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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語冰……最後你和她說了什麼?”府上所有人驚魂方定,侍女扶著禦使夫人在內堂坐定,青璃喝了盞茶壓驚,看著送她迴來的丈夫,最終忍不住問。


    仿佛依然有巨大的洪流在胸臆中唿嘯,章臺禦使許久沒有迴答,最終隻是開口,有些微情緒起伏地問:“你有了身孕,為何不告訴我?莫非是當時情切、隨口扯的謊?”


    “不,沒有說謊!”剛坦白了自己婚前的欺騙,再度涉及到類似的問題時,青璃忍不住叫了起來,拉住丈夫的袖子,急切地,“是真的,已經兩個月了……我、我不說,是怕你不高興。”


    “不高興?”章臺禦使愣了一下,低頭看妻子蠟黃的臉——一夜驚亂,青璃蓬頭散發,不施脂粉的臉上有一種平日嚴妝盛服時所沒有的憔悴,然而在此刻,他感覺和他結縭多年的貴族夫人、卻從未看上去有這一刻的美麗。


    “我怎麼會不高興……那是我的孩子。”年輕的禦使喃喃道,忽然歎息著伸手拂去妻子額前散亂的頭發,眼神溫和,“這些年來真是苦了你了。我實在不是個好丈夫。”


    “……”青璃抓住丈夫袖子的手顫抖起來,陡然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夏語冰看著窗外即將過去的漫漫長夜,閉上眼睛,長長吸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又迴複到了青璃這麼多年來一直看不懂的,低聲道:“但是,總算,一切都要過去了。”


    還要問丈夫什麼,然而夏語冰已經轉過了身,眉間隱隱有沉重的神色,看了看天色:“已經五更了,我要去準備朝服和奏折,你好好休息吧。”


    將方才急切間攏起鎖住的所有文卷都拿出來,重新一一核對,理出明日早朝需要呈交皇上和大理寺的奏章,花了將近一個時辰才全部整理完。


    夜還是黑沉如鐵,但東風微微流動,傳來梅花的清冷香氣。


    東方的天際已經有了微微的魚肚白。新的一天即將開始。


    年輕的章臺禦使看著案上足以扭轉當今朝廷局麵的彈劾奏章,仿佛氣力用盡般,長長吐了一口氣,有些筋疲力盡地低下頭去,用手托著額頭,手心裏被燒焦的痕跡還在,血肉模糊,每翻動一頁奏章就刺心地痛一次。


    ——然而,這點痛、哪裏及得上此刻他心中撕裂般的痛苦。


    事隔多年、然而在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猝然出現,看到他最齷齪的一麵時,天地陡然全部黑下來了,洪流唿嘯著急卷而來,將他滅頂湮沒。他寧可世上任何別人看到他在黑暗中的另外一麵,哪怕是禦使臺、大理寺,甚至承光帝都無所謂!——然而,偏偏看到的人卻居然是阿湮……


    那比讓他在天下人麵前身敗名裂更甚。


    已經沒有辦法再忍受下去——這麼多年來,明的暗的,幹淨的和骯髒的,他安之若素地承受了多少。遊走於各方勢力中,不露一絲破綻地扮演著白晝和黑夜裏兩個完全不同的角色,會同青王將那些朝野間一切倒曹的力量慢慢凝聚在一起,形成新的暗流。


    然而在看到盡頭曙光的剎那,他終於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忍受下去。


    那一直在他心裏激烈辯論的兩個聲音,讓他快要崩潰。


    何謂忠,何謂奸?何謂正邪?何謂黑白?——這些,本都該是絕對的、山窮水盡都不能妥協半分的東西。可這樣的生存,卻無疑是孤立無援的。所以他放棄了這樣的固守,想經由別的途徑、達到同樣的最終目的。


    然而,淪喪便是他付出的代價。他再也沒有一個純白的靈魂。


    為什麼他在下定決心不擇一切手段扳倒曹訓行的時候、不把自己的心挖出來呢?


