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為爐,掛在天上的雲朵熱的沸騰,不停翻滾,裹太陽的金邊。窗外是一片樹林,深綠色的粗壯藤蔓帶著不詳的氣息霸道的占據整個樹幹,裸露在外供人瞻仰的的樹皮是醜陋藤蔓最後的底線。
三月份末,春天裹挾著對冬日的懷念。宋蔚雨的手有些冰涼,手放在脖子上取暖,裹緊自己的外套才意識到這寒涼來自心,而非外界因素。
窗外深綠色在路兩邊流淌,拉出一條綠色的線。他跟著母親坐在車的後座。
不是他的母親仁慈,是他的父親不願意和他坐在一起,為了維護搖搖欲墜的家族麵子,總要有人做出犧牲。
司機說還有半小時到達目的地。一句話摧毀欣賞的雅興,他的心思纏在目的地,目的地是一所兒童福利院。
今天他的父母要去領養一個孩子,原本屬於他的父母要分給另外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人,其實“分”這個詞語用的並不是很對,應該是“還”,他才是偷取別人家庭的小偷。抬頭看著車窗外的風景,宋蔚雨攥緊拳頭,試圖握住一點溫暖,手還是因為冰涼而僵硬,他低頭看了看身旁母親的手,最終選擇把手放在腿下。
他們的親情像是他手裏的溫度,在冰水混合物的界限,不會改變分毫。
因為他殘缺的身體,親情不會多一分,更不會少一分。前者他不配,沒人願意愛一個怪物,後者他們不屑,漠視怪物這種平常事何必單拿出來說?
他的身體和別人不一樣,是很少見的雙性人。從他記事開始家中就想要二子,父母努力幾年都沒能成功,不得已去醫院。
醫生委婉的告訴他們,他的母親不適合二次生育。
而宋家需要一個正常的繼承人。旁係野心勃勃,對家主的位置虎視眈眈,不停暗示自己有兩個兒子,恨不得現在可以取而代之,坐一坐家主的位置。
昭之若揭的野心惡心死宋蔚雨的爺爺,早年被旁係暗算出賣、喪子之痛難以平息,他寧願領養一個乖乖聽話的傀儡,也不願意讓旁係喝口湯。
而他的父母對此沒有沒有怨言。宋蔚雨可以理解,生出一個怪物在家族裏難以抬起頭,因為他一直受嘲諷,他們沒掐死他,告訴別人他死於癌癥已是盡了父母恩德。從他五歲記事開始,在過去的9年裏他不止一次在心中演練這個場景,甚至在心中慶幸,他懷疑自己期待這天的到來。以後沒有人會在意他這個廢物的事情。
他就像脫離了監控的人,可以盡情的去做下流無恥的事情。
幻想著把自己關進臥室,拉上所有窗簾,整個臥室密不透風,發黴的黑色唱片重新發出腐朽聲,他化作美麗的蝴蝶,沉醉的,圍繞著靈堂上白色鮮花飛舞,追逐死亡時剝離的金粉。
最好他在母親的子宮裏偷偷看一眼人世,覺得自己骯髒不配留下,偷偷地、悄悄地、不驚動不為任何人添麻煩地轉身離開。自己徹底消失無人知曉的想法讓心髒快速跳動,宋蔚雨不得不停止想象——僅僅是想象就能讓他腎上激素飆升。
車已經停下,宋蔚雨自己打開車門下車,關上車門時他的母親坐在車裏一動不動。他的母親是個端莊的美人,不會親自動手打開車門。車外的人將車門打開,用手擋住車頂,他的母親彎腰走出來後整理自己的裙擺。
宋蔚雨沒有選擇跟隨父母走進兒童福利院,好在他的父母並沒有強迫他,讓他一個人在福利院門口等。
陽光將宋蔚雨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在一瞬間他長成一個大人,一陣風吹過,他的影子怡然不動。但是一個影子孤零零的在地上,宋蔚雨覺得影子和他一樣孤獨,拉開車門,從後座拿出自己的水杯。
水杯,影子,自己。對影成三人。
福利院門口的老大爺看著宋蔚雨一個人,覺得他怪可憐,拿著兩個小馬紮和一把糖走過去,“小朋友,叫什麼名字?你多大啊?”
