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舟其實已經(jīng)猜出老人是誰了,他放輕了腳步從樓梯走下來。
老人仍是閉著眼,卻像身上另長了雙眼睛似的,等到肖舟走到他跟前時突然問,“你就是成遠帶迴來的那個人?”
肖舟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停下腳步,“是的,伯父。”
搖椅一晃一晃的,老人說,“素琴很喜歡你,誇你年輕有為,性格內(nèi)斂,但很善良且心思細膩。她覺得成遠撿了個寶,我的兒子配不上你。”
肖舟想了會兒才想起素琴是誰,是江母的名字,全名是楊素琴。他頓覺尷尬,知道白天編的謊話都被當真了。江成遠編造了一個虛幻的對象給江母,讓所有人信以為真,以為肖舟真的這麼清白、理想。
肖舟卻還得佯裝從容地說,“沒有什麼配不配得上的,我們能遇到彼此都是一種幸運。”
老人聽了他的話,終於睜開眼,皮肉鬆弛但仍然英武的臉上露出一點笑,那不是一種真心的笑,而是慣常掛在臉上對外的洞悉的假笑,“挺好,我自己養(yǎng)的兒子什麼毛病我知道,心狠手黑,你能收了他,是你的本事。”說完,又閉上眼,好像沒有發(fā)生肖舟這段插曲一樣
肖舟在原地站了會兒,確定他不會再次發(fā)難了,才摸著黑去倒了杯水迴去樓上。
剛跨上樓梯,又聽到老爺子說,“晚上早點睡,別睡不著出來瞎逛,夜黑了什麼牛鬼蛇神都出來了。”
肖舟一僵,很恭敬地迴了聲是,還向他道了晚安。
靜夜裏,隻有電視裏唱戲的聲音格外嘹亮。
第二日早晨,肖舟再次看到了江父。穿著身白色長褂,黑眉白發(fā),身板極挺,肖舟下樓時,他正在外院子裏打太極,白日裏看沒有昨晚看著這麼兇,一雙眼睛也顯露出老年人的疲態(tài),眼皮下垂,眼袋很重,並不真的像鷹。
吃早餐時,江父像昨夜沒見過肖舟一樣,又聽江成遠介紹了遍。餐桌上,就能看出江成遠和父親的關係遠沒和母親那麼親密,雖然一樣恭敬,卻不僅不親熱還有一點疏離甚至刻意的冷漠在。一頓早餐,全靠著江母在從中調(diào)和。
江成遠簡單坐了會兒,便直言上午律所有個遠程會議,他先上樓了。
留下肖舟一個外人陪著他的父母。
好不容易熬過早餐,肖舟原想找個借口離開,卻被江父叫住,說要帶他看看自己的私人收藏。江母照例要做早課,就不跟著他們。
江父單辟了個房間放他出海的各種收獲。有小件的海螺貝殼,也有大件的魚骨和捕撈藏品。江父興致勃勃地一一介紹,肖舟本來對水就不太舒服,現(xiàn)在簡直演化為深海恐懼。
為了轉(zhuǎn)移注意,他看到房間的角落裏另有一個展示櫃,陳列著各種獎杯和榮譽證書,展示櫃後麵的牆上還掛著錦旗,上麵寫著,“秉公辦事,執(zhí)法如山。”
看肖舟被展示櫃吸引去了注意,江斌開懷一笑,帶他走過去,指點著那些獎杯獎狀,“都是以前的榮譽了,這些都是虛名,說到底還是人民滿意最重要。”
肖舟才知道,江父在退休前是高院院長,江家也稱得上是法學世家。江斌曾因辦案雷厲風行,軟硬不吃,對任何求情者都是一張鐵麵,油鹽不進,而被群眾讚譽為“鐵法官”,還曾獲評“全國百大法官”,儼然是當代包青天的化身。
“牆上那麵榮譽錦旗,是他把自己姐姐朋友的兒子判了死刑後,被害者家屬送的。”江成遠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言語中不乏譏謔,“他姐姐在他家裏下跪,求他手下留情,並以斷絕關係相要挾。最後他還是堅持判了死刑,家屬為讚揚他鐵麵無私,大義滅親,特地在死刑執(zhí)行時送到了他辦公室。事情倒皆大歡喜,姐姐最後也體諒了他這份堅持。”
江斌的臉肅然陰沉,身子甚至微不可察地一顫,半天才轉(zhuǎn)頭瞥江成遠一眼,“不是要開會嗎?又過來做什麼?”
