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事態發展是劉方舟萬萬沒有料想到的,看看沈十安又看看救命恩人:“沈哥,你們倆認識啊?”
沈十安的確認識,卻也差一點沒認出來。
那道站在漆黑夜色當中的身影高高瘦瘦,略長的頭發垂落下來遮住左邊眼睛,配上下垂的嘴角顯得有些陰翳,右眼上則戴著一隻影視劇中常見的黑色眼罩,將整隻右眼連通顴骨全部遮住。
此時氣溫高得離譜,空氣中又悶又熱,但對方卻以長衣長褲將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隻能從臉部和手部零星裸’露出來的部分瞧出膚色中不健康的慘白。
無論從哪一方麵看,他都和沈十安離開h市醫科大水上小禮堂時最後一次見到的模樣截然不同。
路修遠。
沈十安將這個名字在舌尖轉了一圈。算起來距離上次見麵也才不到半年時間,卻當真是恍如隔世。
路修遠聽見劉方舟的話,臉上憤恨更濃,攥緊了拳頭就朝沈十安衝過來:“自然是認識的,他就算化成灰我也能認出來:沈十安,你害得我好慘!”
沈十安尚未動作,因為個頭太大從門裏出來不方便所以落後幾步的沈尋便從眾人頭頂一躍而起,怒吼著朝路修遠撲了過去,鋒銳的利爪完全展露後足有半尺來長,在月色中閃著幽幽寒光。
“臥槽!”劉方舟嚇得嗓子眼直打顫:“這這這這這是什麼東西!”
路修遠同樣大吃一驚,急忙收迴拳頭想要往後躲,慣性作用下身體失衡噗通一聲摔倒在地上,眼睜睜看著巨獸以泰山壓頂之勢朝自己壓了下來。
然而就當巨獸的利爪距離他心口隻剩下不到十厘米時,卻像是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屏障,再也無法寸進。
從沈十安等人的角度看過去,路修遠仰麵躺倒在地上,雙手交叉護於身前,大狗乍一看像是踩在他身上,仔細觀察卻能發現爪子離他其實還隔著一小段距離——仿佛有一麵看不見的鏡子傾斜著攔在了一人一獸之間,使得巨獸的兩條前肢完全處於懸空狀態。
路修遠看起來像是鬆了一口氣,扭過頭看著沈十安冷笑:“你以為我這麼容易就會被……”
哢嚓。
一道突如其來的碎裂聲打斷了他,路修遠倉皇將頭轉迴去,隻見身前的空氣中竟然出現了一道道裂縫,而那隻不知道是狼還是狗的怪物正將腳掌從裂縫上抬起來。
“不可能!”路修遠下意識驚唿:“我的‘牆’連三級喪屍都打不破!”
啪。
沈尋立刻又往那堵看不見的屏障上拍了一下,姿態動作和狗子閑著無聊時拍皮球沒有任何區別。
哢嚓哢嚓哢嚓。
更多的裂縫在空氣中浮現出來。
路修遠活像是被誰在胸口打了一拳,臉上迅速漲得紅紫。
眼看著巨獸就要再度發力將屏障連通路修遠全部拍成碎片,迴過神的劉方舟趕緊道:“哥!沈哥!爪下留人!咱有事先好好商量行不?人家好歹救過我的命,商量得不好了再弄死他也行啊。”
沈十安原本也沒打算下殺手,“尋尋,迴來。”
沈尋頗為不甘地衝著路修遠齜了齜牙,抬起爪子又拍了一下——力道控製得正好,恰好能將屏障全部打碎又連對方半根汗毛也沒傷著,至於嚇沒嚇到那就不關他的事了。
轉身踱了幾步,像是一隻巨大的守護獸,牢牢據守在沈十安身側。
沈十安看向從地上站起來的路修遠:“你說我害你,我怎麼害你了?”
“怎麼害我?”路修遠因為這句話仿佛受到了某種巨大刺激,“我就讓你看看你是怎麼害得我!”
他抬手將衛衣外套和長袖體恤全脫了下來,體育館內的燈光照在他身上,顯露出來的景象立時讓眾人齊齊倒抽一口冷氣:
路修遠的上半身從鎖骨往下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部分,左邊是他這個年紀的青年正常會有的肌肉和骨骼,隻是因為膚色太過蒼白而略顯孱弱;右邊的皮膚卻青紫發硬,如同烈日下幹旱的土地般遍布裂紋,異常粗’大的青筋虯結凸起,隱隱可見有暗黑色的液體流淌其中,而最讓人不寒而栗的是,右半身上到處都是深可見骨的牙印,以及血肉被硬生生撕扯下來後留下的疤痕。
熊滿山往後連連倒退兩步,藏在許歌身後一個勁兒的吞咽口水:“……大、大兄弟,你到底是人還是喪屍?”
