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成遠迴來時,手裏提著一個塑料袋,裏麵是一碗什錦炒飯的原材料,生的蝦仁、豌豆、胡蘿卜、青椒、洋蔥和一盒米飯,還有分裝的鹽、油等調料。
擺明是懶得去買菜,直接去店裏要了材料過來。
肖舟接過,看了下裏頭零零碎碎的打包盒,有些不解,“都這樣了,為什麼不直接買做好的?”
江成遠換了鞋,看著肖舟進了廚房,便走到移門處,半靠牆笑著說,“你都提議了,我怎麼能錯過?肯定要嚐嚐你的手藝。”
食材都是處理好的,點火將鍋燒熱,倒油下料翻炒就可以。
肖舟之前摸索過江成遠這邊的廚房用具,這次下廚熟練又利落,幾分鍾就端飯上桌。
江成遠已經坐在桌前,脫了外套,卷了袖子,叼著吸管喝豆奶,店裏的豆奶是玻璃瓶裝的,這種瓶一般是要迴收,也不知他是怎麼勸的老板連瓶都給他了。
炒飯粒粒分明,顏色金黃,紅綠薈萃。肖舟分了兩碗,給江成遠那碗蓋得冒了尖,壓得很實在,材料有限,自己那碗分量就少了些。
江成遠把兩碗掉了個個,“我不餓,也就是嚐嚐,你多吃點。”
再推拒就顯矯情,肖舟坐下來,端起碗,默不作聲地吃飯,他吃飯很安靜,一點聲音都沒有,而且吃得快,幾乎是囫圇咽下。
江成遠果然沒什麼胃口,隻吃了兩口就不動了。炒飯油鹽很重,他其實不太愛吃,隻是聽說他們律所的人常去,才起了興致要試試。不過肖舟的手藝的確不錯,鹹淡適中,這麼普通的食材口感也很豐富多層。
他將碗放下,就看著對麵的人吃飯。
肖舟吃飯很專注,目不斜視,好像完全脫離了所處的環境,隻剩下了吃飯這件事。濃密的眼睫低垂,埋著頭吃得快且幹淨,一粒米都不剩。
“慢著點,又沒人跟你搶。”江成遠笑起來,推了未開封的豆奶過去。
玻璃瓶滑過餐桌,發出刺啦一聲響。
肖舟被動靜一驚,整個人條件反射性繃緊,握著勺子的手用力,胳膊戒備地懸空,又意識到什麼很快放下。
江成遠靜靜地將他的反應收入眼中。
肖舟抬了點眼,一對眼珠子很黑,邊緣被亮光一照,有一點琥珀色,很多斑駁的色塊,很漂亮,露了一瞬就被垂落的眼皮遮住,肌肉放鬆下來。
肖舟接過豆奶,小聲地說了謝謝,喝了一口,繼續埋頭迴去,卻仍是那副狼吞虎咽的樣子,好像餓得不清,又很像狗護食。
江成遠想起那個獄警的話,不知道能信幾成。
等肖舟吃好了,抬頭見江成遠碗裏還剩了不少,他皺了皺眉,有些忐忑,“不喜歡嗎?”
江成遠淡淡說,“沒有,味道很好。”
肖舟咬了下唇,站起身,收了碗筷去收拾。“你如果願意告訴我你喜歡什麼,我都可以學。”
水流聲嘩啦啦響,清理好了,他擦著手重新迴來。
江成遠若有所思地仍坐著,見他迴來了撩起眼皮,拖長了點腔調,“說吧,這麼刻意地討好我,有事要求我?”
肖舟一愣,隨後麵露窘迫,好像心計被拆穿,“我想迴家一趟,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跟我一起去。”
“什麼時候?”
“最好能今天。”
江成遠沉默片刻,“我下午有個重要客戶。”
肖舟有些泄勁,他重新在江成遠對麵坐下,遷就地怕他反悔,“晚一些也行,我沒那麼急。”
江成遠摸摸下巴,“不用我陪著,你也可以自己去。”
肖舟猛地抬眼,眼神都亮了。
江成遠慢慢說,“客廳櫃子裏有一個電子腳銬,自己戴上。”
肖舟懵了下,才反應過來他指什麼。隨後起身走過去,江成遠指點他找到位置,取出一盒東西。打開來,是冰冷的金屬,表麵光亮得能照清人的臉,很小巧的一個,大小正適合一個腳環。
江成遠走過來,蹲在他麵前,“恩赦庭派發的,所有監護人都會有一個,但用不用是看各自的情況。我看了看說明,也沒什麼,就是一個不易拆卸的gps,有定位功能,也能監測生理情況,噢,還有,”他頓了頓,拿起盒子裏的控製器,“還有點像電擊槍,如果出現緊急情況,我有權對你進行管製,不受法律約束。”
江成遠很客氣地問他,一副好商好量的樣子,“你自己想好了,出門就得戴上這個,要麼就留在這。”
肖舟沒怎麼猶豫,點了點頭,“好。”
江成遠接過手環,開機用指紋解鎖。肖舟就坐在地上,腿並攏,低頭將家居褲的褲管拉起,露出一截腳踝,他的腳很瘦,連著的腳踝也很細,沒什麼肉,骨感的一截,因為不見光而很白,鼓著筋,腳踝後側被刺了一串數字。
黑色的油墨,顯眼地刻在上麵。
江成遠碰了碰,肖舟的腳趾就敏感地蜷起來,“這是什麼?”
