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青被兩個道士扭送到了一個類似地牢的地方。
之所以稱之為特製地牢,大抵是其與尋常地牢不同之處在於其牢房內專門用了法術阻隔加固,防止薛青用妖力逃脫。
這次寧無恙準備的不可謂不周全。
難免讓薛青懷疑寧無恙究竟為此籌劃了多久。
在牢房寂靜的暗中,薛青看向自己的手,窗外透進微弱的光照得他的手掌白的瑩潤,仿若也一同發了光。
他緩緩收緊了自己的手。
此時一切都安靜下來,他才真正沉下心將這些事梳理。
雖然之前經曆了幻境曆練,盡管也將他的修為向上提了大大一截,可是真正高手修煉多年的修為,怎麼可能讓他通過一個幻境的修煉就趕上?
這次寧無恙搜羅的都是道士中的能人奇士,不僅手持天材地寶,高階符咒法器,還擁有著絕對不低的修為。
僅憑薛青一人,在這些強勁的道士麵前,真的隻有被拿捏的份。
薛青看著眼前暗無天日的地牢,隻能憑借從一小扇窗中透出的天光來分辨此時是白天還是黑夜。
身處陰暗狹窄刻滿符咒的牢籠,他又應該從何處出去呢?
還有牢外駐守著數名道士,無一不讓薛青喘不過氣來。
經過這幾番波折,隻覺得身心俱疲。
薛青尋了一處空地坐了下來。
也不知休息了多久,隻是覺得時間都在此處慢了下來。
可惜是死一般的帶著陰沉的寂靜,薛青看著光中飛湧的灰塵,一個一個就像折射著光的虛幻碎片。
薛青就這樣一邊盯著灰塵發呆一邊思考著該如何出去。
雖然目前思考出的方法進展約等於無就是了。
就在這時,薛青聽到了腳步聲。
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有人正在往這來。
聽到幾聲恭敬的問好聲,薛青便知道來的人是誰。
寧無恙來這裏幹嘛?
是改變主意讓他一死了之了嗎?
薛青暗自繃緊神經,他想,若是寧無恙真的要在這牢中親手將他解決,那麼他不管如何也要將寧無恙一起拉下水。
幹脆自爆妖丹,一起俱焚算了。
他薛青也不是隻有任人揉捏的份。
然而出現在薛青麵前的,並不是他原本想象中的寧無恙,而是寧無恙的那名貼身侍衛——於壹。
他沒有如往常一般穿著侍衛服,穿了一件便服似的黑衣,更襯的他麵容沉穩嚴肅。
不知是不是因為複發的腿傷,於壹的麵色比往常更蒼白,仿佛重傷初愈。
但是更令人驚異的,於壹的右臉上比先前看到時多了一塊鮮紅的掌印。
就這樣堂而皇之地映在他的麵上,但於壹似乎襲擊都不在意這個。
隻有見到他的道士發覺他臉上的掌印後眸色一閃,掩藏住由此產生的驚詫。
不用細想便知道於壹臉上的掌印究竟是誰的“傑作”。
早就聽聞寧王世子暴烈成性,乖張異常,此時一見,果真傳言不假。
他們知道於壹侍衛已在世子身邊待了許多年,但是依舊任打任罵,看來侍奉這寧王世子,真不異於與虎謀皮。
於壹朝門口的那幾位道士吩咐了幾句,原本駐守在門口的道士便依言退開。
隻留下於壹和正觀察著於壹的薛青兩人隔著刻著符咒的鐵柵欄相對視。
薛青:……
看著鐵欄桿外的於壹,薛青難得的沉默了。
這場景,怎麼這麼像一出“鐵窗淚”?
