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喜不曾抬頭,卻聽重戮那聽不出喜怒的聲音道:“周喜,你覺得謝家如何?”
周喜心下一驚,麵上卻不露山水,一板一眼道:“奴才愚鈍,隻是這些年謝丞相也算本分,若對陛下忠心耿耿,倒是個可用之人。”
重戮半晌沒說話,大殿裏靜的落針可聞,周喜低著頭,摸不準他的意思,細汗順著鬢角滑下,陛下不張口,旁人也不敢多言。
不知過了多久,重戮從鼻腔中哼出一口氣,冷笑一聲:“忠不忠可由不得他,這天下是朕說了算!”
周喜這才不著痕跡的鬆了口氣。
如今林城手握大部分兵權,有誰不知林家是他的人?常言道文臣武將,若是謝家也表明了態度,重戮的這把椅子,可就是坐的穩穩當當了。
重戮心中自然也是這麼想的,他翹起嘴角,心情愉悅的問:“宮宴事宜準備的如何?”
周喜彎腰,恭恭敬敬道:“陛下,一切準備妥當了。”
重戮點點頭:“明日便將燈寂大師接來宮中小住,朕要與國師商討繁鎮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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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謝府的家仆急匆匆的找到謝陵瑜,他這會正和孟毅喝茶聊天,家仆哭喪個臉道:“公子啊,昨日來見你的小販,今早擺攤時被受驚的馬兒給…… 給踏死了,您說這可如何是好?”
謝、孟二人愣然的對視一眼,謝陵瑜臉色一變,拍案而起,臉上的急切與憤懣不似作偽,怒道:“什麼?竟有這等事發生!那馬兒為何無人看管,可知主家是誰?”
家仆支支吾吾的說不出,顯然是得到消息就急匆匆趕來報信的。
孟毅見那家仆唯唯諾諾說不出話,當機立斷拉著謝陵瑜就走:“我看他也不知曉,你我還是速去現場瞧瞧!
謝陵瑜皺眉點頭,不忘吩咐家仆:“你速去準備葬禮事宜。”
家仆應聲,不敢耽擱一路小跑著走了。
趁著沒到門口,孟毅低聲促狹道:“雲樓天賦異稟啊,將我都給唬住了!
謝陵瑜側目似笑非笑道:“子越還是省些力氣,待會有你唱一出的!
別說,今日他們還挺忙。
這頭哭完喪,那頭就要去孟府搭臺子唱戲,怕又是一場惡戰。
兩人迅速來到街市,一眾家仆在後邊跟著,遠遠瞧見人們圍了一個圈,謝陵瑜眉頭微蹙,疾步走在前麵,家仆小跑著跟上,吆喝著:“讓一讓…… 哎各位讓一讓了……”
百姓們迴過頭,看見來人自覺的讓開了一條小道,對著那慘死的人指指點點,有搖頭歎氣的,也有嗑瓜子看戲的混不吝。
謝陵瑜一下子掀開衣袍,不顧對方血肉模糊的肢體,蹲下探他的唿吸,孟毅急切道:“怎麼樣?”
“沒救了! 謝陵瑜搖搖頭,目光有些暗淡,他摸了摸小販冰涼的屍體,歎息道,“身體都已經涼了!
百姓不知何時聲音小了起來,都看著他的動作。謝陵瑜起身毫不猶豫的揭下外袍,將月白色的錦袍蓋在小販的屍體上,自己穿著中衣,本是不雅的事,叫他做起來卻讓人不覺的怪異,謝陵瑜吩咐家仆將小販的屍體收斂了,好生安葬。
他自己衝周圍一拱手,揚聲道:“此事謝某有過失,驚了諸位父老鄉親,還望大家海涵。”
百姓們神色各異,紛紛退後一步,連連擺手。
其實大家都知道是馬兒受驚,謝公子如今念著情義將人好生安葬,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何來過失一說?近年來誰人不知謝家公子美名,年紀輕輕便是俊朗出塵,才貌雙全的貴公子。
百姓見他如此有禮,也不輕視他們這些平民百姓,心中好感更甚,有些膽大的倒是安慰起謝陵瑜來,謝陵瑜迴以苦笑,謝過他們。
待兩人離開,人群慢慢的才散了,迴到家去把這檔子事說給親朋好友、街坊鄰居聽,一傳十十傳百,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
而被議論的主角,則急匆匆迴府換了身衣裳。
孟毅破天荒的直接迴了孟府,和他那虛偽的老爹東拉西扯,演的那叫一個父慈子孝。
隻是這看似風平浪靜的表象並沒有持續多久,兩人好不容易在一張桌子上坐了約摸半柱香的時候,一名家仆慌慌張張的跑進來,說話支支吾吾的半天放不出一個響屁。
孟丞相見此心中咯噔一聲,愈發不耐道:“到底什麼事,慌慌張張的像什麼樣子!”
那家仆看看孟毅,又看看孟丞相,哭喪個臉道:“這…… 這……”
這怎麼好說呢?
說您外頭養的妾室耀武揚威打上們來討說法了?
孟丞相一看這架勢,嘴角下拉,心道壞了。
孟毅見他們倆麵露難色,當他眼瞎似的擠眉弄眼,嘴角的笑意淡了下來,麵無表情道:“原來有事是孩兒不能聽的,既然如此,你們自便!
說著他站起身,孟丞相有心要攔,誰知這時一道尖利的聲音自遠處傳來,氣勢洶洶道:“孟書,你這是要置我孤兒寡母於何地啊?你不認三兒也罷,可你居然在外頭有了別人,怎麼,你難道還想讓那小賤人也給你生個兒子!”
