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陣開啟了,因了結界,即便是衝天的光束,在結界之外的人眼裏也是不存在的,好在宋沅借著洛浦雲與披風進了幾重關,總算進來了。
不周山地處邊陲,此時已是暮春,卻仍然是滿山的皚皚白雪,宋沅避開人跡,小心地前行,好在此處不比高處寒冷,風雪更沒有那樣淩冽。
禦劍風險大,他便踩劍貼地滑行,白衣在雪地裏不顯形,風雪不曾透過護體金光打在他臉孔上,那張臉卻仍是一片冰冷的白,神情很淡。
他沒有什麼胸有成竹的心態,如今還平靜著,隻能說是情不外露罷了。
他也不去想別的,要怎麼做也不甚清楚,他隻想雪雪的麵孔,他想他的異種丈夫,他不會叫雪雪孤零零地,在這座相遇的山中死去。
一個金丹,能做什麼,這座山上存留的任何一個人都能將他就地格殺。
穀地四周最低也是執事長老把守,不過宋沅不必多費心去想。
因為他們要毀的,是這座不周山,眾多靈獸棲息之地。
宋沅頭一天便托了一隻寒鳥告知山上的猛獁、雪狼二族,要它們快些逃走,可好端端的,為了人類所謂的飛升,便要不周塌毀,飛鳥墜,走獸死,這裏又不是那些人族的地方,蠻橫闖進來,一聲不吭就要拆了獸賴以生存的家,哪裏有這樣的道理?
沒有獸會願意為了人類一個不切實際的幻夢離開家,得天獨厚的雪山環境叫他們遠比人更強。
地動山搖,卻不是因為儀式開始,雪堆石塊旁,樹冠中雪麵下,密密麻麻地湧出獸頭,食草根的,飲鮮血的,一雙雙泛著血絲青芒的眼,齊齊盯住了此方看守之人。
尤其是最前排那一群雪狼,一瞬不易地盯著他,張開嘴低吼著,滿口雪白的獠牙令人不寒而栗。
“什什麼?哪來的這麼多”看守之人連連後退,直到他眼見著那群緊挨著也顯得規模不小的獸中,乍然迸出來一隻毛發銀白的小狼。
它以頗為滑稽的姿勢滾了起來,堪堪用毛臉剎住了車,可能是覺得丟臉,頓了頓才站起來,抖抖毛又是好精神的一匹威武小狼。
它望了對麵這個一身金光,看起來很厲害的人族,兩點圓滾滾的白眉毛厭惡地擰起來,深吸一口冰靈氣,鼓起腮幫子,腳爪捏在地上,使出全身的力氣,張開毛茸茸的狼嘴,從那個小小的身體裏,居然發出震天的一聲吼,氣波帶起了數道冰淩。
“吼——”
隨著這聲震天的吼叫,穀地三麵響起此起彼伏的渾厚獸吼唿應,看守者後退一步,臉色幾近蒼白。
這是,他們被圍攻了。
靈獸又算不上罕見,又渾身是寶,如能在不險惡的地界遇見一隻,便是召師長也必定要拿下來的。
所以從來無人知曉,如何麵對這樣的獸潮。
一位高階修士能鬥多少靈獸?
若論能力,如今真正舉世大能多在穀中,而眼前的靈獸甚至多有開了靈智的。
若論信念,為人守衛怎比得上失去家園的靈獸憤怒?
