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已經(jīng)暗下來,兩個人順著聲音一路過去,遠(yuǎn)遠(yuǎn)地隻能看見手電筒晃來晃去,十多個模糊的人影圍在一起。
“程玦,我們迴去吧。”許野拽著他的袖子,小聲道,“我想迴家。”
程玦盯著遠(yuǎn)處:“乖,待會兒。”
又往前走了幾步,程玦借著昏暗的光線瞇起眼睛,一個滿臉血跡的人奄奄一息地躺在院子門口的一塊木板上,身上的衣服髒到看不出本來的顏色,露出來的地方全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膿瘡和汙血。
勉強(qiáng)能看出來年齡很小,約莫還是少年。
程玦在看清的瞬間隻覺得唿吸停滯,仿佛周圍的空氣被抽幹,眼前迅速聚起一層薄霧。
圍觀人群仿佛終於意識到有人來,齊刷刷地轉(zhuǎn)身。
有人出聲:“這是程老師他孫子。”
眾人木然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便又轉(zhuǎn)頭,竊竊私語地商議什麼。
程玦不知道這些人要做什麼,隻是覺得心裏的不安在加劇,好像馬上就要發(fā)生什麼事情。
許野緊緊地挨著他似乎十分緊張,但是又不像是害怕。
人群突然動起來,幾個人走到一旁,借著手電筒的燈光程玦看清楚,這幾個人身邊有一大推柴草。
這幾人在柴草堆旁搗鼓了一小會兒,“砰”的一聲,火光燃起,驟然在黑暗裏照亮一大片空地。
程玦不由得瞇了下眼。
點火的人四下散開。
剩下的站在院牆邊的人有了動作,他們彎腰抬起少年身下的木板,朝著火堆走去。
程玦愣了一下,終於反應(yīng)過來這些人要做什麼,他兩步衝過去擋在火堆前,對著抬著木板的人大聲吼道:“你們瘋了嗎,他還沒死!”
“就快死了啊!”站在前頭抬木板的人出聲,沒什麼表情的看著程玦,“早晚都得燒,早點燒了還保險。”
說完便要繞過程玦。
程玦抬手頂住木板,掃了一眼縮在木板上的少年,對方的眼睛又大又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胳膊朝他微微抬起,手指無力地抓著。
他收迴目光,壓住堵在嗓子的哽咽,一字一句道:“他還沒死,你們這是故意殺人。”
那人又道:“得了這種髒病,本來就該死,等這些人都死完了,水雲(yún)灣就幹淨(jìng)了。“
他的語氣仿佛躺在木板上的少年是一堆垃圾,扔進(jìn)火堆裏燒了不僅不可惜,還幹淨(jìng)。
“他該不該死你管不著。”程玦手上用力前推,極力壓抑心頭的怒火,凝眸看著這些人,“你們今天把他燒死了,就是殺人。”
抬著木板的人被他推得往後退了兩步,其他的人終於有了動作,他們圍成半圈衝著程玦走過來,眼神戒備。
“程玦!”許野跑過來拽著他袖子,仰頭著急道,“我們迴去呀,程玦!”
程玦沒說話,他在第一個人向他出手時,一把將許野拉到身後,朝著對方的膝蓋踹過去。
他覺得憤怒,覺得荒謬,木板上躺著的是一條生命,不論得了什麼病,可他還在唿吸,心髒還在跳動,程玦沒有辦法眼睜睜地看著這些人把一條活生生的生命扔到火堆裏燒死。
許野在一旁尖叫,可是程玦聽不清,隻覺得憤怒像火一樣從頭到腳將他席卷,他不知道和這些人糾纏著打了多久,那個躺在木板上的少年一直睜著漆黑的大眼睛看著他,他的眼睛裏有祈求的神色,程玦覺得是那個少年在向他求救,沒有人會放棄生存的權(quán)力,所有生命都值得敬畏。
他死死地守著最後的防線,絕對不能讓這些人燒死這個少年。
“他要死了!”
突然有人喊了一聲。
程玦突兀地停住,視線裏整片濃鬱的黑向他撲來,他轉(zhuǎn)頭,看到仍然被抬在木板上的少年。
那少年的臉被搖曳的火光照亮,眼睛大而空洞,裏麵最後的一絲光芒熄滅,骨瘦如柴的胳膊緩緩垂下。
周圍開始嘈雜起來。
“這迴終於死了。”
“可算是死了。”
細(xì)碎的火星漫天飛揚(yáng),火焰像是要將整個天空燃燒。
那幾個人抬著木板朝火堆走過去。
聚集的村民越來越多,他們直直地挺立在火堆旁,表情毫無波瀾地看著被抬在木板上的少年。
這少年已死。
而人群裏無人哭泣,無人言語,仿佛要被焚燒的是一堆破爛垃圾。
程玦怔怔地後退,直到看到那個少年被仍進(jìn)火海,火光在一瞬間吞沒他的身體,火焰愈演愈烈。
轉(zhuǎn)身離開,越走越遠(yuǎn),身後烈火燃燒,他看見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搖晃。
他突然覺得可悲,甚至覺是荒謬可笑。
他這個從外麵來的人還在苦苦思索,要怎麼樣才能解決這裏的現(xiàn)狀,而現(xiàn)在,水雲(yún)灣的這些人,就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將村裏的少年像垃圾一樣扔到火裏燒掉。
也許這就是最赤裸醜陋的人性。
在此之前,他從來不知道,原來人心可以到這種地步。
救死扶傷是醫(yī)生的天職,可這些人的病在心上,在人性上,這樣的人你,醫(yī)生要怎麼才能救?