這婦人來勢洶洶,倒是有幾分姿色,可惜生的過於精明,少了幾分柔美。
後邊的家仆碰也不敢碰,隻是在後頭苦苦哀求著:“夫人…… 現下不能進啊夫人……”
那婦人充耳不聞,瞪著眼睛疾步走過來。
孟丞相瞧見了,隻覺得一股熱血湧上頭,這會是頭痛欲裂,根本不敢去看身側兒子的表情,出了一身冷汗。
孟毅頓住,一言不發的杵在原地,冷冰冰的視線擱在孟丞相身上,是無聲的危險。
那婦人看見他,氣勢弱了兩分,很快又一瞪眼,怒道:“孟書,你說那城西的賤人是怎麼迴事?竟耀武揚威到我頭上了,誰給的膽子,我看就是你孟書給的!”
孟丞相沒了往日憐惜的心情,此刻麵沉如水,眼裏含著警告:“李素梅,你不要太過分了!”
那婦人瞪大眼睛,嘶吼道:“過分,我過分?!”
“老娘給你生了兩個兒子,連個名分都沒有!到底是誰過分啊?” 她惡狠狠的瞪了一眼孟毅,啐了他一口,“若不是因為這小雜碎,我可憐的孩子會沒有個身份嗎?”
孟毅捏緊了拳頭,眼裏醞釀著風暴,輕聲道:“夫人?”
他一字一頓的問:“你是哪門子的夫人?丞相府的夫人如今在陵墓安葬,那是我的母親,戚府的嫡小姐,我爹明媒正娶迴來的正妻!”
孟毅死死盯著婦人,又一次問:“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在我麵前放肆!”
氣氛在一瞬間凝固,山雨欲來風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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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丞相府。
謝陵瑜換了身衣裳,在後院無聊的投喂錦鯉,等著孟毅的消息,突聞家仆慌張的大喊:“公子,公子。
“何事?” 他迴過頭,疑惑的問。
那家仆急得滿頭大汗,也顧不上逾越了,拽著謝陵瑜的袖子就走:“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孟公子出事了,您快去瞧瞧吧!”
謝陵瑜一聽瞪大眼睛,連忙甩開他,一路疾跑出謝府,直奔孟府而去,都沒顧上準備好的馬車。
孟府的家仆見是他也不攔著,還十分熱心的給他指路,顯然也是拿不住注意了,謝陵瑜謝過他,疾步朝那處跑去。
他人還未到,遠遠的就聽見一個婦人撕心裂肺的尖叫,家仆們亂哄哄的叫喊,謝陵瑜心下一凜,即使知道孟毅是做戲,也忍不住心中焦急。
他踏入門檻,隻見孟毅冷眼旁觀,孟書將那婦人一巴掌抽倒在地,婦人也不是省油的燈,當即爬起來就一邊尖叫,一邊照著孟丞相的臉抓,家仆們手忙腳亂的攔。
真是亂套了。
謝陵瑜皺眉,徑自走過去將孟毅拉到一旁,輕聲問:“沒事吧?”
孟毅沉默的搖頭,謝陵瑜瞧著不是滋味,自己兄弟他能不知道嗎,平時大大咧咧的什麼都不在乎,幾時露出過這副表情。
雖說是孟毅自願大義滅親,可這出戲唱到了最後,人也早就是那戲中人了,瞧著這戲裏未施粉黛的人,卻比什麼都濃墨重彩。
謝陵瑜無言,用力一把攬住他,壓著聲音咬牙切齒道:“子越,別低頭!
謝陵瑜感受到肩膀上的濕意,鼻尖一酸,喉嚨處哽的發疼,他們耳邊是謾罵和撕心裂肺的尖叫,他道:“子越,不能低頭,你給我把頭抬起來,在這裏隻有你能抬著頭!”
“你是戚姨的孩子,是孟家嫡長子,你沒做錯,你給我好好看著他們狼狽的樣子,不準哭!”
謝陵瑜猛的將孟毅拉起來,露出他通紅的眼睛,自己也忍不住紅了眼,他直視著孟毅藏不住難過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你是我謝陵瑜的兄弟,謝府就是你的家,我爹就是你爹,你有家…… 明白嗎?”
說到最近,他的聲音都有些顫抖,孟毅嘴唇顫動,半天抹了一把臉,含糊的應了一聲:“嗯……”
他閉了閉眼,眼前浮現出母親柔美的麵容,戚家的女兒麵相生的柔弱,卻極為韌性。
禦史大夫戚大人教子有方,女兒當年也是極具才華,她筆下著墨文采斐然,引得多少兒郎欽佩愛慕,卻一時走眼看上了孟書這種貨色,從此深居簡出,消失在大家的視線裏。
孟毅字子越,是母親賜他的,他始終記得含義,耳邊似乎響起母親溫柔的聲音,“驥子龍文,超群越輩,以後毅兒就叫子越如何呀?”
“驥子龍文,超群越輩……” 他喃喃自語。
孟毅睜開眼睛,耳邊謾罵聲不停,他苦笑道:“可我自小愚鈍,比不上母親聰慧,何談超群越輩?如今讓人家叫囂到家門口來了……”
他頓了頓,握緊了拳頭,眼裏有股狠勁:“可真是把報仇的機會送到我跟前來了!”
謝陵瑜見此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心落下大半。
孟毅冷著臉轉身,漠然道:“鬧夠沒有!
這句話淡漠的很,沒什麼重量,卻真叫幾人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