江成遠冷著臉,站得筆直,“我有事找他。”他看著肖舟,意思很明顯。
江斌不再說話,過了會兒,揮了揮手,讓肖舟離開,然後眼也不抬地穿過門走了。
肖舟覺得這父子兩的相處模式很奇怪,他想到昨晚江斌對江成遠的評價,怎麼樣的父親會這樣說兒子?
江成遠上前站在那麵錦旗下麵,肖舟問他是什麼事。
江成遠才轉(zhuǎn)過頭,對他笑了笑,問他有沒有興趣出去兜兜風?
今天天氣不算好,雲(yún)霧厚重陰沉,山中到處都是纏繞的霧。
開車沿著山道一圈圈盤旋,江成遠也不像有目的的樣子,“今天霧氣大,看不到遠處的風景,晴天的時候這裏是很漂亮的。”
他開了兩邊的車窗,帶著濕氣的風飄進來,混著林木的清香。肖舟向外看去,白色的霧遮住了山下的景色,但也讓這裏仿佛雲(yún)端仙境一樣縹緲。
肖舟把手伸進霧裏,隻感受到一陣濕漉漉的水汽。車開得很慢,走一個很緩的上坡道,江成遠正從這個山頭開到另一個山頭。
“本來想帶你去看日出的,但這兩天海上風浪大,都是霧,什麼都看不到。”江成遠說。
肖舟還看著窗外,意識到山下被這片白色霧氣遮住的地方就是海了。
“沒關係。”肖舟迴答,“這裏就很好。”
車開到山頂,他們從車上下來,一塊平臺,四遭雜種樹木,兩株老山鬆擺出迎客的姿勢,再遠的地方隻有白茫茫一片。頂上有塊石頭,用朱砂題了名,寫的是仙女石,據(jù)傳這裏還有個關於仙凡相戀的神話故事。
江成遠後靠著引擎蓋,嘴叼著煙,低頭去夠用手心護著的火。山頂風大濕氣重,打火機甩了幾次才點著火。
他吸一口煙再緩緩吐出,兩指間夾著一點火星。肖舟走到他身邊。
江成遠說,“今天霧太大,晚上走不了了,要明天再看。”
肖舟說,“其實不急,你難得迴來一趟,多陪陪長輩不好嗎?”
江成遠低著頭,落在陰影裏的嘴角笑得有些冷,“我在這,有人是不舒服的。”
肖舟嘴唇動了動,卻沒出聲。江成遠將手裏的煙遞過去,他熟練地湊上前吸了一口,煙的味道剛開始很淺,後勁卻足,很辣,後頸的毛好像都要炸開。剛開始肖舟不習慣,後來卻像上了癮一樣戒不掉。
嫋嫋的煙霧纏繞著兩人。
江成遠說,“等會晚飯的時候祝壽,我給你準備了份禮物,是祖母綠寶石項鏈,晚飯的時候你送給我媽。”
“我自己也準備了一份禮物。”肖舟卻說。
江成遠抬起眼,盯著他問,“你什麼時候買的?”
肖舟說,“不是很貴重的東西,我昨天抄了一份經(jīng),想送給伯母,既然是來祝壽,總不可能什麼都不準備。”
江成遠收迴視線,微笑起來,“她會很喜歡的,抄經(jīng)的功德,抄的人占七分,受贈的人占三分,何況還有一份心意。她也抄過一整本華嚴經(jīng)給江斌,整整抄了一年。”
說著,江成遠嘴角嘲諷地掀了掀,“隻不過那時候她還不是江夫人。所以送東西的時候,一個人一腔真心,另一個人卻尷尬、惱怒,怨她做這種沒意義的事,要偷偷摸摸地藏起來,像做賊。”
江成遠看著遠處,眼神落在纏繞山頂虛無縹緲的雲(yún)上,“人虧心事做多了就迷信,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那件禮物就是迷信的東西。不能丟不能亂放,藏在家裏就像一顆定時炸彈,讓江斌提心吊膽,生怕被真正的江夫人發(fā)現(xiàn)了,就這麼放了兩天,最後還是還給了我母親。”
肖舟心驚跳起來,為江成遠話裏透出的意思。所以,那位虔誠信奉的老婦人竟然是小三?而江成遠是小三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