迴去的路上一直沉默,許野安靜地跟在他身邊。
程玦突然停下來。
沒有聲音,沒有光,四周是密不透風(fēng)的夜,整個村子像是要被吞進(jìn)無邊的黑暗裏。
“程玦。”許野小聲叫他。
程玦看著眼前的許野,突然意識到這個小孩就生活在水雲(yún)灣。
他還這麼小,什麼都不懂。
他甚至都不知道今天他們看到了什麼,更不知道他生活的地方對他的一生意味著什麼。
他不知道這個看似平靜的小山村,其實是一隻怪獸,它張著獠牙,無情的將這裏所有人的生命吞噬。
程玦蹲下來看著他的眼睛。
許野的眼睛很漂亮,漆黑明亮,像曜石一樣,可他卻突然想起剛才那個少年,那少年的眼睛也是這樣,黑漆漆的,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
程玦眼眶有些發(fā)酸,他無法控製的想到,眼前這個活生生的小孩會不會有一天也變成被抬在木板上的那個少年。
雙眼空洞,身體潰爛。
“程玦。”見他不說話,許野又叫了他一聲,聲音有些怯怯的,大約是剛才被他嚇到了。
“你相不相信我說的話。”程玦開口,他用力握住許野後頸,“你相不相信程玦?”
許野愣愣地道:“我相信啊。”
“那好,許野。”程玦把小孩拉近,“接下來我說的話,你一定要好好記住,知道麼?”
也許他管不了水雲(yún)灣的其他人,但是眼前的小孩,他想管。
“嗯。”許野點頭。
程玦低頭沉默了一會,才看著許野的眼睛低聲道:“你還小,很多事情都不懂,但是你得知道,水雲(yún)灣就是個很小的地方,外麵還有更大的世界,你得到外麵去看看。就算外麵的世界你不喜歡,你也一定要去過才知道,不喜歡你可以再迴來,但是你一定要去看。”
許野眨了眨眼,小聲道:“可是我怎麼去呀?“
“好好讀書。”程玦道,“許野,就算你周圍的人都不讀書,也沒有人想讓你讀書,你無論如何都一定要好好讀書,隻有讀書才是你最有可能離開水雲(yún)灣的辦法。”
許野眨著眼睛看著他。
“記得了嗎?”程玦摸了摸許野漂亮的眼睛。
“記得了。”許野聽話的點頭,小孩的眼睛漆黑的天空下璀璨明亮,“要讀書。”
程玦閉著眼睛,湊過去額頭抵著許野額頭,歎息般的輕聲道:“對,要讀書。”
隻有讀書,你才能明白是非,辨別黑白,才能在黑暗裏找到一盞燈。
然後,依著這盞燈,前行。
……
程玦和許野去放羊的時候又碰到了趙越。
“趙老師,你有空嗎?”程玦道,“我想和你聊聊。”
趙越好像對他的話不意外,指了指前方:“走吧,跟你們一塊去放羊。”
許野趕著五隻羊在河邊吃青草,大良揣著雙手跟著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程玦和趙越坐在那棵樹下的石頭上。
兩個人默默坐了一會兒,程玦才發(fā)現(xiàn)他竟然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倒是趙越先起了話頭:“前幾天的事情你知道了?”
他沒有說是什麼事情,但是程玦卻明白。
“恩。”程玦沉默了一會,“你以前也遇到過?”
“遇到過。”趙越點頭,“我比你還衝動,不僅攔著他們,還要報警,當(dāng)時剛到這,年輕氣盛,看到這種事情一點都沒法忍,我去攔他們,但是攔不住,就說要報警,結(jié)果當(dāng)然沒成功,被那些人拉迴來給揍了一頓。”
“你……”程玦不知道該說什麼。
“沒事。”趙越擺擺手,“沒大事,他們也顧及我是外麵來的,怕鬧出事情交代不了,就是挨了幾下拳頭,不礙事。”
“那後來呢?”程玦問。
“後來我就明白了,也想通了。”趙越轉(zhuǎn)頭看著不遠(yuǎn)處的小河,“這裏的人,觀念都是根深蒂固的,要想改變哪那麼容易,別說是你去攔他們一個晚上,就是一年,十年,都不一定改得了。你爺爺在這裏待了那麼久,你比我更明白這個道理。”
程玦沉默,最後隻能問:“那就沒有什麼辦法?”
“也不是沒有。”趙越轉(zhuǎn)頭看著他,“我是覺得,如果辦法改變現(xiàn)有的狀況,那不如衝破這些禁錮。”
“什麼意思?”
“讓還有希望走出去的人,盡量走出去。”趙越的眼睛亮了一點,“我已經(jīng)在說服村裏孩子的家長,讓小孩多讀書,如果有可能考到外麵去上學(xué),那就有希望了。”
這和程玦想的一樣,這也是這段時間他唯一能想到的,解決水雲(yún)灣困境的辦法了。
趙越又道:“隻要能有人出去,村子裏的人就被會迫看到新的可能,隻要有一個人衝破這裏的禁錮,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
程玦忍不住道:“那我現(xiàn)在能做什麼?”
“你什麼都不用做。”趙越知道程玦想說什麼,他看著對方的眼睛,認(rèn)真道,“你得去念大學(xué),許野說你要到國外,那很好,等你畢業(yè)迴來,見識到更多,也許會有更好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