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玦坐在大巴車上,扭頭盯著窗外,盯了半天,覺得眼珠子疼。
全是山。
這山跟沒完了似的,一個山頭連著一個山頭。
山上是大片的樹,就連現在走的這條泥巴路,也被遮天蔽日的樹蓋得嚴嚴實實,得透過夾縫兒才能看見灰蒙蒙的天。
程玦轉過頭,旁邊是位光著膀子穿花褲衩的大爺。
大爺唿嚕打得正香,哈喇子都快流到脖子了。
車突然顛了一下。
過道裏放的倆竹簍也跟著顛了一下。
車裏一陣雞飛狗跳,過道對麵的大媽操著方言罵了一句,抬腳踩在竹簍上,才沒讓裏頭的兩隻雞飛出來。
程玦歎了口氣,轉頭打開窗戶,帶著鋁味兒的空氣從外麵飄進來。
從兜裏摸出手機看了一眼,還得倆小時。
他打開背包拉鏈拿出一件t恤,墊到髒得已經看不出本來麵目的座位靠背上,插上耳機打開音樂給自己催眠。
睡吧睡吧,睡醒就到了。
後來他就真的睡著了。
直到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喊了一聲:“水雲灣到了!有下的沒?”
程玦揉揉脖子,抬手:“有。”
司機一個急剎車停在泥巴路上。
程玦拎著皮箱站在樹蔭底下看了一圈兒,終於確定視線所及的範圍內,就隻有泥巴路對麵的一戶人家。
這是三間不知道用什麼材料搭出來的房子,門框抬頭掛著一塊木板兒,上麵用紅油漆刷出來六個大字。
水雲灣小賣部。
小賣部開著門,屋裏黑漆漆的,勉強能看清有張破桌子,後麵幾個木架子上橫七豎八地擺著東西。
程玦抬手敲了敲門框:“請問,有人在麼?”
屋子裏趿拉聲響起來,出來一個又黑又瘦的男孩,穿著破破爛爛的大褲衩,光著上半身,懷裏還抱了個小姑娘。
程玦:“……你好,請問你知道程著家怎麼走麼?”
“誰?”男孩站在對麵上上下下地打量,“哪個村的?”
程玦迴頭看了一圈兒,衝小男孩道:“這不是水雲灣?”
“這還沒到水雲灣,水雲灣要往裏頭走。”男孩腳踩拖鞋往前蹭了幾步,指著前頭那條小路,“再走個十裏才到。”
“十裏?”程玦覺得自己現在腿都快軟了,他索性把皮箱放到一邊:“有進去的車嗎,客車什麼的?”
“客車?沒有。”
男孩坐到旁邊的石頭上,順手把懷裏抱著的小姑娘放到地上,指著剛才大巴車離開的那條路:“今天趕集,水雲灣劉家大爺去了,我看他趕了馬車,你等跟他坐車吧。”
行吧,馬車就馬車,總比拉著箱子走十裏路好。
程玦坐到箱子上,偏頭衝男孩道:“行,謝謝哥們兒。”
對方沒答話,就盯著他看。
程玦不知道什麼意思,也隻能看著他。
兩人就這麼互相瞪著。
炙熱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漏下來,偶爾有風吹過,樹蔭在地上慢悠悠地搖晃。
“你從城裏來的?”男孩先開了口。
天氣又潮又熱,程玦“嗯”了一聲,拎著自己t恤領口抖了抖,瞥了眼坐在地上抓著石頭要往嘴裏塞的小姑娘:“這是你妹妹?”
“不是。”男孩“啪”地一聲把小姑娘的手拍下去,“我閨女。”
程玦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他重新打量著小男孩:“……你多大了?”
“17。”
“17歲就有小孩……你不念書了?”程玦震驚。
“誰17還念書啊?”男孩看了他一眼,“他媽12就不念了。”
“那她多大了?”程玦又問了一句。
“你說孩他媽?”男孩站起來把快要爬到泥巴路上的小姑娘拽迴來,“16了,去年5000塊錢從裏頭村子娶的。”
程玦:“……”
12歲不念書,16歲生孩子。
程玦繼父的女兒也差不多這麼大,昨天他走的時候,對方還賴在家裏客廳的沙發上吃著冰激淩吹空調,說要花5000塊買黃牛票去看演唱會。
程玦現在都不知道應該做出什麼表情。
他盯著坐在地上玩石頭的小姑娘看了一會兒,扭頭衝男孩道:“你們這兒都這樣,十來歲就不念書,還是就你家這樣?”
“都這樣啊。”男孩挺奇怪地看著他,“你們城裏人不是?”
程玦愣了好一會兒沒說話。
在今天之前他從來不知道有16歲的孩子不讀書還嫁了人。
或者說不是嫁了人。
而是以5000塊錢,一張演唱會黃牛票的價錢,賣給了人。
這個和他年紀差不多,卻已經做爸爸的男孩,以一種習以為常地口吻說,都這樣。
程玦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現在都拿不準他來的這個叫水雲灣的小山村到底是什麼地方。
程玦覺往村子的方向看了一眼,除了連綿的山和翠綠的樹,什麼都看不到。
他抹了把臉,衝男孩道:“有水麼,兄弟?”
男孩手裏拽著小姑娘的衣領子,頭也不抬地:“礦泉水,6塊錢一瓶兒,要不要?”
“6塊?”程玦真的笑出聲了,“哥們兒,你什麼牌子的礦泉水?”
“不知道,你要不要?”
