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知道不帶大良去放羊他會鬧脾氣之後,程玦都讓許野盡量帶著他,要不然大良自己在家也是蹲在院子裏挖土,和他們一塊出去至少還能學著說幾句話。
程玦的那本書早就看完了,現在他和許野一塊去放羊就帶著電腦,坐在樹底下寫小說。
這本小說他差不多寫了三分之一,正寫到迴憶的部分,這時候的男主角還是少年,意氣風發,風流倜儻,他尚且不知道過不了多久就會天翻地覆血流成河,他的整個家族都會因為他而覆滅。
等他失去所有記憶,再次轉世時,早已曆經千年。
今天下山的路上,程玦教了許野一首兒歌。
許野甩著小鞭子,搖頭晃腦地開始唱:“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前麵的羊“咩咩”地叫。
“小星星。”大良說了一句。
程玦糾正:“滿天都是小星星。”
大良也不理他,又說了一句:“小星星。”
程玦失笑,搖搖頭。
正是傍晚,遍地都是夕陽,落日餘暉裏,嫋嫋炊煙從一戶戶老舊的房子上升起,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牛叫。
許野在前麵追著五隻羊跑,迴頭喊道:“程玦,大良,快走啦!”
“來了。”程玦應了一聲,看著許野戴著草帽撒腿往前跑,忍不住勾了下嘴角。
雖然水雲灣很窮,很閉塞,很偏僻,這裏的人愚昧無知,庸碌懶散,可眼前的風景還是很美。
許野奔跑的背影,羊群的叫聲,大良的喃喃自語,落日熔金,炊煙嫋嫋,飛鳥掠過樹梢。
這一切都充滿了非常濃鬱的煙火氣息。
吃過晚飯,許益在院子裏編竹簍,許奶奶坐在搖椅上縫衣服,晚風涼爽,穿過樹林的時候沙沙作響。
程玦和許野幫忙繞線,順便說腦筋急轉彎。
“冬瓜,黃瓜,西瓜,南瓜都能吃,什麼瓜不能吃?”程玦問。
“什麼瓜不能吃啊?”許野手裏拿著線團,單手撐著下巴頦,“北瓜?”
程玦樂了:“有北瓜這個東西?”
“那是什麼瓜啊?”許野想不出來。
許益和許奶奶在一旁笑。
程玦也笑,抬手在許野腦門上敲了一下:“傻瓜唄。”
“傻瓜?”許野睜大眼睛,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啊”地一聲去撓程玦癢癢肉,“你罵我是傻瓜。”
“哈哈哈……”程玦笑著往後躲,“嘖嘖,你這個小傻瓜,現在才反應過來……”
兩個人一通鬧,許益和許奶奶看著他倆笑。
“小星星。”一直坐在凳子上翻畫冊的大良突然出聲。
“嗯?”程玦和許野停下來,順著大量的目光看過去,不知道什麼時候,天邊出現一顆星星,一閃一閃的,很亮。
他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大良突然低著頭唱了一句歌詞。
“滿天都是小星星。”
語速有點慢,但是卻很清晰。
程玦:“……”
許野:“……”
旁邊的許益和許奶奶都驚呆了,半大天都沒說話。
還是許野先迴過神,開心地跳起來:“大良會唱歌了!”
“哎,真的是。”許益也高興得不得了,黝黑的臉上都是笑意,“真學會唱歌了啊,真的是……”
許奶奶拿起手絹擦了擦眼,有點哽咽:“會唱歌了……大良也會唱歌了……”
程玦笑著鼓掌:“不錯啊,大良,繼續努力。”
大良卻像是不明白周圍的人在驚歎什麼一樣,有點茫然地看了他們一眼,又低下頭去翻畫冊了。
許野興奮地繞著大良轉圈兒:“大良會唱歌啦,大良會唱歌啦。”
程玦樂了:“看你瘋的。”
許野哈哈大笑,許益和許奶奶也跟著笑,夜幕下,小小的院子裏滿是歡聲笑語。
上山放羊的時候,小路邊上的一戶人家正在搬東西,擋住了路,許野趕著羊,帶程玦換了一條路走。
其實就是從旁邊繞了一下,也沒多遠,但是這條路走了沒多久,路過一戶人家的時候,程玦看到有個老頭坐在門口的石頭旁邊。
其實說坐不太對,應該是癱。
這個老頭癱在門口的一塊大石頭上,身上穿的衣服破破爛爛,不知道多少天沒洗過澡,隔著一段距離就聞到一陣臭味,像是什麼東西腐爛的氣味。
程玦不由得皺眉。
“程玦。”許野突然拉住他手指。
程玦收迴目光,低頭去看許野:“怎麼了?”
許野沒說話,抿著嘴把程玦往牆邊拉。
這小路本來就不寬,兩側都是石頭院牆,這下他倆都快貼著對麵的牆根走了。
程玦有點沒明白許野這是怎麼了,不過他也沒功夫琢磨,因為他們走到老頭旁邊了。
這次離近了,程玦終於知道為什麼會有腐爛的味道。
這個老頭瘦得厲害,幾乎皮包骨頭了,雙眼緊閉靠在石頭上,眼圈青黑,衣服外麵露出來的地方,包括臉,脖子,胳膊,全是大片的創傷,像是皰疹,有的地方已經潰爛,發膿,連同皮膚上的汙垢和髒得看不出樣子的衣服粘一起,散發出濃烈的腐臭。
程玦愣在原地,步子都忘了往前邁。
幾隻羊“咩咩”的叫聲。
“程玦。”許野小聲叫他,聲音有點著急,“快走啊。”
程玦迴過神,跟著許野走出巷子才後知後覺地感到震驚。
“他……”程玦偏頭看著許野,“怎麼迴事?”