劉方舟才被沈十安那聲“尋尋”驚得目瞪口呆,這時候所有注意力又全被路修遠吸引過去,一雙琉璃色貓眼亮得嚇人:“怪不得,怪不得他的光團顏色有一半是灰的……”
雙手因為興奮而微微顫抖:這麼罕見的個體,如果能解剖…如果能解剖試試……
另一個因興奮而忍不住顫抖的是棠頌,眼中的狂熱絲毫不亞於劉方舟,林阮趕在他開口之前按上了他的肩膀微微搖頭,並順著後背輕拍安撫,這才將那股立刻抽血取樣的渴望壓了下去。
路修遠將衣服扔到地上,抬手又摘掉眼罩,眼罩底下是黑洞洞的眼眶以及眼眶邊緣教人不寒而栗的抓痕和咬痕。
他死死盯住沈十安,僅存的左眼中恨意洶湧:“我到底是人還是喪屍?我也想知道這個問題!我之所以會淪落到今天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沈十安,全是拜你所賜!你知道被烏壓壓的喪屍群包圍住的絕望嗎?你知道被喪屍活生生撕咬的痛苦嗎?它們的指甲刺穿了我的皮膚,它們的牙齒咀嚼著我的血肉,我的這隻眼睛,我的這隻眼睛是被喪屍硬生生摳出來的!我甚至還記得那隻喪屍把眼球塞進嘴裏嚼的聲音——而這一切,而這一切本來都應該是你來承受的!”
路修遠神色瘋狂,仿佛壓抑了太長時間的恐懼、絕望、憤怒、怨恨終於找到了發泄口,眼淚從左眼中汩汩流出:“救援隊裏那些當兵的想殺的人其實是你,卻把我當成了替罪羊扔進喪屍群裏,總共四個人,總共四個人拿著槍逼著我往下跳,不管我怎麼解釋怎麼哀求都沒用,我也是人啊!我也是活生生的人啊!憑什麼,憑什麼你可以躲過一劫,憑什麼所有好事都發生在你身上,到底憑什麼我要代你受過!!”
“代我受過?”沈十安微微瞇起眼睛,眼中冷光閃爍:“既然救援隊想殺的是我,又為什麼會把你錯認成沈十安?我知道病毒爆發第三天就有救援隊趕去了學校,學校裏沒人認識你嗎?水上小禮堂內那八十多名同學呢?李教授呢?沒有一個人能幫忙證明你是路修遠嗎?還是說,”
腦子裏思緒飛轉,沈十安很快就根據已知信息猜出了前因後果:“第一波救援名額有限,所以你頂替了我的身份,告訴救援隊你就是沈十安?”
路修遠臉色一白,死死咬緊了牙關。
沈十安被多股力量通緝這件事隊伍裏的人都知道,此時聽完兩人之間的對話,大概都明白是怎麼一迴事了。
別的不說,你路修遠是自己主動選擇冒名頂替掉了別人的身份,就算之後發現這個身份其實半點好處沒有,根本就是個死亡陷阱,那跟被你頂替掉的人也沒關係啊,又不是人家逼著你冒名頂替的,你既然下定了奪人生機的決心,那就要有承擔後果的心理準備。總不能得了好處就坦然享受,吃了大虧就怪別人害你,哪有這個道理。
一時間眾人看向路修遠的目光都有些難以言喻,就連被他救過性命的劉方舟也往沈十安這邊站了站:“那個路先生,你的遭遇的確慘,也很無辜,但好像也的確賴不到沈哥頭上啊。”
路修遠嘴唇顫抖,將下巴高高抬了起來:“是,我是冒用了你的身份。但救援隊來的時候你根本就不在學校,身邊還有兩個保鏢貼身保護,根本就不用擔心安全問題,既然如此,與其將這多出來的一個名額白白浪費掉,讓給我怎麼了!我既沒有殺人也沒有放火,隻不過是抓住了正好出現在眼前的機會而已,你們捫心自問,換成是你們,那種情況下明明有機會能和救援隊一起離開,會因為高尚的道德感而選擇留下來被幾百萬喪屍團團包圍嗎?怎麼不說話了?嗬,不過是一群虛偽至極、道貌岸然的家夥罷了。”
沈十安的神色毫無波動:“就像你說的,我的確不用擔心安全問題,所以實際上也並不在乎你有沒有頂替我的身份。但既然路是你自己選的,又從哪來的立場覺得是我害了你?”
“救援隊把我當成你了!正因為我頂替了你的身份,所以那些當兵的全都以為‘沈十安’已經死了,要不然你以為他們不會繼續追殺,你以為你就一定能活到現在嗎!無形當中是我保證了你的安全,你能否認這一點嗎!”
沈十安默了默。他的確不能否認。
雖然接到指示對他進行通緝的駐軍隊伍不止一支,但路修遠的“死亡”無疑使得其中一支隊伍以為自己達成目標從而終結了對他的擊殺任務,甚至可能讓幕後主使也確信他已經死亡。從這一層麵而言,路修遠的犧牲的確多多少少替他減少了一些隱患。
“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你承受我所承受過的一切!