看守之人立時毛骨悚然,即刻吹靈哨欲請穀中其他長老來助,可他念頭不過一動,領頭的雪狼群已經發起衝鋒,迅猛奔襲而來。
左支右絀,難以提防,看守者眨眼間就被淹沒在獸潮之中,間或可見血濺,分不清是他的血還是獸血噴湧而出,濺在雪地上,分外鮮紅。
為了捕獵,雪山上的野獸大多數是白皮毛,大大小小灰白或是潔白的毛發塊中,偶爾略過幾個速度快些的也不打眼,猛獁之類的靈獸體型又那樣大,逼近時仿佛遮天蔽月。
哪怕那是一個貼地踩劍滑行的人族。
宋沅自一隻高大健壯的猛獁腿下劫出一隻嗷嗷掙紮的小狼,一手兜住它的兩隻腳爪抱著,一手彈它的腦門笑道:“少族長忘了爹爹的話?叔伯廝打起來可顧不得你。”
小狼被彈得一怔,見了是他,立時停下動作,不好意思地咧嘴,露出換得參差不齊的乳牙:“夫人,沒有忘的,隻是想瞧一瞧,我什麼時候也可以像爹一樣厲害呢。”
宋沅搖頭笑笑,找了座離得遠的、高大些的巨石背麵,將它放下:“爹爹也不是一開始就這樣高大的,你就在這裏等等,雪崩了石頭會替你擋住,不要害怕,也不要再去看叔伯打架了。”
小狼不甚理解,但也點點頭,又惴惴地、揣起兩個腳爪問:“夫人,你說,我們會贏嗎?”
宋沅默了默,撫撫它的額毛,隻道:“我不知道,或許,沒有人會贏。”
“隻要逃,少族長,快些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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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外頭不知哪裏來了群發了狂的靈獸,如今已將我們包圍了。”
“靈獸?”主事的天心宗長老與其他三宗對視一圈,問道,“可還守得住?”
“迴長老,此處是靈獸的棲息地,風雪交加於它們是得天獨厚,獸群中似乎隱隱有幾個發號施令的高階靈獸,看守的實在獨木難支。”
幾方長老頓時麵麵相覷。
“恐怕是方才帝君的動靜將這些妖獸喚醒了,也罷,雙玉道兄,我們還是快些前往支援為好。”
“事不宜遲,東方為我凝清駐守,老夫便先走一步。”
他們趕到得畢竟慢,已有一位執事長老看守的一方率先受獸群攻破,宋沅借著這個時機,迅速鑽進了穀地。
可就在他進入穀地的那一刻,大地劇烈地震顫起來,穀地四周的峰巒似乎也瑟瑟發抖,那些色彩紛呈的光束紛紛向下褪去,漫天的風雪頃刻間全部落下,而再沒了來源,天空顯出一片明澄的、蒼白的顏色。
隨著震耳欲聾的“轟”的一聲,一切都迴歸了靜謐。
在這樣一片萬籟俱寂中,宋沅手足冰涼,他繼續往前走,終於到了自己一路謀劃的目的地,卻見滿地的紅色法陣紋路,那些複雜的圖騰樣式隻需一眼便能叫他這個修為不高的卑微修士頭疼。
他終於見到了心心念念的人蛇,仰著臉,瞳孔因震撼縮小並顫抖著,聲音細弱如蚊訥。
“雪雪”
巨大的,聳入雲霄的軀體,唯有能望見的墨黑鱗尾和抬首可見的赤裸上身可以證明身份。
如同一座通天的美麗雕像活過來,散發著神性的光澤,每一片鱗片都有宋沅身體大小,恰恰好,這片穀地容得下他盤起的一截蛇尾。
八方坐鎮的皆是赫赫有名的大能,盤腿閉眼,神情肅穆,仿佛即便宋沅闖進來,他也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蟲豸。
的確如此,他修為太低,明明近在咫尺,卻無法再靠近一步。
雪雪動了。
第一撞,雪山峰折,浩浩蕩蕩地卷著木石滾滾而下,九州地震,凡人誤以為天災。
宋沅站在那裏,並不動彈,他太困惑,甚至疑心這是宿命。
一塊兩人寬的巨石幾乎落在他的頭頂,卻被一柄飛來的橫劍擊成碎片。
“宋沅!”