“他就是得病的人啊。”許野甩了甩手裏的小鞭子,“奶奶說這個病會傳染的,看到得病的人就要趕緊走,不能碰。”
再問其他的,許野也不知道了。
水雲灣裏頭,這樣的病人估計不少,許野以前就跟他說過,很多人得了病去市裏也沒治好。
看樣子像是皮膚病,但是什麼皮膚病能發展成這樣還治不好?
“程玦?”
“嗯?”程玦迴神兒,看著趴在他旁邊的許野,“怎麼了?”
“你怎麼啦?”許野歪頭看他,“我叫你好幾聲了。”
“沒事兒。”程玦歎了口氣,索性關了電腦,翻開許野的書教他功課。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程玦背靠樹坐著,手指在書上敲了一下,“知道什麼意思嗎?”
許野趴在程玦腿邊,把大青棗在程玦手上蹭了蹭:“不知道。”
“這也不知道?”程玦樂了,“你念書就是去糊弄人吧?”
小孩左手撐著下巴,咬了口棗,抬頭茫然地看著他。
“這句話是說,一個人能力有限不得誌的時候……算了,簡單點跟你說,含蓄了你也聽不懂。”程玦側頭看著許野,“這就好比,你很窮隻有一碗飯的時候,你自個兒吃就行了,不用給別人……”
“不對。”許野突然打斷他。
“哪兒不對?”
許野抓著棗爬起來坐到程玦對麵,婆娑的樹影在他身上晃來晃去:“我要是隻有一碗飯,我不吃,給你吃。”
程玦愣了一下:“給我?”
“嗯。”許野點頭,眼睛在陽光下又黑又亮,一眨不眨地看著程玦,“我不吃,給你吃。”
程玦像是心裏又開出了叫做許野的太陽小花,他抬手在小孩後腦勺上揉了揉:“嘴還挺甜。”
許野嘿嘿笑起來,咬了一口青棗:“挺甜。”
“挺甜。”大良在旁邊低著頭,學了一句。
“傻不傻。”程玦看著兩個小孩,忍不住笑起來。
下午的時候兩個人趕著五隻羊往迴家走,走到半山腰的時候,許野突然道:“趙老師。”
程玦沒聽清:“什麼?”
“趙老師。”許野指著另外一條小路上走過來的一個人,“我們老師呀。”
程玦順著看過去。
是個高高瘦瘦的男人,戴了副眼鏡,穿著白色短袖,看著很年輕。
離得不遠,對方很快就走到他們跟前。
“許野,你今天又沒去上課。”年輕男人道。
許野晃了晃手裏的小鞭子,仰頭道:“老師,我要放羊啊。”
年輕男人歎了口氣,倒也沒再說什麼,而是衝著程玦道:“你是程老師的孫子?”
程玦點點頭。
年輕男人又道:“你怎麼到這裏來了?”
“迴我爺爺家看看。”程玦說完,有點疑惑,“你是……”
“我是剛來過來的支教老師。”年輕男人推了推眼鏡,“叫趙越,剛大學畢業。”
“剛畢業?”程玦有點驚訝地看著趙越,“你剛畢業就來支教?”
趙越點頭:“在這裏做兩年支教老師,迴去直接讀研。”
程玦了然地點頭,明白這是一種保研的方式。
趙越和他們順路,三個人一起下山,路過一大片一大片的荒地。
趙越看他一直看著這些荒地,解釋道:“這裏的人不怎麼種地,全靠救濟金過日子。”
程玦點頭:“聽說過。”
趙越又道:“其實政府給這些人在附近找好了工作,都沒有人去做,所以這兒一直都是有名的貧困村。”
程玦歎了口氣,他現在真心覺得這兒的人沒救了。
畢竟,醫生隻能治病,政府隻能扶貧,沒有人能救懶啊。
程玦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問道:“趙老師,這個村子裏那些人是什麼病,看著好像是皮膚病,潰爛麵積挺大的……”
“你不知道?”趙越十分意外地看著他。
“我……不知道什麼?”程玦愣了愣。
“這是水雲灣啊。”趙越顯然不明白他的疑惑。
程玦還是沒懂:“水雲灣怎麼了?”
他當然知道這裏是水雲灣。
趙越不再說話了,他停下腳步,像是發現了問題的關鍵,驚訝的看著程玦。
程玦仍舊茫然,但心裏卻已經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程玦。”許野看他們停下來不走了,於是拽了拽程玦的衣角,“你怎麼了?”
“沒事兒。”程玦笑了一下,拍了拍許野的肩膀,再一次追問趙越,“趙老師,水雲灣到底怎麼了?”
“我以為你知道……”趙越搖搖頭,“你爺爺在這裏那麼久,而且你來這兒之前都沒了解過情況?”
“沒有。”程玦搖頭,“我就是迴來看看。”
他的確沒了解過什麼情況,他以為水雲灣不過就是一個普通的小山村,最多偏一點,窮一點,閉塞一點,他也不過是迴來看看爺爺住過的地方,這需要了解什麼情況。
趙越露出一種悲戚的情緒,像是有些艱難似的開了口:“水雲灣……是艾滋病高發地區,因為這裏有很多人在吸毒。”
程玦瞬間覺得像是有無數的蟲蟻在皮膚上爬行,他握緊有些發顫的手指,低下頭去看身旁的許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