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學校上晚自習,孟野眼睛腫得比桃核還誇張。為免他在小姑娘們心目中的冷酷威武形象就此破滅,薑玥特意給他去小賣部弄了倆冰袋,又把自己的消腫利器——黑咖啡借給他喝。
結果就是上著課呢他小心髒突突直跳,側躺喘氣兒捅薑玥胳膊:“你丫給我喂的不會是毒藥吧。”
“吃不死你,放心吧大郎。”
躺了一會兒他垂死病中驚坐起:“不行不行,我得跑兩圈去,感覺我自己現在跟那個練蛤蟆功的歐陽克一樣,血管裏的血都在往腦門子衝。”
大家都在認真背書呢,教室裏聽取蛙聲一片,孟野站起來就往外走。薑玥在後麵用氣聲喊:“跑完趕緊迴,下一堂老江的課!”
“有數。”
瞧這小子雖然眼睛腫,但精神詭異地恢複飽滿了,甚至表情又拽成二五八萬那樣,薑玥在後麵笑著翻開課本。
籃球隊那幫人在打夜場,孟野繞過他們去旁邊換上跑鞋,一個箭步就出發了。
夜晚的跑道很安靜,小冷風一吹人特別精神。
大概是心胸舒暢,不到兩圈他就痛痛快快地出了汗。濕潤的發絲貼在臉上,他一邊喘氣一邊望向頭頂星空,昨天還灰蒙蒙的夜幕今天就澄淨了,月光被雲擋去一小半,但還是那麼奪目那麼純潔。
臨江的夜肯定不如這裏美吧?
他陶醉了。
場邊幾個體育隊的迷惑了。
“隊長怎麼看著傻了巴嘰的。”
“確實……誰他媽邊跑邊傻笑啊……”
“胃脹氣蔓延到大腦了?”
“去你們噠。”路小川一人拍一巴掌,“沒事訓練去,瞧瞧你們隊長多勤奮再瞧瞧你們!一個個不讓人省心。”
“……”
幾人灰頭土臉地走了,路小川過去跟孟野一起跑:“樂著吶?”
“去。”
“樂什麼呢跟哥們兒說說唄。”
“關你啥事,投你的傻逼三分去吧。”
“???”
什麼人啊這是,逮著誰都咬!路小川剛想奮力迴擊,扭頭對上那張汗涔涔的大花臉,忽然被他臉上的笑容給噎了一下。
這小子……
半圈後孟野躺倒在草地上,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仰望星空。路小川蹲旁邊看看天空再看看他,伸手戳他胳膊:“你丫到底高興什麼呢?”
“我沒高興啊。”
“都他媽寫臉上了。”
“有嗎。”孟野摸摸臉。
路小川直覺:“莊紹給你打電話了?”
“沒有啊。”
“那他也沒說啥時候迴來?”
孟野一個翻身,扯過一根草銜在嘴裏,然後支起下巴——好一幅美男醉臥草間圖。
“川,跟你說件事。”
“操有事說事,別喊我喊得這麼肉麻。”
路小川驚恐了,孟野羞澀了。
“你丫到底聽不聽。”
“聽聽聽。”
“其實我跟莊紹……”
“你跟他咋啦?”
孟野微笑著歎了口氣,垂下眼睛:“就那麼迴事唄,你懂的。”
“我懂啥啦??”
“你說呢?”他捧過路小川的臉作勢要親一口,路小川一邊掙紮一邊覺得自己真的懂了:“你倆生米做成熟飯了?”
“不是說這個,我跟他純潔著呢!”
“……那有什麼可炫耀的。”
“誰他媽炫耀了?你丫含血噴人!”孟野撲上去掐他,“老子就是知會你一聲,我跟他好啦。”
這幾天他就怕莊紹想斷了,今天既然知道莊紹還念著自己,那他說什麼也不可能再放手。
“咳咳,咳咳咳,知道了知道了,你他媽爪子鬆開。”
路小川好險沒被他掐死,摸著自己細細白白的脖子瞪他:“你倆不是早就好上了嗎?現在知會我有點兒晚了吧。”
“你怎麼知道的?”
“廢話,莊紹那倆眼珠子整天恨不得粘你身上,瞎子才看不出來。”
孟野又羞澀了:“有嗎。”
“差不多得了啊。”路小川問,“那你們倆打算怎麼辦,相約1998喔不是相約臨大?”
“……嗯。”
路小川嘁了聲:“狗男男。談你們的戀愛去吧,老子一個人在體校會過得很好噠。”
孟野十分講義氣地傷感了一秒。
當然連路小川自己都沒想到的是大半年後他被臨江某體校錄取了,而且那體校離臨大就差一座天橋,他路某光榮地成為方圓百裏最亮的一枚燈泡,整天在狗男男身邊發光發亮,耶。
“不過你就沒想過,萬一要是考不上怎麼辦?”
“想過,當然想過。”孟野坐起來,“這個我都想好了,萬一要是考不上臨大就複讀一年,明年繼續,拚兩年我不信自己考不下來。”
“有決心。”路小川比了個大拇指,“哥們兒信你。”
孟野痞痞地笑:“收到。”
撒完歡路小川就去接著訓練了,孟野拍拍屁股起身迴教室,半路居然在牆角逮到逃課剛迴的於娜!