沉默中,於壹率先開口。
他隔著鐵欄桿將手掌伸到薛青麵前,將掌上的一塊石頭遞給薛青。
是一塊留影石。
但薛青不清楚於壹到底是什麼意圖,便沒有接過。
“是主子讓我遞給你,說務必要讓你看了其中內容。”
於壹說,“裏麵或許有你想要知道的東西。”
想要知道的東西……
薛青用懷疑的目光打量了一下麵前的於壹。
於壹不動如山,沉穩如樹,隻是麵上的巴掌印著實鮮豔奪目。
釋放妖力查探了一番於壹手中的石頭,發現確實隻是一個普通的留影石。
留影石,顧名思義,和留音石一樣皆是存放片段的容器。
隻不過留音石存放的是聲音,而留影石則是存放的畫麵。
兩者皆是閱過即失去效用的一次性法器,也就是隻能使用一次,在失去效用後便也就成為了真正的普通石頭。
薛青還是接過了這塊留影石。
他試探性地注入了一點法力,眼前便出現一段畫麵來。
但是看到畫麵中的人時,原本還漫不經心好奇著的薛青整個人都僵住了。
畫麵中的人,正是消失的法海。
在張牙舞爪的漆黑樹枝叢林間,高大的僧人手指微動,唇中念著法咒。
夜晚的風將他的僧袍吹得翩飛作響。
金光一閃,純金的法力便從指尖如滔滔流水般流出。
法海的法力是純淨溫暖的,薛青總是這樣覺得的。
然而在此時,這純金的法力確卻攜帶了洶湧的殺意。
哪怕正處在畫麵之外,薛青似乎也能感受到那撲麵而來的肅殺之氣。
法海的法力對他溫柔太久,以至於他幾乎都快忘了,靈隱寺高僧法海,修煉至純至陽功法。
一身法力不僅可以救死扶傷,更可以斬妖除魔。
誅盡妖邪。
那法力如同奔騰而出的金色巨龍往前矯健斬去,純金的鋒芒仿佛能比肩太陽的光亮,如同能將此間長夜都一同照亮。
可照亮的那瞬,薛青卻唿吸一窒。
法力所向一處,正是一隻妖。
看不清到底是何種妖,但是那未成化全的妖體無疑在告訴薛青,這就是一隻妖。
一隻貨真價實的妖。
法力速度之快,就像一隻利箭發射而出正中心髒。
而頃刻妖身便燃起了巨大的火焰。
留影石隻能看到畫麵,無法聽到聲音。
可是在見到那隻妖燃起火焰時,薛青卻仿佛能聽到那隻妖的痛苦哀嚎。
慘烈的能直擊靈魂。
夜實在是太黑了,隻有淺淡的月光勉強照清僧人的臉。
畫麵微動,至始至終冷著麵的玉麵僧人往前緩緩行了幾步,燃著的打滾的火焰就近在咫尺。
借著躍動的瘋狂火光,僧人的麵孔更清晰幾分。
這下終於看的更清楚了。
至始至終無情的鳳眸,眉間鮮豔的朱砂痣。
他宛若從地下爬上來的修羅。
薛青忍不住屏住了唿吸。
那雙無情眼冷冷的將目光落在焚燒殆盡的火光上,如同在看一場事不關己的戲。
下一秒,那雙鳳眸像是發現了什麼,直直地朝著畫麵正中看過來。
就像隔著留影石的畫麵,在和畫麵外的人對視一般。
被發現了。
薛青:!
他被這一突然的“對視”嚇得往後退了一步。
留影石的畫麵就在這裏截然而至,轉瞬熄滅。
而薛青卻自覺冷汗沾襟,連唿吸都失了半拍。
哪怕留影石的畫麵已經結束,薛青也花了好幾秒來平定自己紛亂的心跳。
畫麵中的法海,太過陌生。
和法海在一起久了,他都快忘了法海原本就是降妖之人。
不過,寧無恙讓於壹給他看這樣的畫麵,究竟是什麼目的?
薛青看向一直在邊上沉默不發的於壹。
於壹這才再拿出一塊留音石來,這次不用薛青,他自己用符咒將這塊留音石開啟。
裏麵傳來的是寧無恙的聲音。
嘲弄的,不懷好意的。
“怎麼樣,看到了嗎?你是一隻妖,你覺得法海會來救你嗎?”
他似乎篤定了看到這畫麵之後的感受。
“不過馬上你就能見到法海了。”
“隻是到時他會親自了結了你。”
寧無恙的惡意就這樣明晃晃的攤在天光之下,毫不掩飾。
他的目的遠遠不止將他用來頂替那個害人的惡妖被處死那麼簡單,他還想……還想讓法海以除妖誅邪之名,親手將他殺死。
何其惡毒……!
而寧無恙總以貓戲老鼠的姿態將一切將要發生的危險和死亡告訴他,高高在上,隻為了看到他在即將臨近的死期之前在這幽閉的牢房中恐懼萬分,自我折磨。
沒有注意薛青的表情,於壹使用完留音石後便說道:“這就是主子讓我傳話的內容。”
說完後,他便轉身離開了,像一條忠心耿耿的狗,在完成主人布置的任務便離去。
留下原地一人的薛青。
鬱結於胸膛的氣還未散去,薛青的胸膛劇烈起伏了好幾下。
他抿住唇,轉身看向窗外透進的越來越少的天光。
天要黑了。
前麵畫麵中法海的那一麵確實讓他害怕,可是再之後,他看到的便是其他的了。
他忍不住去注意法海消瘦了許多的身形,注意他抬起露出的手臂上的灼痕,注意到他流火似的眉間朱砂痣。
究竟發生了什麼?
法海究竟要做什麼不得已的事情?