他迴過身,遠遠望見一張熟悉的臉。
師尊。
不,不是師尊。
飛劍護頂,舞出的劍光一次次將宋沅的麵孔照亮,卻也照不亮他的瞳孔。
“你看到了,”玉寒淩緩緩走來,“世事就是如此,誰也逃不脫。”
“他聽不見你的聲音,也不會有感覺,八位大能分別操縱他的各部分軀體,這於他而言,反而是解脫。”
宋沅望著他,那雙憂悒的眼睛裏驀然迸出仇恨的光,他拔出劍,第一次將劍鋒對著玉寒淩。
“解脫你們騙他,根本沒有什麼存活,沒有什麼幸福,你們拿我要挾他,騙了他。”
玉寒淩不受蠱惑,便還是那個冠絕天下的劍尊,輕易將他那些招式擋下:“是他自己選擇,若是他不動情,大可自由一生。”
恨太多人,就不叫恨,宋沅停劍,突然一把丟開起路,任玉寒淩的劍指在自己的頸上。
“你殺了我。”他道。
玉寒淩極度厭惡地發覺有什麼東西再度把控了他的頭腦,他道:“我不會殺你。”
“你是我的弟子,永遠。”
弟子那雙水一樣的眼睛裏隻剩下冰:“可我從沒把你當做師尊。”
他一字一頓地道:“我也的的確確愛慕過你。”
假話,和先前刺他那一記時一樣是假話,明知如此,玉寒淩的心卻劇烈地搏動起來。
宋沅盯著他,目光似乎透過他,又似乎隻是在對他說話,見他瞳仁微顫,甚至還露出一絲嘲弄的笑意:“你不殺我,我也會死,不必說謊。”
“但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玉寒淩閉目,迅速逼近他,挾他避過一棵巨木砸頂。
如同本能的動作叫他失去了下一步的安排。
宋沅甚至一點兒恐懼的神色也沒有,任他將自己帶上了尚未崩塌的雪崖。
玉寒淩總算得迴自己的身體,將他重重摔在地上,叫宋沅看清人蛇的如今的情狀。
遙遙可見,人蛇曾經雪白的赤裸胸膛,如今隻剩伶仃的慘白骨架,紅褐的爛肉貼在上頭,髒器在其中輕輕搏動,幾乎整個上身都腐爛殆盡。
“若非是你你貿然闖入,卻從不問人是否期許,他亦或是旁人,怎麼會淪落到這樣的地步?”玉寒淩說出這話,隻覺心口又被束緊幾分,可他全不在乎,隻要痛快,“自以為是,你以為你的情愛多珍貴?不過是催人性命的猛毒,惑人心智的爛藥。”
“可笑”可笑有些人還甘之如飴。
玉寒淩言至一半,那人蛇卻猛然旋身,再度將露出森森白骨的肩胛重重撞上了天際。
雪崖,傾塌了。
滾滾流動的白雪中,要找見一個白衣的人是如何艱難?
“喚劍!”
當然可以喚靈劍來救。
可如果他不想呢?
他偏要墜落,偏要尋死呢?
雪流之中,宋沅微微笑起來。
如同七年前那樣,順利地死在雪裏,也算是死得其所。
就像年歲合適之時,如同幸運的耄耋老人一般,歡喜地死了。
和相攜一生的人一同死了。
隨即他不再下墜。
而是落入了一片冰涼的,無盡的緩空中。
猶如一個久別重逢的懷抱。
“袖姬!”開口之人還閉著雙眼,卻立時訓斥道,“你”
“李真人還是睜開眼,或者試試能否運動罷。”女聲尚處於震驚之中,卻也立時迴了一句。
運動運不動
起先開口的李真人睜眼,驚詫地發現其餘七位大能已然睜開雙眼,齊齊向空中望去。
他不由得盲從,隨即瞳孔劇震,吶吶不知所言。
“這這”
卻見原先如牽絲木偶般受他們控製的人蛇,於雲霄中驀然迴顧,神塑般的眉目不動,原先由袖姬所控的右手掌,卻石破天驚般地向下探出,以體型難以成就的輕柔,輕輕兜住了倒塌的雪崖下奔流而下的雪湧。
細密的白雪自他巨大的指縫中滑走,卻好像有什麼東西已然落入了他的掌心,叫那巋然不動的眉目也透出奇異的滿足。
可那掌心裏麵,其實什麼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