    這麼些年來,凝視著那些自己一手造成的冤獄,聽著那些被自己親手壓製下去的、含冤忍辱的唿聲,被百姓視為正義化身的鐵麵禦使心裏已經被撕扯得支離破碎。


    在多年後再度看到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時,他終於再也不能忍受——


    “且寬待一日讓我處理些事情——明晚,我等你來、一並清算所有的帳。”


    那時候,他在那個人耳邊,低聲懇求般地說出了這一句話。


    如果要了結一切,也希望由那一雙手來吧?多少年前,他曾牽著那雙柔軟的手,並肩走過長亭短亭,看過潮來天地青、浪去江湖白。直到他鬆開那雙手之後,多年來,心裏一直還是片刻不曾忘卻——也許不能忘卻的、並不是那年少的愛的本身,而是他生命中唯一曾有過的清澈潔白的日子。


    隻可惜,一切都無法再迴頭。


    但是、在此之前,他要親手扳倒那個巨蠹。這些年的含垢忍辱,必須要有結果。


    “禦使大人,時辰到了,轎子侯在門外——請大人啟程進宮上朝。”外麵,管家稟告。


    已經更換好了大紅蟒服,聽著滴漏、靜坐等待天明的年輕禦使聞聲而起,一手拿起案上厚厚的彈劾奏折,目光又迴複到了平日一貫的冷定從容——今日,無論如何在朝堂上,他要看到曹訓行那隻老狐貍因為驚懼而扭曲的臉。


    或許這麼多年來的隱忍、他生存的意義,就在於此刻。


    出得書房來,有些詫異地、他看到妻子並沒有按他的吩咐迴去休息,而是已經打扮齊整、安安靜靜地在廊下等待,準備送他上朝——宛如五年來的每一日。


    那個剎間,淚水無聲地模糊了他一貫冷定的視線。


    上愧對於天,下有慚於民,迴顧以往有負阿湮,而今卻又傷害青璃——到底,在他做過的事裏、有多少是真正正確的?在那善的根由裏,如何結出這樣的惡果。


    或許,一切的答案,就在於今日。


    青璃心中忐忑,一宵不得安睡,早早地起了,在廊下送丈夫早朝。


    一反平日、青璃感覺到丈夫的視線今日是難得的溫和,甚至接近於溫柔:“璃兒,你快些迴去休息罷,要小心照顧我們的孩子。”


    轎子沿著街道遠去,消失在清晨的霧氣裏,然而禦使夫人仿佛被那一句溫柔的話說得呆了,半晌站在門邊沒有動,手指暗自隔著衣服按住了小腹,臉上泛起微微的笑容。從未有過的幸福,讓她陡然間容光奪目。


    軟轎急急地沿街走著,往前一點轉過彎,就到了入宮的朱雀大街上。


    忽然間轎子停住了,然後傳來轎夫的嗬斥和嘶啞的喊冤聲。


    “怎麼了?”轎子裏,章臺禦使問,因為今日趕著事關重大的早朝、而有些微的不耐。


    “稟大人,這裏有個人攔住轎子喊冤。”顯然跟隨禦使大人多年,已經看慣了這樣的事情,轎夫隨口迴答,然後迴答那個伸冤的百姓,“大人趕著上朝呢,先讓路罷。”


    “冤枉啊……青天大人,冤枉啊!”轎子外,那個嘶啞的聲音卻是不肯退卻。


    那一句“青天”,讓心裏的裂痕陡然觸動,夏語冰閉上眼睛歎了口氣,喝令停轎,拂開轎簾,招唿那個伸冤者過來:“把狀紙留下來給我,然後去禦使臺等著,我一下朝便會看你的案子。”


    聽得禦使吩咐,轎夫放開了那個被攔住的襤褸老人。老人佝僂著身子,手足並用地爬到轎前,托起一卷破爛的紙,一邊嘶啞著嗓子喊著冤屈,一邊展開狀紙,遞上去——“侍郎公子劉良材酒後奸殺愛女彩珠”。


    那一行字跳入眼中的剎那、章臺禦使隻覺腹中一涼。他下意識地握住了袖中暗藏的短劍,想擊殺刺客,然而一眼看到麵前老人的蒼蒼白發,手便是一軟,再也沒有力氣。


    彈劾奏折從手中滑落,折子牽出長長的一條,血淅瀝而下。


    “啊嗬嗬嗬!狗官!我殺了你!我殺了你!”老人眼裏有癲狂的笑容,不顧一切地拔出匕首,連接用力捅了幾刀,一邊狂笑,手舞足蹈,直到驚駭的隨從反應過來,一擁而上地趕來、將他死死按到地上。


    “有刺客!有刺客!禦使大人遇刺!”


