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時晝會這麼生氣是方霽沒有料到的。
想不通他和自己混著有什麼好處,他也沒什麼能給紀時晝的。
陳響那一撥人會常常叫上他,是因為他身手確實不錯,多個人能撐撐場子。
那天兩個人不歡而散,第二天紀時晝放學後照樣去球場找方霽,這迴不和方霽一隊了,專門盯著他,截好幾次球,私人恩怨過於明顯。
休息的時候方霽給紀時晝遞了一瓶水,紀時晝不要。
方霽問:“那你要喝飲料嗎?”
紀時晝說要喝蘋果汁,方霽就去買了。
買迴來球場上已經有另外一撥人打球,紀時晝身邊圍了三個女大學生。他腳步放慢了,還是聽到隱約的談話聲,她們向他要聯係方式,紀時晝說學校不讓帶手機,他不記得電話號碼,說完看到方霽便抬手叫他過來。
那手勢那語氣,好像在招唿什麼寵物一樣。
方霽也沒生氣,小孩子總是喜怒無常,他妹妹也這樣。
等幾個女生走了,他把蘋果汁遞過去,紀時晝拿到手裏發現蓋子是擰開的,側頭看了眼方霽,“你偷喝了?”
“沒有。”
是給許橙買飲料買出來的習慣,他都會事先擰一下,正猶豫要怎麼和紀時晝說,少年已經對嘴喝下去。
“我和夏子綺說明白了。”紀時晝開口道。
方霽:“誰?”
“你不記得她了?”紀時晝用一種不太相信的語氣,轉頭打量方霽,“你不是喜歡她嗎?”
方霽被問的愣住,但也因此知道對方說的人是誰。
“不喜歡,劉航他們瞎傳的。你和她說什麼了?”
打球出了許多汗,他把額前的頭發都撩上去了,露出清晰的眉眼,說話輕盈且真誠,隻有嗓音略微壓低。
“我跟她說少管我的閑事。”紀時晝直視他的眼睛,說完站起身拿上自己的書包,“方霽,你也一樣。”
天色半明半暗,隨著籃球激烈撞擊在球筐上的聲音,紀時晝低下頭去再度看進他眼裏,“我要怎樣都是我的事,你沒資格左右我。”
這話說得有幾分道理又分明不占理。
但方霽知道對方這就算是氣消了。
他確實沒資格左右紀時晝,紀時晝比他有主見多了,想要拒絕就拒絕,說多狠的話都不會覺得自己有錯。
方霽不行,他隻會打架,有個兇名在外,實際上連個小女生都說不過,人家說什麼就是什麼。
不過他發現紀時晝還挺好哄的,生氣也隻是一時的。
那之後他經常給紀時晝買蘋果汁,別人都是喝水,紀時晝要等著方霽給自己買飲料。
方霽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哪怕對方比他高比他力氣大,但小兩歲就是弟弟,更何況紀時晝還是未成年,很多事不能細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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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橙出事是在十二月。
那時候天已經很冷了,夜裏方霽忽然接到方母的電話說妹妹沒了。
他還以為是做夢。
坐在床上好久,聽了媽媽好久的哭聲,他連欄桿都來不及扶,直接從上鋪跳下來吵醒了舍友。
後來舍友和班上的同學形容,方霽的眼眶有多紅,語句有多顛倒,簡直像未能掙脫鏈條的野獸,忘掉所有人類本能。
這是誇張說法。
沒人知道那天他發什麼瘋,外套也不穿就跑出去了,零下二十幾度的天,他這一消失又是一個禮拜。
方霽常常幹這種事,常常滿身是傷的出現在校園裏,沒人在乎他真的幹什麼去了,大家都隻想躲他躲得遠遠的。
方霽未去學校的第五天,紀時晝在班級門口把蔣新柔攔下了。
他們兩個平時幾乎不說話,所有的對話都和方霽有關。
蔣新柔很清楚紀時晝為什麼找到自己,不等他開口,便低頭匆匆說一句:“方霽的妹妹死了。”
她快步逃離那裏,腿卻一點點軟下去,最後隻能慢慢停在走廊裏。
方霽的妹妹死了。
是自殺。
十二月的湖水怎麼還未結冰,還融得下一具少女的軀體。
聽家裏老人說女孩被打撈上來以後發現身上有多處傷痕,最嚴重的一處在手腕,割得深可見骨。
她跳下去之前就做了萬全的準備,她要她死在湖裏,最好沉進湖底。
沒人知道許橙為了這一跳準備了多久,大家對她的印象是那張永遠濃妝豔抹的臉蛋,那誇張的穿著和潑辣的性格。
“許家兩個孩子都不學好,但願小兒子別長歪了。”
腦海裏閃過這句話,蔣新柔停下來,學校裏的暖氣充足,她卻渾身發冷。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她發誓自己一定要逃出去,她不要活在別人的口舌裏,不要成為這幫人的飯後談資。
而後她轉過頭,看到紀時晝還站在門口。
他妹妹死了,你會去找他嗎?