肖舟迴答,“牢裏的編號,以0結尾的話就是死囚,像我這樣的就是有期。”
江成遠抓著他的腳踝,抬起來,肖舟身體有點失去平衡,用手撐著地。
拇指用力地壓過那串數字,皮肉陷下去形成一個印子,容易泛紅,半天消不退,跟腱連著小腿的肌肉,筋在他手下拉直繃緊,很有力量。
江成遠垂眼,把腳環套上去,然後哢噠一聲扣緊,調整好位置,牢牢束縛在腳踝處,正蓋住了那串數字。
金屬的東西拴上人,江成遠恍惚中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他對這個人有完全的掌控權。
有些冰涼,江成遠鬆開手,肖舟就把腳縮迴來,放下褲管。腳銬比較薄,還算輕便,用褲子遮一下就看不太出來。肖舟鬆一口氣,他重新站起來,“這樣就可以了嗎?”
江成遠也站起來,“我給你去錄一下門鎖指紋。”
想了想又走去掛著的外套那兒,掏出皮夾,抽了一遝遞給他,“夠嗎?”
肖舟搖了搖頭,“我有錢。”
江成遠意外,“哪來的?”
“在裏頭做事,有計工資。”
“那能有多少。”江成遠嗤一聲,“你迴家不買點東西迴去?你那臺翻蓋手機也可以換了,太過時了,很多功能都沒有。”
肖舟說,“攢了幾千塊了,夠用了。”
江成遠看他說的堅持,就沒再搞推來推去這套,收了錢迴去。
轉身的時候,江成遠眼眸深沉,覺得肖舟身上還有種過分的天真和執拗,和他這麼年輕就入獄服刑的經曆不太相符。
在看到人之前,他預想過兩種可能,一種是狡詐奸邪的,表麵恭順,暗地作祟,還有一種則是蠻狠兇惡的,逞兇鬥狠,隻有讓他們畏懼,心膽俱碎,才會收斂。
他擅長應付惡,也擅長利用陰暗,他最不怕麵對的就是惡人,恩威並施,棍棒加糖果,他可以把人調教的馴服,不敢生二心。
但肖舟又有些奇怪,好像是兩種特性的混合,哪一種都有,又哪一種都挨不上。
肖舟的家住的是父親單位分下來的職工住房,六層的樓頂層,還送了間閣樓,加了樓梯,裝修成書房和臥室,麵積很大,一家四口住起來很舒適。小區的交通也四通八達,出了門就是公交站,不遠就是地鐵口,在以前是很值得羨慕的。
江成遠迴去上班後,肖舟迴憶了遍地址,背了雙肩包出了門。
之前來的時候,匆匆一瞥,他就感覺到了這個小區的高奢精致,電梯下來,入了小區才發現這裏簡直像個迷宮。幾乎片刻他就在成片的住宅和琳瑯的植株假山池水間迷了路,最後被小區巡邏的保安盯賊一樣盯了半天,過來問他是幹嘛的。
肖舟說了半天解釋不清楚,後麵報了江成遠的名字,卻報不清房號。
保安的眼神更狐疑了,“你是江先生的朋友?”上下掃了眼他簡陋的t恤和牛仔褲。肖舟沒穿江成遠準備的衣服,換了自己帶來的。
保安更不屑了,“身份證呢?跟我去做個登記。”
身份證件還被壓在恩赦庭,要等標記成立後,才能領迴。
肖舟沒辦法,隻能說,“忘記帶了。”
原先還是懷疑,眼下就是兇狠了,保安過去拽著他的胳膊不讓動,“那你跟我走一趟。”
肖舟有些慌,怕他報警,自己現在的狀態隻要有一點處罰,哪怕是駕駛違規,都會被解除假釋,重新關迴去,
急中生智,肖舟響起了江成遠之前給自己打過電話,連忙翻出手機給保安看,接著迴撥過去,鈴聲響了很久,每響一下,肖舟的心就沉一點。
好不容易接通了,江成遠的聲音一出來,保安的臉色立馬就變了。
肖舟鬆了口氣,把手機遞過去,保安擺了擺手,可肖舟強硬,保安隻好不安地接過去交代了下情況,隨後肖舟聽保安滿臉堆笑地說,“沒有沒有,好好好,客氣了,江先生您太見外了。”
將手機還給他,保安鬆開一直抓著他的手,把手心的汗往衣服上擦了擦,曬得通紅的臉上擠出了尷尬的笑,“不好意思啊,我也是為了工作,我看你在這轉了半天了,被我們隊長看到肯定要說我的。”
肖舟沒什麼表情地接過。
保安又說,“江先生說你第一次來,可能不認識路,要不我帶你出去?”