在暗淡下來的光中,薛青緩緩蹲下,抱住了自己-
夜深露重,僧人在林中緩慢穿行而過。
草尖樹葉將他的僧袍沾上些許濕意。
腳踩在地上發出簌簌的響聲。
靈隱寺的後山,覆蓋著許多不知何時掩埋的妖骨。
法海就這樣一人在林中穿行。
穿過妖類焚燒幹淨的地方,穿過林中閑置了許久的巨石祭臺,他走到了三生石前。
三生石上布滿青苔,瞧著已經很久沒有人造訪了。
三塊石頭靜靜佇立,分別刻著“前世”“今生”“來世”,仿佛在這已經安靜注視了上千年。
高大的僧人在三生石前停下。
他俯下身,輕輕撥開了遮掩著石頭的雜草。
石頭上青苔遍布,法海尋找了許久,才終於在這塊“來世”的石頭上找到了模糊不清的痕跡。
因為風吹日曬和悠久時光的消磨,這刻痕已經被侵蝕的難以辨清。
得用手指細細摩挲,才能感受到曾經刻下去的深切力度。
敖……青……
陸……
法海的眸子垂下,他執起右手,另隻手在指尖一點,便也鮮紅的血珠從指尖滲出,金色的法力像流沙碎金在血珠中隱隱流光。
向來挺直不曾折彎的脊背彎下,法海挪動指尖,在三生石上一點一點的刻畫。
靈隱寺法海,在沒有繁星的夜晚,在三生石上用鮮血刻下了心愛人的名字。
一筆一劃,格外珍重。
直至最後一筆落下,法海起身,身體甚至因為身形不穩地晃動了一下。
法海看向自己的手掌,上麵留著灼燒過去的痕跡。
相傳那烈焰至寶火蓮被一大能采取,從此世間再未生長出一朵。
沒有人知道火蓮正是被靈隱寺住持靜玄采走,然後將這燃著火的火蓮硬生生打入法海的眉間。
他還記得那日如烈火焚身的痛苦,可是在不盡的翻騰掙紮中,他看到了始終在一旁注視他的靜玄。
火蓮鍛骨,更如同打碎骨頭,在火焰中浴火重塑,不可謂不痛。
而此時唯一的觀眾就這樣饒有興趣地看著他痛苦打滾的場景,瞳孔與倒映的火光一起躍動的是狂熱。
就像看一個即將展現的作品一樣的狂熱。
孤月高懸,法海獨自走迴了自己的禪房,一步一步。
剛進自己的院中,法海停下了腳步。
禪房外有一人在等他。
法海的腳步頓了頓,複往前走去,“師兄。”
在他禪房門口的正是慧源。
“怎的深夜出門?”
慧源問麵前的法海。
而法海沒有迴答慧源,隻是打開房門。
“師兄這次遊曆已畢?”
若他沒有記錯,慧源已經出門遊曆了許多時日,說要救度世人。
今日慧源才迴來。
慧源進了屋,法海將房門扣上了。
“聽聞師父出關,正好遊曆到附近,我便趕迴來了。”慧源十分相熟地坐下,“聽聞你將那惡妖殺了?”
近來妖類異化的場景較往日頻繁了許多,莫非這錢塘城內最近要發生什麼不得了的異動?
慧源早就聽聞昨日靈隱寺的後山便闖入了一隻狂化的妖,在後山控製不住妖力,傷害了許多寺中和尚,最後還是住持囑托法海親自去前往處理。
這妖的心智已經完全被魔化,無法控製,若是留下來,隻會去傷害更多的人,因此法海最後隻能用自己真火將其焚化。
“嗯。”
法海淡淡地應了一聲。
慧源仔細看著自己這多日未見的師弟,這一段時日未見,總覺得自己的這位師弟變得比以前些許不一樣了。
說不上來哪裏不一樣,不止是人消瘦了幾分,而更多是……
仿佛從千仞之高的山巔落入凡間了。
是什麼會讓一位僧人發生這樣的變化?
莫非是師弟終於有了自己所在意的人?
有了所在意的人,便與俗世有了羈絆,無法再簡單遊移於塵世。
不過,大抵是自己多想了吧,慧源為自己突然的奇妙猜測感到可笑。
確實細想來,這也太離奇了些。
僧人本就是百戒約束自己身心,更別說他這一向嚴苛待己的師弟法海了。
慧源剛在心中暗自笑完,甫一抬起頭,便和師弟看過來的眼眸對上。
然後他聽到他這位向來冷心冷情的師弟說道:“師兄,我要還俗。”
“還俗啊……”慧源不甚在意地飲下杯中的茶。
還俗就還俗嘛,不過要走個流程的事。
畢竟靈隱寺從和尚還俗入紅塵的人也不是沒有,求佛問道,本就在於心。
諸事不能強求,佛門之事也是如此。
但是……
“等等?咳咳——”反應過來的慧源被還未完全咽下喉嚨的水嗆得劇烈咳嗽了兩聲,他看向一臉平靜的法海,“你說你要還俗?”