她把問話吞進肚子裏,沒人知道這種情況下應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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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霽的腿本來就骨折過,經過那晚的寒風後更加嚴重了,迴到學校都是一瘸一拐的,表情更加陰沉也更難以接近了。
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隻有住在附近的劉航聽家裏人說了。他知道等於陳響這一幫人都知道,方霽迴去當天陳響非要請他吃飯,飯桌上方霽一言不發,劉航為了活絡氣氛開了句玩笑:“你這個腿現在和你媽有點像了。”
方霽跟劉航打了一架。
三四個人沒拽動,劉航被打掉一顆牙,不敢把事情鬧大了,私底下找方霽要了點錢去把牙補了。
方霽沒辦法不給錢,誰都不想捅到學校那去,讓方母知道了一定難過死,妹妹走了沒幾天,他又惹事。
紀時晝找到他的時候他窩在階梯教室的最後一排,戴著自己的舊耳機聽歌,嘴角還有打架留下的傷。
紀時晝坐過去摘下他一邊耳機,方霽下意識往後退,一雙眼兇狠掃過去,看到是紀時晝,一下愣住了。
不知道他怎麼找來這裏,雖然他們學校本來就是任何人都可以進出,但這是三樓,沒人知道他在哪,紀時晝恐怕是一層一層地撞運氣。
英文歌通過劣質的耳機傳出來,紀時晝自然而然戴到自己耳朵上。
“這幾天都不見你去打球。”
方霽恍惚了一下,埋下頭去,“……沒什麼心情。”
而且他的右腿複發了,迴學校之前還和許豪幹了一架,方母在臥室裏大聲喊著讓方霽走。
紀時晝看了他一會兒,瞥開目光,“沒你在總是輸球。”
方霽扯了扯耳機線,把自己那邊的耳機摘了,“那等過陣子吧,我現在沒法打。”
紀時晝沒接話,過了好久,太久了,方霽都以為他走了。
紀時晝才說:“方霽,我都知道了,你有什麼想和我說的嗎?”
他拉不下麵子,他真的很像小孩子。
就像許橙一樣,就像自己妹妹一樣。
方霽想著,眼淚一下湧到眼眶。
搖搖頭。
沒有。
他什麼都不想說。
“那我該怎麼辦?”紀時晝已經過了變聲期,聲音很沉很好聽,尤其是耐下性子講話。
方霽抬起頭,忽然有點搞不明白。
他不能被這麼對待,從來沒人問過他。
連媽媽都沒有,媽媽叫他照顧好妹妹和弟弟,因為他年紀最大最懂事。
然後他搞砸了。
兄妹倆最後一次對話是兩個月前,許橙說他把弟弟看得比她更重要。
“……我沒有迴答她的話,沒有告訴妹妹她對我來說很重要。”他的神情茫然又脆弱,本來不想哭,可是控製不住。
他紅著一雙眼,他的眼睛裏掉下眼淚來。
從來不喊疼的孩子疼起來才慘烈,從來不掉淚的小狗哭起來更傷心。
“都是我的錯。”方霽說。
“不是你的錯。”紀時晝立即迴答。他不懂這個,不懂親情的愛,或許以前懂,但是紀國華沒有一句解釋地拋下他走了,他就不懂了。
他和師瓊生活在一起,每天都過精神衰弱的生活,哪怕到了最後一刻女人都不放過他。
他隻知道捧起方霽的臉,把那些眼淚擦下去,又有新的眼淚湧出來。他第一次這麼耐心,方霽一遍遍說著是自己錯了,他一遍遍地否認,直到方霽說累了,聲音啞啞地哽咽著。
舊耳機被他摘掉放在自己口袋裏,出去了一會兒又迴來,手裏多了一包紙巾。
方霽趴在桌子上好像睡著了,紀時晝走近他就抬起頭,眼眶通紅鼻尖也紅,好像被一場大雨淋過,濕漉漉,好可憐。
紀時晝無法不把手按在他的頭頂,他看上去就是一副待撫摸的樣子。把紙巾遞上去,“要出去嗎,我看有人上來了。”
方霽跟在紀時晝身後,難得體會到對方比自己高的好處。
從來沒人把他護在身後,方霽感到新奇,看著少年的肩頸,那麼幹淨,黑和白境界分明,忽然就有了退縮之意,停下腳步卻被少年牢牢扯住手腕。
什麼時候扣上的不清楚,發現的時候已經存在了。
方霽於是安下心來,因為是紀時晝主動牽他,所以沒關係,他隻需要乖乖接受。
但他不能主動去牽紀時晝。
那不被允許——
小狗自己聽話,不需要小晝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