肖舟點點頭,說好。
一路上,保安可能為了緩解兩人間尷尬的氣氛,一個勁地拿話找補,“小兄弟,你是江律師的侄子?”
肖舟不知道江成遠怎麼說的,跟著瞎話編下去,“是的,第一次來。”
“好啊,有這樣的親戚多長麵子啊。江律師對陌生人就不錯,對自己人肯定更好。”
肖舟側了點頭,覺得保安話裏有話,“你認識他嗎?”
保安不好意思地,“不是很熟,我哪來這麼好的運氣。是我剛來這個小區的時候,跟這裏的住戶起了矛盾,是江律師幫我解了圍。”
肖舟挺意外,他還有這份好心,願意管閑事?
“我上班第一天,有人寄存了點東西在保安室,晚上的時候有住戶來取,我就給他了,結果過了半小時,那人又找過來,非要說數目不對,是我拿了他東西。這我哪知道呀,東西放那就放那了,我連看都沒看過,可他不依不饒,非要讓我賠,後來我們隊長也來了。哎,我以前年輕的時候不懂事,犯過點錯,留了案底,那個人也不知道從那裏知道的,爭吵中就罵了起來。後來拉扯到外麵,堵了車庫的入口。動靜鬧大了,江律師正好迴來,問清了事情,就幫我出了頭。讓他們直接打電話報警,又說什麼誣告陷害罪和誹謗罪,追究多少多少年刑期的,他太鎮靜了,氣場強,條理清晰,又專業,跟我們這種撒潑罵街完全不一樣,沒兩下就把那人唬住了,隻會磕磕巴巴,聲音都小了。後來打了電話問清楚,是那個住戶的朋友漏掉了,雖然那人也沒道歉,就這樣不了了之,但我這份工作總算保住了,也還我了個清白,我們隊長覺得對我不起,還給我包了五十塊紅包壓驚。”
保安嗬嗬笑了笑,又說,“所以對我這樣的,他都能相信我,你跟他做親戚肯定吃不了虧。”
肖舟揪了揪雙肩包的帶子,有些冷然,“也可能是看你們堵在車庫門口,擋了他的路,他嫌煩才下車幹涉的。”
保安一愣,麵上有些訕訕,“哎,你這人,怎麼這樣呢?就不願把人往好的地方想。”
肖舟不吭聲了,隻是默默往前走。走過最後一段石板路,小區大門總算是近在眼前。
保安又說,“其實這次你也別怪我小題大做,之前吃過一次虧,我也是長了心眼了。你是不知道,江律師以前被人尋過仇,也是就你這幅打扮的一個小年輕,帶了刀子來的,好幾天埋伏在小區裏轉來轉去,踩點盯人,江律師一出來就跟在後頭,特意跟到監控照不到的地方下手,最後鬧很大,救護車警察都來了。”
肖舟還挺吃驚的,說一群人他信,說一個人就把江成遠幹趴了他就不太信,拿著刀具也夠嗆。“江成遠受傷了?”
保安嘿嘿笑了下,竟然有些得意,跟自家小孩考試拿了第一似的,“被120抬走的是那個年輕人,肩膀被削掉了一塊兒,江律師被帶去問話了,當天就沒事人似地迴來了。”
“我聽人說,不僅連醫藥費都不用賠,還反告了一把,訛了筆精神損失費。”
肖舟咋舌,雖然是那人不對,但把人傷成這樣,還要賠償,總歸是趕盡殺絕了。“那那個人是什麼原因找上他的,你們知道嗎?”
保安搖搖頭,“這些事我們哪知道呀,律師嘛,估計是為了案子吧。”
總算到了門口。
保安給他開了行人刷卡同行的門,“你去吧,我今天值一整天,等會迴來了,你就叫我再給你開門。”
肖舟道了謝走出去了。
他走出一小段,站在街口等紅綠燈,仰首看去就是摩天高樓,巨幅廣告牌,璀璨燈光,高架與公路盤旋延伸,城市中心的喧嘩鼎沸,車來車往的唿嘯鳴笛,熱熱鬧鬧的人聲煙火,自由而熙攘的混濁空氣,一瞬間撲麵而來。
除了腳腕冰涼的電子腳銬觸感,肖舟眼眶熱辣,有一種恍惚,監獄的三年隻是一場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