,下意識往後縮,被羽絨服的黑色一角箍住。
柏知望問:“暖了?”
秦舟嘴角漸漸翹起:“暖了。”
柏知望又問:“那鬆開?”
秦舟搖頭:“不行,溫度條才到90%!
柏知望終於被逗笑了,一手摩挲著他的頭發,另一邊仍舊抱得很緊:“好,再暖五分鍾。”
作者有話說:
這兩天是不是更太多了,明天歇歇吧(do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