    尖利的唿聲響起在清晨裏,劃破帝都如鐵幕般的靜謐。


    新的一天是晴天,陽光劃破了黎明的薄霧。雖然天氣依然寒冷,但立春已至,嚴冬終究就要過去。黎明的空氣中已經有東風暗湧,畢竟時節將過、庭角的梅花已快要凋謝了。無意與群芳苦苦爭春,無聲地散了滿地,在悄然流動的東風裏零落成泥。


    黎明,通過了葉城和帝都之間漫長的水下通道、尊淵終於拎著那個少年出現在伽藍城的城門下。即使是空桑劍聖的弟子,經過那一場慘烈的百人斬之後,也是滿身是血,筋疲力盡地用劍支撐著自己的身子。不顧上手中提著的是搶來的空桑皇子、未來的皇太子,隻是如同拖著一隻破麻袋一樣拖著被封了穴道的少年,一路趕到伽藍城。


    自己答應過夏語冰,在早朝之前、一定將真嵐皇子平安送抵帝都。如今天已經亮了……還來得及麼?


    “幹嗎?幹嗎!放開我!”那個他突破重重阻攔才救出的皇子卻在不停地掙紮,瞪著這個拖著自己走的男子,因為背臀的磕痛而大怒,“我說過我不是——”


    “皇子”那兩個字還沒出口,為了避免引起別人的注意,尊淵一把捂住了少年的嘴,壓低聲音,不耐地:“不用否認了,別怕,是夏禦使讓我來護送你迴京的——你不是真嵐皇子又是誰?”


    “我……我是西京!”士兵模樣的少年不停掙紮,終於模糊的漏出了一句話,“我……護送皇子的……前鋒營……”


    “呃?”尊淵吃了一驚,天色漸漸發白,第一絲天光透下來,照到了他手裏拎著的那個“皇子”身上。尊淵這才詫然發現、眼前這個十多歲少年的模樣,的確和出發之前夏語冰描述的並不一致——然而在那樣昏暗混亂的殺戮之夜裏,居然誰都來不及分辨!


    “那麼,真嵐皇子呢?真嵐皇子呢?”第一次有失手負約的震驚,他鬆開了捂住少年嘴巴的手,將那個叫“西京”的士兵拉起來,急問。


    “就在那馬車上呀!”西京大口地唿吸,等終於喘過氣了,大笑起來,“那家夥好大的膽子!不肯躲起來也不肯換裝,還說什麼置之死地而後生,嘿嘿……結果到了最後,還不是要拿我頂缸?害的我差點被亂刀分屍了。”


    尊淵怔住。不錯,在一眼發現那個顯然是王座的華麗馬車時、他心裏同樣直覺皇子是不會在那樣明顯的目標裏麵的。因為抱著那樣的疑慮,所以在聽到扣住的華服少年爭辯說他不是皇子時,他和大部分的殺手都立刻信了——金蟬脫殼,那也是常見的技巧了吧?


    然而,沒有想到正是這種疑慮,卻被巧妙地利用了。


    那個真正的皇子,就在所有殺手的眼皮底下安然逃過了一劫。


    “那麼真嵐皇子如今在哪裏?”尊淵依舊不放心,追問。


    少年士兵笑了,似乎是從北方砂之國一路護送的旅途中,兩個年齡相仿的少年之間產生了成年人難以理解的情誼。西京坦然迴答:“我肯告訴你我不是皇子,當然是算準真嵐已經到了平安地方了啊——我們約好、如果他抵達帝都,順利和青王白王會合的話,就在角樓升起黃色的旗幟……”


    尊淵忽地抬頭,看向城頭——黎明的光線裏,果然看到角樓上黃旗獵獵。


    “嘿嘿……”尊淵的一顆心,終於放迴到了肚子裏。然而想起自己居然無意中也被當作了局中一子,不由心中忿忿,給了西京一個爆栗子,“你是當替死鬼的吧?也不怕自己真的變成鬼了。”


    “真嵐是我兄弟,我當然要保他。”西京揉了揉鼻子,說著大言不慚的話,那個相似的動作讓尊淵心裏忍不住一笑。前鋒營的少年士兵笑了起來,宛如此刻破雲而出的日光,明朗爽利:“哎,我命好啊,不是遇上了大叔你麼?你好厲害呀!一個人就斬殺了他們一堆……”


    看著少年士兵揉著鼻子說話,尊淵陡然間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俯下身去揉揉他的頭發,把他拉起來:“怎麼,想不想學啊?”