“幹嘛去了?”
於娜支支吾吾,雙手在身後藏著。孟野扯過來一看,她拿的是之前畫的那副夜市簡筆畫,還給細致地描了描,塗了色,加了塑封。
“老實交待吧。”
她把臉轉向一邊,拒絕迴答。
“不說我就沒收了。”
“欸你還我!”
孟野一把舉高,氣得她直跺腳:“哥你煩不煩。”
“到底為什麼逃課,不說我可告訴媽了。”
於娜瞬間老實:“我就逃了半節,真的,哥你別告訴媽。是周雲飛說他要到外地去幾個月,我想,我想送他一份禮物,所以……”
她越說聲音越小,孟野越聽越心驚。
“你跟他好上了?妹妹你糊塗哇!而且他媽的周雲飛是畜生吧!你才多大??”
於娜奮不顧身地捂他嘴:“嚷嚷什麼啊,我沒跟他好!我連他手機號都沒有,是周末在街上遇見他告訴我的。再說我都十七了,哥你別大驚小怪的行不行。”
“十七也不成!你丫知道他是什麼人吶你就喜歡,他那條花臂見過吧?說明他過去肯定特花!”
“……什麼鬼邏輯。”她搶迴畫,“我又沒說我喜歡他,再說他是莊哥的好哥們兒,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難道你覺得莊哥也特花?”
好家夥將我的軍是吧。孟野擼起袖子:“總而言之這件事趁早拉倒,再讓我知道你去找他我就告訴媽。”
於娜嗆他:“你告訴,你告訴,你敢說我就敢把你的事也告訴媽,有什麼大不了的,起碼我喜歡的是男的。”
“……”孟野差點兒脫口而出我他媽喜歡的也是男噠!後來想想不對,怎麼連於娜也知道這事了?當場噎得說不出話。
“趕緊跑你的步吧,慢了可就追不上莊哥了!”
妹妹瞪他一眼揚長而去。
孟野在後麵火冒三丈,心裏也跟著那麼一酸,更想莊紹了——莊紹在他麵前隻有挨罵的份,哪舍得呲他?
可惜莊紹不知道孟野正惦記著自己。
晚上他在打點滴,打完以後到住院區跟爺爺問了聲好,然後就跟奶奶一起慢慢走迴那個所謂的新家。
路上經過一個24小時超市,奶奶問他餓不餓,要不要吃點兒什麼,他說不餓。
他奶奶在單位領導當慣了,平時比較有架子,但在唯一的孫子麵前還是非常和藹的。
“我看院裏跟你一般大的小孩兒都喜歡點外賣,你要不樂意吃零食就拿奶奶手機點去,正好也教我用用外賣軟件。”
莊紹沒說不行,到家之後她就拿著手機跟眼鏡過來了。
“人一上了歲數眼睛最先不好使,我前年看東西還算可以,今年就開始犯老花了,看電視連字幕都看不清。紹兒你不近視?”
“還好。”
莊紹話少,這一點他剛來兩天長輩們就發現了,也都不逼他。
手機裏頭的字特別大,輸入法還是手寫的。他調出拚音來操作了一會兒,下好外賣軟件之後又把會員、地址這些設置好。
他弄的時候他奶奶就一直在旁邊看,一會兒看看自己的孫子一會兒看看手機屏幕,感覺哪哪都特別招人喜歡。
“現在還營業的就一些快餐跟宵夜,不太健康。”莊紹說,“您要想吃東西我去下麵條。”
“你還會煮麵?”
“嗯。”
“我孫子真能幹。”
他奶奶笑著摸他的短發,感覺毛茸茸的還挺紮手。怎麼別人留這發型就跟勞改犯似的,自己孫子就越看越順眼呢?乖得很咧。
莊紹沒明白煮個麵怎麼就能幹了,但他也沒吭聲,隨便老人亂誇。
“又會學習又會煮麵,上哪兒找這麼棒的孫子去?紹兒,你不知道這幾天奶奶有多高興,以前我出門感覺抬不起頭,現在買個菜我都得把下巴抬得高高的,就盼著人家問我什麼事這麼高興。”
莊紹說:“是麼。”
“是啊!”他奶奶握著他的手,“人家問我就說我孫子迴來了,院子裏最帥的那個就是!我說你們都見著了嗎?沒見著趕緊見去,晚了他可就成大明星了,保不齊被哪個導演發掘了拍電影去,將來要見一眼還得掏票錢。”
莊紹這麼不茍言笑的人也抬了抬嘴角。
他想起那迴到鄉下去過暑假,孟野姥姥也是這麼誇的,說他長得像某電影明星,忽然有點兒想雁嶺了。
“要不把迴程票退了吧紹兒,再陪爺爺奶奶住幾天,你這麼乖奶奶舍不得你。”
“但我還得迴去上學,奶奶。”
“上學有什麼可急的,不是已經保送臨大了嗎?再說你二伯是教育局的,一句話的事,分分鍾就能給你把學籍辦好。”
莊紹死扛著不鬆口,他奶奶又開始曉之以理:“你看你爺爺現在這個身體狀況,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你鞭長莫及啊是不是,而且你爺爺今天也說了,改天要讓律師上門來改遺囑,你那個爹心眼多著呢紹兒,奶奶支持你,奶奶站你這邊。”
“你們的錢自己留著吧奶奶,遺囑的事我不想參與。”
“傻孩子!”他奶奶痛心疾首地勸他,“不參與怎麼行?你還小這些事不一定懂,奶奶說的話都是為了你好。”
“我知道,”莊紹說,“但我沒資格拿那錢,等我爸以後再婚再有了小孩我就更沒資格了。”
“他哪還能再生小孩?他早就不能生——”
奶奶一時嘴快,說到一半急忙停下來。
莊紹看著她。
她慌慌張張站起來,茶幾上的兩杯水都差點兒打翻,“洗衣機裏還烘著衣服,我這就去拿出來晾。”
“我去吧。”
莊紹一言不發地晾完了衣服,迴到臥室就把自己鎖起來,誰都不想理。
他奶奶趕緊給他爸打電話,謝明輝風馳電掣開車趕迴來,渾身還一股難聞的古龍香水味,不知道晚上又去哪兒high了。
“混賬東西!”剛進門背上就挨了一巴掌,“孩子老子一家子全病了,你倒還有心思出門瀟灑去!”