“要。”程玦把腿伸直,伸了個懶腰,“要一瓶兒。”
反正都到這地兒了,6塊錢的一瓶的礦泉水也沒什麼奇怪的。
男孩拎著他閨女擱到程玦跟前:“你先給我看著,我去拿水。”
程玦盯著小女孩身上已經髒得看不出顏色的衣服,還是伸手拉住了。
男孩不一會兒拎著一瓶礦泉水出來了。
“就這礦泉水還6塊錢一瓶兒?”程玦顛了顛手上軟了吧唧的塑料瓶兒,“哥們兒,農夫山泉也沒這麼貴。”
男孩瞥了他一眼:“從城裏運來的,路費不要錢啊?”
“……你說得對。”程玦衝對方豎了個大拇指,扯開塑料瓶兒上印著不知道什麼牌子的包裝扔一邊。
行吧。
到現在這地步,也別矯情了,喝不死人,能解渴就行。
“你那會兒說的……劉家大爺什麼時候到這兒?”程玦擰開礦泉水喝了一口。
“還得1個鍾頭。”男孩往集市那頭看了一眼。
程玦突然想起來一件挺重要的事兒,他從兜裏掏出手機看了一眼。
沒信號。
“這兒是不是沒有手機信號?”程玦抬起頭。
“沒有。”男孩迴頭道,“鎮上的小賣部裏有電話,本地2毛,長途3毛。”
“我靠。”程玦又把手機揣迴兜裏。
真服了這鬼地方。
他就這麼拎著瓶兒礦泉水等了半天,終於看見有人趕著輛馬車從泥巴路上過來了。
趕車的是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彎腰駝背,臉上全是皺紋,把馬車韁繩拴到小賣部門口的那棵樹上。
“劉大爺,他水雲灣的,想坐你車。”男孩指著老頭道。
老頭瞟了程玦一眼,扭頭衝男孩道:“你爹呢?”
“屋裏頭睡覺。”
劉大爺拎著個小口袋進了屋。
屋裏倆人說話聲很低,斷斷續續地。
“……這個好抽……”
“……聽說……被抓起來了……”
“……可不是……說是……染上病了……”
“……這個又不染病……”
程玦皺了皺眉。
過了一會兒劉大爺從屋裏出來,盯著程玦打量:“你哪裏的,找水雲灣的哪個?”
程玦捏著半瓶礦泉水站起來:“劉大爺,我找程著,他是我爺爺。”
“程著?”劉大爺道,“那個教書的?早死了,前年他兒媳婦迴來辦的喪事。”
程玦“嗯”了一聲:“我知道,我就迴來看看。”
老頭奇怪地看著他,大概是覺得人都死了,不知道他還想迴來看點什麼。
“100塊錢。”老頭道。
“嗯?”程玦沒反應過來,“什麼?”
“我說,你不是要坐我的車進村?”老頭走到樹邊解開韁繩,“100塊錢把你拉過去。”
“100塊?”程玦都氣笑了。
他從市區一路買票到這兒的錢加起來都沒有100塊,這趕馬車的老頭開口就要這麼多,是覺得他這匹馬拉的是法拉利?
程玦抱著胳膊靠在小賣部的門框上:“大爺,100塊貴了吧,十裏的路程,我打車也要不了這麼多。”
“那你打車走。”老頭就跟瞅準了他一定會坐這輛法拉利牌馬車似的,拽得很:“我的車就這個價。”
“30塊錢。”程玦衝老頭道,“的確不能白坐您的車,但太貴了我也不願意。”
“不講價,100塊就100塊。”老頭坐在馬車上迴頭看他,“不坐拉倒。”
“得嘞,那您慢走。”程玦揮揮手,“不麻煩您,我自個兒溜達著進去就行。”
他不是沒帶錢,也不是付不起100塊,他就是不想做這個冤大頭。
就十裏路程而已,五公裏他都跑了好幾年了,就算是拉著行李箱走到水雲灣也沒什麼。
老頭沒再說話,轉頭趕著馬車走了。
程玦沒動,看著晃晃悠悠往前走的馬車。
大概走了十來米,老頭突然拉住韁繩,扭頭衝程玦道:“35塊,最低了!”
程玦笑了一下:“您早說不省事兒了麼。”
這還是他第一次坐馬車,走得很慢,一路上全是坑坑挖挖的土路,感覺這馬一個不小心就能尥蹶子把他顛下去。
土路兩邊是大片的農田,但是看起來好像挺久沒人種,很多都成了荒地。
太陽還是曬,程玦找了件衣服頂在腦袋上遮陽。
劉大爺迴頭看了一眼:“城裏孩子就是嬌氣。”
“真不是我嬌氣。”程玦琢磨著反正坐著沒事幹,聊聊天也挺好,畢竟他得在水雲灣這地兒待好幾個月,“我家那邊陰雨天多,也熱,就是沒這麼曬。”
“城裏太濕,不舒服。”劉大爺評判,“等你進了村就知道,村裏樹多,一點不熱。”
不知道晃蕩了多久,馬車終於停下來,老頭指著前頭一條小路:“往前走個兩分鍾,看見山頭上有兩戶人家,有一家就是,找不到你再問。”
“成,謝謝您。”程玦拎著皮箱下了車,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
他敢說,他這輩子再也見不到比這兒還偏的地兒了。
一眼看過去就隻有山,一個人影都沒有,漫山遍野密密麻麻全是樹,稀稀拉拉的幾戶人家隔得很遠,要是不扯著嗓子喊,估計鄰居說話都聽不見。
耳朵邊就沒這麼安靜過,除了蟲鳴鳥叫,這地兒簡直就像沒人住。
程玦閉著眼睛深吸一口氣。
也就空氣好點。
沒有汽車尾氣的味兒,也沒有鋁味兒。
不像市裏,汙染得厲害,不管走到哪兒,空氣裏都飄著一股鋁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