宋蔚雨瞇了瞇眼說:“宋蔚雨,13了。”
他在盤算老頭子是人販子的幾率有多大。
看門老大爺歎口氣,放任13歲的孩子一個人,孩子的爹媽還挺著急領養孩子,看樣子他們不會虐待領養的孩子。
“給你一個小馬紮。”遞過去一個小馬紮,看見宋蔚雨接過去,老大爺從口袋裏掏出糖果,他問:“吃糖嗎?爺爺這裏有糖。”
小孩子看到父母帶著領養的孩子出來,他們總會哭鬧,會覺得爸爸媽媽不愛他們了。老爺子總會口袋裏揣著幾塊糖,希望口中的糖能衝淡一些生活裏的苦。
宋蔚雨搖頭說:“不用,謝謝
他的苦無法用糖消除。
他討厭甜食。
以為小孩子臉皮薄,老頭子撕開包裝,遞給宋蔚雨說:“糖很甜的,你嚐嚐。”
再次推拒,宋蔚雨後退一步說:“不用,我不吃糖,謝謝。”
老頭子還在堅持,“不用跟爺爺客氣,你嚐嚐。”
老人家盛情難卻,宋蔚雨接過糖塞進口中,確實挺甜的,可他不喜歡。甜的發膩,讓他愈發覺得自己不該活著。
看見小孩子把糖塞進嘴裏,老頭子才笑著說:“這才是正常小孩子才有的樣子。”
“我之前還以為你16歲了呢。”
看在口中糖的麵子上,宋蔚雨說:“因為父母教育我要穩重。”
我又不是正常小孩子。
“你別恨他們,現在的父母都是這樣的。”老頭子以為宋蔚雨也是收養來的,哄說:“嚴父出孝子,對你嚴格或許是希望你能成才。”
“父親一向是冷漠的,你的母親可能不會表達自己的愛。”
“現在的爹媽……”老頭子話還沒說完,宋蔚雨就看到他的父母帶著他的弟弟從福利院裏走出來。
老頭子看到宋蔚雨直勾勾盯著某個地方看,大概才猜出來是他的父母出來了,也跟著看過去。
他們臉上的笑意是他很少看到的,一家人和睦可親,仿佛他才是從福利院領養的孩子。明明他身上流著他們的血,攜帶著他們的無情基因。
曾經在書本裏看到的“我就是第三者”,現在宋蔚雨有了全新的認識。他的父母,總能教會他新的知識。
目光透過和睦的一家三口,看向天邊,他感受到有種東西從身體裏剝離、流失。辛德瑞拉的圓舞曲戛然而止,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輕轟然倒塌。
試圖擦掉眼淚,手指觸碰到眼角的時候,發現皮膚上沒有任何水澤。宋蔚雨意識到是他自己曾經無數次幻想過這個場麵,被刺激到不想哭了。
那就算了,哭也挺累的。
看著對兩個孩子的區別待遇,老頭子總算明白宋蔚雨為什麼看起來這麼老成,全是被逼出來的。瞧著稀奇,才領養多久,看起來像生活在一起十幾年的一家人。
三個人越走越近,直到他們站定不動。宋蔚雨看到宋爸爸懷裏的小孩兒,那是他的弟弟,宋媽媽在旁邊逗他笑。
他的弟弟挺討喜的。
小孩長得白白淨淨,眼睛很大,頭發是淡金色的,宋蔚雨歪著頭看著他,小孩兒也盯著他看。
他的父母怎麼就眼瞎把他扔在這兒呢。
宋媽媽拉著小孩的手,喜笑顏開:“這是你哥哥,宋蔚雨。”
不用母親多說,宋蔚雨自覺的說:“弟弟好,以後請多指教。”
宋爸爸的高興也是難以遮擋的,“蔚雨,這是你弟弟,宋佳鳴。”
“你大他3歲,要多讓著他。”
宋佳鳴……單是名字也是比他的好聽。宋蔚雨說的極其認真,“好的,沒有問題,父親。”
弟弟今年10歲了,他的父親抱的動10歲的孩子,抱不動2歲的他。
他的父親越活越年輕。
鑽進車裏,宋蔚雨自主坐在副駕駛座,他們三人坐在後駕駛座,透過後視鏡可以看到一座屬於宋蔚雨的理想世界。
沒有冷漠的親生父母,死人一樣的傭人,漠視與冷漠和偏僻的臥室,他去死也沒有人會過問。之所以能夠存活到現在,無非是宋家想要一個寬厚的名聲,害怕手上沾血會影響宋家的氣運,他是一個招牌,一個他們自欺欺人、相看兩厭的招牌。
我抵抗著,我厭惡著,我不得不被拘束著。
車輛即將開走,宋蔚雨將目光放在兒童福利院門口。
再見,我的理想世界。
車輛緩慢的行駛在道路上,和來時的速度成反比。來的時候巴不得汽車多長出四個輪子,現在恨不得汽車爆胎,這樣才嚇不到他的弟弟。
宋蔚雨看著窗外緩慢倍速播放的風景,心想他的父母原來也怕出車禍。他們那麼薄情的人,原來也會怕死。