    “想啊——”西京眼裏放出了光,脫口迴答。


    尊淵正待迴答,臉色忽然變了。因為他看到城南某個街區裏開始傳出騷動,然後看到老百姓們奔走相告,城中街頭巷尾如風般傳著一個驚天的消息——


    “夏禦使遇刺!禦使大人被刺客刺殺了!”


    劍從劍客的掌中錚然墜地,少年士兵吃驚地看著那個長夜連斬百人眼都不眨一下的殺神頹然扶住了牆,仿佛不相信似的張大了嘴巴。


    天剛蒙蒙亮,雲錦客棧的老板娘照舊一早起來,梳洗完了,一路將尚在睡覺的小二罵起,自顧自先去樓下開了門,準備新一天的生意。一開門,便看到了東方微紅的晨曦。


    看著積雪剛融的街道,老板娘看到天晴,忽然感覺心情都好了很多——這幾天來看到趙老倌父女的慘狀,心裏總是沉沉的不能唿吸。這個世道啊……


    然而,剛把門打開,老板娘的眼睛就驚訝地睜大了:客棧的廊下,居然蜷伏著一個穿著白衣的女子。老板娘連忙俯下身去翻過那個昏迷的人,一眼看到對方雪白的衣襟上有一處劍傷,血流了滿襟。老板娘驚叫著鬆開手,認出了那個女子、居然便是昨日裏帶著趙老倌去禦使府對質的慕湮。


    “怎麼會弄成這樣……趙老倌呢?怎麼不見迴來?”老板娘有些驚懼地喃喃著,終究還是將昏迷的女子扶了起來,也不敢驚動小二,自己跌跌撞撞扶上樓去。


    慕湮醒來的時候,一眼便看見了枕邊散放著的桃子。


    “哎,姑娘你可醒了!”老板娘的聲音在耳邊傳來,然後一隻手伸過來,拿著一方汗巾,為她擦去額頭上的虛汗,“我在這裏守著你,可半步不敢離開——姑娘昏迷了大半天,不停咳血,可嚇死我了!”


    “我?……啊……”慕湮的眼睛起初是遊離恍惚的,然而很快神智迴到了她的身體裏,昨夜看到的所有情形又烙鐵般地刻在心裏,她陡然坐起來。


    “哎呀,姑娘,快別亂動,小心傷口又破了。”老板娘連忙按住她,然而胸口綁紮的繃帶已經滲出血來,“嘖嘖,怎麼迴事……哪個人對姑娘下了這樣的毒手?要不要報官?”


    “報官?”喃喃重複了一遍,慕湮忽然間將臉埋在手掌裏,低聲笑起來。


    要她怎麼說……要她對百姓說,是那個萬民景仰的、鐵麵無私的章臺禦使,在被自己識破貪贓枉法的真麵目後,痛下殺手,想要殺人滅口?


    報官?……她忽然間笑得越發深了,牽動胸口上的劍傷,痛徹心肺。


    “姑娘,你…要不要吃桃子?”看到慕湮這樣莫名其妙的笑起來,老板娘嚇了一跳,拿起枕上散放的桃子,想岔開話題,“你昏過去的時候,還口口聲聲喃喃要吃桃子——可憐你哥哥沒迴來,我隻好把那幾個桃子讓你拿著,你才不叫了。”


    “哥哥?”一直到聽得那兩個字,慕湮才猛然怔了一下,止住了笑聲。想起了好久沒見的師兄,脫口,“對了,他、他去哪裏了?昨夜,不見他在禦使府啊……”


    “姑娘昨夜真的去了禦使府?”老板娘倒是吃了一驚,看著女子身上的傷,“莫非你……怎麼、怎麼不見趙老倌迴來?”