謝明輝跳著腳躲閃:“那不是因為我在家礙您眼嗎?再說您現在有孫子了,哪兒還記得我這個兒子啊。”
當媽的朝裏屋努努嘴:“趕緊過去看看,別讓孩子多心。”
“哎。”
謝明輝歎了口氣過去敲門:“紹兒,爸爸進來啦?”
“我睡了。”
“少蒙我,在樓下就看見你房間亮著燈。”
試了試鎖擰不開,他幹脆拿鑰匙捅,急得莊紹從床上起來:“你懂不懂尊重,我不是說我睡了嗎。”
“你這不是沒睡嗎,”謝明輝把門帶上,“行了,別生爸爸氣,猜猜我給你買什麼了!”
“……”
最近他每迴出門都給兒子帶點小玩意兒迴來,有時候是什麼武俠小說,有時候是號稱高智商才會拚解的積木,有時候就是一隻燒鴨兩盒蛋黃酥之類的。
見兒子坐那兒,他特幼稚地靠過去,拿肩撞了一下:“嘿,小子。”
嘖!
“有什麼不痛快你就說,少跟老子玩冷暴力。”
莊紹吸了口氣,抬眼定定地看著他:“那我問你,什麼叫你不會再有孩子,你那方麵有問題?”
“操……能別這麼直接嗎臭小子,你爸我也是有自尊的行吧。”
“你說不說!”
莊紹吼他,他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說說說,行吧爹告訴你,確實就是那麼迴事。我在國外出過一次事故,大夫說往後要小孩估計挺困難。”
莊紹一下愣住了,過了許久才慢慢攥緊拳頭。
謝明輝算明白什麼叫父子連心了。他這兒子本來就瘦,這段時間又重感冒沒胃口,兩頰都瘦得凹進去,現在臉色再一發白,愈發顯得全世界都對不起這孩子,弄得他這個當爹的心裏也不好受。
“別這樣兒子,沒提前跟你坦白是爹不對,你要真生氣就揍爹兩拳,我絕不還手。”
“你走吧。”莊紹站起來背對他,“我現在不想跟你說話,也不想看到你這張臉。”
“別啊,有火你衝我發,老憋著容易憋出內傷。”
莊紹麵朝窗戶用力搖了搖頭,強忍痛苦的背影看著是那麼無助跟早熟。謝明輝心裏不落忍,過去低聲說:“雖然我的確是不能再生育了,但那不代表我這個當爹的不愛你,這是兩碼事,而且要真一輩子隻有你一個孩子,爸發誓一定拿你當寶貝,絕不像你媽——”
“我不稀罕!”莊紹轉過眼,“別以為我不知道,要是還能生育你會去找我?”
他問得太直接,謝明輝沒編出瞎話。孩子是剛成年,但早就懂事了,父愛跟利用兩者各占幾成他心裏門兒清。
房間裏一陣窒息的沉默,莊紹指向門口:“你出去,我要睡了。”
到門邊謝明輝看了他一眼,頭一迴後悔自己這三十幾年的荒唐歲月。蹉跎了自己無所謂,可是在孩子身上打上烙印就太混蛋了,太不是個東西。
誰知道呢,後悔莫及。
但這份後悔說到底還是不夠徹底。要真是徹徹底底的後悔,今晚他就該撲通一聲給兒子跪下,然後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求原諒,而不是把兒子一個人留在房間裏任其自生自滅。
當爸的心大,莊紹這個當兒子的卻心窄。
他知道,自己的人生看似一片坦途,其實無比可悲,放眼望去連個真心對待自己的家人都找不到。他一個人在房間裏坐了很久,雖然想不出自己還能去哪,但最後還是沉默地把東西收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