耳邊自動播放他們的對話。
耳邊是嗡鳴聲,他的唿吸開始急促,心跳降低,他像是正在被追查的犯人,不停逃亡發現路的盡頭被一扇鐵門封住,鐵門很矮,但上麵有電網。恐懼和毀滅透過電網對他笑,笑他不知死活,笑他幼稚。
他與死亡博弈。
他的嚴父與嚴母一直在關心他的弟弟,而他隻注意到幾句話,“佳鳴暈車嗎?”“這個車速可以嗎?”,小小的團子隻會懵懂的點頭。
人類自私的本性或許會在親情前粉碎殆盡。可惜,他是第三者。攥緊自己的拳頭,宋蔚雨抿著嘴,他現在隻覺得惡心,活著實在是太他媽的惡心了。
被關在心底的野獸在反抗,它不停的撞擊籠子,帶刺的玫瑰紮進肉裏,試圖從地獄裏爬出來,帶著他一起沉入漩渦,拋棄理智,放棄一切。
在野獸衝破束縛,獲得自由的前一秒,他聽到來自天堂的聲音,輕飄飄地砸進心房裏,心底的野獸被砸迴安全線後。
小小的團子糯糯的,像個一戳就陷下去的糯米糍,“哥哥……”
宋蔚雨愣住沒理他,小孩有些害怕,“哥哥……你暈車嗎?……”
有些恍惚,已經很久很久很久沒有人問過獨屬於他的感受了。宋蔚雨的思緒被妥當的放在天鵝絨上,放到海裏,自由的四處漂泊。這存在半分鍾的感受讓他雀躍不已,腳下是空的,踩著雲朵。
自由的、無拘無束、隨心所欲的,為他一個人存在。
迴過神來,宋蔚雨注意到他的父母已經不悅,他妥帖的迴答:“不暈車。”適當表現出好感:“佳鳴暈車嗎?”
宋佳鳴搖頭說:“我也不暈車。”
他的父母鬆了一口氣。
真諷刺。明明他才是親生的。
流著相同的血卻把他當做一個包袱,試圖用0.000001秒的速度把他丟出去,宋蔚雨發誓,如果殺人不犯法,他的父母一定會掐死他。
他活著,是他們的恥辱,是宋家的恥辱。恥辱到重視血脈的龐然大物,不得不去領養一個毫無血緣關係,但是身體正常健康的孩子。
他是異類。
迴到宋家,宋家的人都跑出來看領養迴來的宋佳鳴,見慣許多大場麵的宋蔚雨不得不懷疑,宋家是不是多了什麼國家級別的寶貝。整個大廳都圍滿了人,充斥著愉快的氛圍,歡樂的空氣吸進肺裏,攪得他心肝脾肺腎疼。
一個人迴到臥室,輕輕的關上門,宋蔚雨拿出自己的課本複習功課。耳邊似乎傳來樓下歡快的交談聲,他心裏的惡魔在騷動,他拿起自己的枕頭狠狠摔在地麵上。
砰——砰——砰——
他聽到自己的靈魂在哭,那是撞擊枷鎖時發出的聲音。
自己躺在在地麵上,像條脫水的魚,他迫切的需要水,伸出的魚尾無力拍打地麵。而他的母親嫌棄倒出的水會濺在她的裙擺上,匆匆踮著腳尖離開。
金粉在剝離,宋蔚雨整理自己的枕頭和被褥,和自己早上收拾的樣子無異樣,迴到課桌上繼續看書。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傭人推門而入,發現一切正常後關上了門。宋蔚雨差點掰斷自己手裏的黑色簽字筆。
惡心,太他媽的惡心了。
晚上因為被傭人惡心到,宋蔚雨沒有去樓下吃飯,他抱著零星的希冀,希望整個宋家還能有一個人記得他。
有人敲擊他臥室房門,宋蔚雨從心底還是高興的,他的調子比往常要高,宋蔚雨:“請進”。
他的父親推開了門,宋蔚雨還沉浸在他父親記得他的快樂裏,隨後他的糖罐子四分五裂。他已經分不出多餘的精力去管理自己的表情了,連他自己都忘記他隻個13歲的孩子。
為了慶祝宋佳鳴來到宋家,宋爸爸準備舉辦一場宴會,他的腦海裏盤旋著一句話:“為了你好,那天你晚點迴來。”
“進不來在外麵住一夜。”
從被震驚到麻木停止運行的大腦裏搜索出自己的問題,宋蔚雨問:“有多晚。”
“最好……晚點……”
他聽出來宋爸爸的潛臺詞:最好別迴來。
打童工也沒有人要他,離開宋家他們絕對會忘記給他生活費,讓他一個人自生自滅。窗外的蝴蝶在盡情飛舞,它可以滯留在任意一朵鮮花上,親吻柔軟的花瓣。
在他飛不起來的時候,他絕對不會離開宋家。
熱鬧和歡樂都是留給別人的,他不能細嗅薔薇,隻能遠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