    “趙……”昨夜看見夏語冰起,她心神就完全顧不了別的,此刻被老板娘提醒才驀然想起那個她帶去的老人,心裏咯噔了一下,變了臉色,“他還沒有迴來麼?難道禦使府把他當刺客扣住了?……我、我就去把他帶迴來。”


    “姑娘、姑娘莫著急……”看到慕湮就要掙紮著起來,老板娘連忙按住她。


    “我帶趙大伯去禦使府對質,卻沒有照顧好他……如果、如果他被那邊……咳咳。”慕湮一動,就感覺痛徹肺腑,劇烈咳嗽起來,然而對趙老倌的愧疚讓她不管不顧地掙紮著站了起來,披上衣服,拿劍,“我……我錯了,我對不起他,因為——”


    仿佛烈火灼烤著心肺,慕湮的臉色更加蒼白,頓了頓,忽然迴頭看著老板娘,悲哀地一笑,低聲道:“因為……的確是那個夏禦使貪贓枉法,草菅了彩珠的人命案子……”


    “啊?”老板娘也呆住了,濃妝的臉上有詫異的神色,喃喃搖頭,“不,不可能的!夏禦使不會是那種人,絕對不是那種人!”


    “是真的……我親眼看見,親耳聽見!”慕湮咬著牙,冷冷道,“他是個貪官汙吏!”


    “不!不是的……不許你詆毀夏禦使!”老板娘忽然間沉下了臉,美豔的臉上居然有震怒的神情,“他是好官!如果不是夏禦使為我作主,十年前這家客棧就被我舅舅仗勢奪了去,我也被逼著上吊了!哪裏還有今天,哪裏還能在這裏救你的命!”


    慕湮愣了愣,忽然間呆住,說不出話來。


    “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要詆毀夏禦使,他是多好的人啊……這個朝廷裏,隻有他是為民作主的好官了。”看到對方語塞,老板娘越發忿忿,用塗著丹寇的手指抹著眼角,“這麼多年來,他為國為民做了多少好事,平反了多少冤獄,為什麼還要冤枉他、血口噴人?”


    “……”慕湮低下頭去,不知道是悲哀還是喜悅,身子微微發抖。聽著老板娘不住口地為章臺禦使辯護,說出一樁樁他曾做過的事跡,她忽然間閉上眼睛,長長歎了口氣。


    “我去找趙老倌迴來……”再也不說什麼,她低低說了一聲。


    老板娘怔了一下,想起自己日前親眼見到的冤獄,忽然間滔滔不絕的氣勢也低了下去,隻是喃喃:“一定是弄錯了,一定是趙老倌弄錯了……他錯怪了夏禦使。”


    慕湮蒼白著臉,說不出一句話,隻是勉力掙紮下地,打開門走出去。


    外麵的陽光射到她的臉上,帶來寒冬即將過去的溫暖預兆,然而就在這樣的光線裏,慕湮忽然間覺得天旋地轉的恍惚,一頭靠到了門邊上,用力抓著門框不讓身子癱倒下去——門一開,剛走到接上,就聽到街頭巷尾上哄傳著一個驚天消息:


    “知道不?夏禦使遇刺了!就在今天上早朝的路上,被刺客刺殺了!”


    “不過刺客當場被拿住了,大理寺一拷問,就什麼都招了。”


    “聽說禦使大人今天早上準備彈劾曹太師,所以太師府才派刺客下了殺手!”


    “天吶,太師府真的心狠手辣!”


    “我們快去禦使府看看吧……他可是個好官啊。”


    “這世道,好人不長命哪。”


    她踉蹌走在街上,聽到街邊的百姓議論著傳聞。她有些不信地抬頭看去,看見每個百姓的臉上都是震驚和惋惜的神色,一片都是對於那個人生平的盛讚,帶著出自於內心的憤慨和悲痛。議論著,就有許多人自發轉過身,一起朝著禦使府方向走去。


    語冰?語冰!……那個瞬間,仿佛內心什麼東西喀嚓一下碎裂了,發出清脆的斷響。


    她本來以為自己可以堅定地愛,堅定地恨,然而就在這個剎間,她心中幾十年黑白分明的信仰,卻轟然倒塌。她已經不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而對那個人,自己究竟該去愛,還是恨。


    慕湮不管不顧,忽然間捂著臉在街上大哭起來。所有從她身邊經過的行人都詫異地看著她,然而每個人都行色匆匆,各自奔著各自的前路而去,沒有為一個在街心失聲痛哭的女子停留一下腳步,更沒有人問她為何哭泣。


    “阿湮。”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耳邊有人低喚,“阿湮。”


    她抬起頭,看見的是尊淵的眼睛,她的大師兄低頭看著她,眼睛裏帶著深深的悲憫和憐惜,將手輕輕按上她的肩頭,平定她渾身的顫栗:“快跟我來——他想見你,不快些就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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