路修遠目眥欲裂,身體裏那些瘋狂的怒吼和詛咒極欲衝破胸腔。
但他不傻,病毒爆發後的遭遇早就教會了他審時度勢,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盡可能為自己爭取最大的利益。
陰翳的視線依次從沈十安身旁那隻怪物般的兇獸以及熊滿山等人身上掃過,路修遠撿起衣服重新穿好,冷冷道:
“我想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我要加入你的隊伍。”
“不可能。”沈十安斷然拒絕。
“為什麼!”路修遠憤然不平:“不要小瞧我,今時不同往日,我敢保證我的能力不比你身邊這些隊員中任何一個人弱,隻要有了我,你們就能在任何規模的喪屍潮中如入無人之境,喪屍根本不會進行攻擊!”
“你的異能可以完全屏蔽喪屍對你的感知是嗎?”棠頌見縫插針問了一句。
“不僅如此,”路修遠雙手插胸頗為自傲,“我的能力是物理和精神雙重意義上的絕對屏蔽,隻要我把‘牆’撐開,無論是異能者還是異能喪屍,任何生物都無法靠近一步。”
說到這又看了看沈尋:那隻不知道是狼是狗的怪物除外。
“這個能力是你在被喪屍群包圍時突然進化出來的?”
路修遠立刻沉默下來,夾在胳膊底下的手掌攥得發白。似乎是突然迴想起了什麼極為可怕的事情,盡管他強自壓製,依然從頭到腳打了個寒噤。
那些他拚命想要遺忘、想要永遠埋葬起來的記憶再次湧現:喪屍們瘋狂興奮的嘶嚎,無數隻拽住他腿腳的手掌,令人窒息的腐臭和恐懼,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屍潮淹沒卻無能為力的絕望……
他嘶吼過,掙紮過,哭求過,當這些全都無濟於事之後,便隻能抱緊自己蜷縮成一團,殘存的意識裏隻剩下一個念頭:走開啊!你們這些怪物走開啊!快離我遠一點啊!!
或許正是因為這樣的信念太過強烈,所以在自己身邊撐開了一道“牆”。
他的異能,誕生於最極致、最漫長、最黑暗的絕望之中。
路修遠狠狠閉了閉眼睛,半晌後再次看向沈十安:“我的異能已經告訴你們了,你應該知道這種能力在末世當中有多寶貴,隻要我加入了隊伍,你們就能自由出入任何被喪屍占領的城市,我知道你看我不順眼,但我加入的價值將遠遠高於……”
“不可能。”沈十安再次拒絕。
“為什麼。”
“因為我不信任你。”
事實上經曆過鍾翰一事之後,不光是他,隊伍中的所有成員恐怕都很難再信任其他人。
路修遠攥緊了拳頭:“我救了你的同伴!”
“對此我很感激,”沈十安看著他:“你有什麼想要的,隻要在我的承受範圍之內,一定會盡量滿足。”
“我、想、要、加、入、你、的、隊、伍!!”
“我說過,這是不可能的。”沈十安從空間內取出一包晶核,“晶核你需要嗎?”
路修遠一愣,仔細看了看包著晶核的帆布,然後眼睛裏開始噴火:“這包晶核本來就是我的!是我收集好藏起來的,你又是怎麼拿到手的!”
沈十安扭頭看了一眼大狗,然後重新拿出兩枚雞蛋大小的暖黃色晶核:“二級土係異能喪屍晶核,要嗎?”
“你的命加上你隊友的命,一共就隻值兩枚二級晶核嗎!”
“你並沒有救過我的命,”沈十安更正他,“至於方舟的命是無價的,所以除了這兩枚晶核以外,我依然可以答應你一個在我承受範圍內的條件。”
路修遠還想再說什麼,沈尋拱起脊背朝他發出一聲聲低吼。
沈十安抬手在大狗前腿上摸了摸,“現在要兌現嗎?”
路修遠恨恨道:“沒那麼容易,我還沒考慮好呢!”
“也好,”沈十安點點頭:“我們的目標是京城,以你的能力應該隨時都可以去京城找我。現在,你該走了。”
路修遠用力將那兩枚二級晶核從沈十安手中奪了過來,一把扯住帆布包背在身上,狠狠剜了眾人一眼就往外走。
“路修遠。”沈十安叫住了他。
“幹嘛!”路修遠憤憤轉身。
“謝謝你。”
路修遠一愣,臉上的神色有些不自然。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眼前寒光一閃,沈十安手執長劍朝他狠狠劈了過來,電光火石之間慌忙撐起的“牆”上立刻浮現出蛛網般的裂縫。
劍刃寒氣逼人,不多不少正好嵌入“牆”內一半,秋水般的刃麵上倒映出沈十安漆黑且冰冷的眼睛:
“如果你敢暗生歹意,我絕對會殺了你。”
長劍唰然歸鞘,異能牆嘩啦啦分崩離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