他幻聽了嗎?這話真的是從他的師弟嘴中說出來的嗎?
可法海向來冷然的臉難得帶上了認真。
“不日我便會離開。”
鳳眸微垂,像是一片漆黑的翅膀,在室內的光下映出陰影。
慧源直到離開時還覺得一切都如同夢一般不可思議,法海囑托了他保密,他便也藏在心中不敢顯露。
隻是,他不禁想,到底是何種人物,竟有如此大的本領能將一高僧拉入紅塵。
“對了,明日要去錢塘城中處置那傷人的惡妖,我陪你一同去。”
慧源說道。
寧世子遞來消息,說近日在錢塘城中害人的妖抓到了,明日就要在城中處置。
他表明需要靈隱寺的僧人來親自降妖。
除此之外,寧無恙還著重強調要讓法海出麵來降妖。
如此強硬的態度,真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在慧源走後,禪房內的光就仿佛暗下來了些許。
法海一人獨自坐著,垂下的狹長鳳眼難以辨清情緒。
目光瞥到放置在桌上那本功法,之前靜玄遞給他的那本,法海轉過來的眼中終於閃過了明顯情緒。
一絲嘲諷。
沒有再多留給這本功法一點餘光,法海將這本功法扔到了一旁。
這本功法表麵看著是壓製他身上的純陽法力,防止法力反噬,實則將他自身的法力一同壓製,提煉,然後湧進佛骨之中。
將他的身體當作了容器,以他的法力作料,來滋養他身體中的佛骨。
法海如今體內已餘存沒有多少法力了。
他必須在短時間內將法力恢複,因為他此行迴來,想要做的事情並不是隻有一件。
青青……青青……
他在心中呢喃這個名字。
這次,他不會再讓他等太久了-
薛青在這牢房之中都要呆的無趣起來。
也不知寧無恙所說的明日法海將要來親自處置他是否是真的,還是說僅僅是為了唬他。
若是法海會來,他反而多了點欣喜。
那這樣的話,他終於能見到法海了。
薛青被自己這想法可笑到,甚至輕笑出了聲。
隻是才笑了兩聲,他便感覺到深沉的無力來。
他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前麵淺淺扯開的嘴角又低了下去。
在這地牢之中,他也不是沒有收獲。
守在地牢附近的道士似乎斷定了他必死無疑的結局,對他的看守十分放心。
薛青一般隔著鐵欄桿都看不到他們的人影,隻有偶爾會有個年老的道士來門口轉一轉,走個過場。
在安靜的環境中,無聊著的薛青隻能將注意力放在一些微小的動靜上,仿佛他的聽覺也因此更靈敏了。
他能聽到兩個道士壓低了聲的談論。
“你說,明日是那靈隱寺的法海來親自斬妖?”
“法海,真的是他?不是說他和妖一起逃走了嘛,寧世子怎麼會讓他來降妖?”
“說來也奇怪,你知不知道老王爺與那陸相之間的淵源?”
陸相?
一直在注意動靜的薛青敏銳地捕捉到了關鍵詞,他貼著牆壁,聽的更仔細了。
“陸相?你是說的那位……”
“我家中有人在朝中做官,說是現在的老王爺在當時陸相的事件中也有參與。”
“此話當真?”
“我也不知真假,隻是覺得這陸相的遺子在寺中出家後還要供世子驅使,著實惹人唏噓……”
“噓,此話還是少說些好,當心刀就落在我們身上了。”
“先去用膳,站了一日,我皮都皺了……”
後麵的交談聲越離越遠,更聽不清,看來這看守的道士已經走遠。
老王爺,陸相。
還有靈隱寺的住持靜玄。
法海的身世,聽起來似乎沒有想象中的那麼簡單。
薛青皺起了眉。
法海這一趟迴寺,說是有必須要行這一趟的理由,原本薛青隻是猜測與住持靜玄有關。
此時想來,怎的當初陸相一家滿門抄斬之時,靜玄就恰好救下了法海呢?
僅僅是真的如靜玄所說的那般隻是見法海深有佛緣,便求情留下其一命嗎?
隻是這老王爺與陸相一家的案子相關聯起來之時,這一切都變得奇怪了起來。
薛青皺著眉頭思考著,忽的感到自己的腰間發了熱。
是自幻境出來後便一直像個普通玉佩一般的鸞鳥玉佩。
這時突然熱的發起燙來。
薛青忍著熱將玉佩拿了起來,隻見玉佩正在發著盈盈的紅光,在幽暗的牢房之中格外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