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算算日子,押送糧食的那批人約摸還有兩三天才能到,不過好在他們糧食充裕,並不用盼著他們來。
如今繁鎮維持著一種表麵上的平靜,彼此心中也許都有數,但湖麵不驚,便不成風雨。
他們琢磨明白鎮中古怪,便沒再有多餘的動作,如今寫信送去京城,來迴最快也得要兩天時間,更何況如今摸不明白重戮的意思,而現下他們人在鎮上,正所謂強龍壓不過地頭蛇,還是不能輕舉妄動。
倒不是怕那位隱瞞真相的知府,隻是如今好不容易安撫好百姓,若是再生事端,便愈發不好控製。
窗外悄無聲息的探出一隻黝黑的小腦袋,腦袋上還頂著個方塊,謝陵瑜目光一頓,瞳孔驟縮。
小黑慢慢爬到窗戶框上,豆豆眼中閃過猶豫,青丘玦嗤笑一聲,修長的手指在空中一揮,小黑這才慢吞吞的順著牆麵遊到他的手腕上打了個結,將自己的腦袋遞過去。
謝陵瑜這才看見那方塊是何物,通體漆黑,是個輕便的小木盒,青丘玦手指一動,將木盒打開,拿出裏頭折疊好的信紙看起來。
另一隻手還悠閑的點點小黑的腦袋,帶著點誇獎的意思,小黑蛇吐著蛇信子,親昵的蹭蹭他,迴頭瞧了瞧謝陵瑜,“嗖” 的一聲竄迴青丘玦袖子裏。
謝陵瑜:“……”
小玩意兒還挺記仇。
紙張不大,不過幾息之間便能閱完,謝陵瑜見青丘玦玩味的笑容,掏出折扇敲了敲手,“有好事?”
青丘玦沒有迴答,反問,“還記得這次送糧的是誰?”
謝陵瑜沉思片刻,誠懇問:“你又想幹什麼。”
青丘玦笑容惡劣,瞧著就沒安好心,“城郊林家……”
謝陵瑜為人正直,猜不透此等壞心眼子,但這並不妨礙他覺得林家父子要倒黴了,畢竟連孫小將軍都難逃一劫,更何況他的手下敗將呢?
青丘玦將信紙隨意揉進手心,漏光處寫著一行秀氣的小字: 狐麵已扮作張副將進出張府。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思前顧後可是大忌,青丘玦笑意不達眼底,修長的手一點點縮緊,將紙張揉碎,似乎那紙張是重戮的本體。
既然如此,那便給你指條明路——自斷後路。
屋子裏十分寂靜,顯得外頭鳥鳴清脆,謝陵瑜瞧著樹中落窩的鳥兒,突然思及一件事,“劉縣令的妻兒似乎並不在鎮中。”
劉府不大,瞧著就是簡單的一家府邸,若是劉縣令妻兒在此,出入多多少少都會碰見。
如今這情況看來,要麼劉縣令是受人要挾,要麼就是共犯,謝陵瑜想起他幹瘦的樣子,皺眉。
青丘玦抬眼看他,瞧見他眉間愁緒,長歎一聲:“謝大公子,你若今日就開始犯愁,在下就真的擔心你時日無多了。”
謝陵瑜被說的幹咳一聲,他這心裏頭一有事就忍不住皺眉的毛病,確實得改改了,不過他察言觀色的本事倒還是有的。
瞧著青丘玦絲毫不慌的樣子,心裏頭大抵有了數,“戮” 的人估計已經到了,很可能已經成功打入內部,所以他該知道的應該都知道了,自然是不慌不忙。
謝陵瑜抬眼看著天色,快正午了。
他偏過頭詢問道:“你餓嗎?”
青丘玦懶懶的看著他,搖頭,“無所謂。”
謝陵瑜知道他這是懂了自己的意思,忍不住笑了一下,用折扇輕點他一下,“那便走吧,去瞧瞧鎮中百姓。”
說的是去瞧,但實際上其實是去幫忙的,努力掙點好感,鎮上百姓不少,他們挨家挨戶今日是肯定來不及的,隻能由東到西這樣來。
青丘玦小廝打扮,瞧著做事挺麻利,但謝陵瑜算是看透他了,累活能幹,髒活一點不碰,給人做飯擇菜行,挑糞不幹,抹桌子擦板凳行,生火不幹。
這人還是那種不著痕跡的把髒活推給他,但看起來好像還是謝陵瑜占了便宜似的,這頭謝陵瑜幫夫妻倆在菜地裏翻土,那邊青丘玦還好似怪心疼的抓住他的手瞧他掌心的紅腫,皺著眉輕輕幫他吹了吹。
謝陵瑜雞皮疙瘩起來的同時直覺不好,剛要說 “我沒事”,就見青丘玦奪過了他的鋤頭,指了指那邊裝滿屎尿的兩個小桶道:“公子去挑桶吧,這種重活我來就好。”
謝陵瑜抓著把子沒鬆手,他感受到了青丘玦想要搶鋤頭的力量。
雖然,挑桶是比翻土來的輕鬆些。
但是,我怎麼總覺得是你嫌它髒呢?
謝陵瑜無言的看著他,又見他那副虛偽的嘴臉,半晌恨恨的把鋤頭扔給他,煩躁的皺眉,“給你給你給你!”
青丘玦低眉順眼的接過鋤頭,謝陵瑜還聽見那小夫妻說他 “不識好歹”、“瞧人好欺負” 雲雲,他氣的深吸一口氣,還被濃鬱的糞味嗆了個正著,咳了個臉紅脖子粗。
正在鋤地的青丘玦不著痕跡的勾了勾嘴角。
不過倒也不是家家戶戶都這麼好說話,更多的人防備心太強,見到他們就用掃帚攆,他們整得還挺狼狽,謝陵瑜好說歹說半天,還是被拒之門外。
有些人家攆了半天見趕不走,猶豫著也就放進來了,想著左右是來幫忙的,他們也吃不了虧。
謝陵瑜用手腕擦著汗,算了算今日進了十幾戶人家,他們最後走的時候,看見那些被關照過的人悄悄坐在門口送他。
有些還不太自在,看一眼就走,像那戶小夫妻熱情點的,還能塞兩個雞蛋送個笑臉,謝陵瑜也迴個笑,但沒收人東西。
“這公子倒是沒架子,還能幫咱們幹活呢。”
那小夫妻中的娘子用胳膊肘戳戳相公,悄聲道。
她相公攬住她,附和的歎息一聲:“這個瞧著是沒什麼壞心眼兒,咱們迴頭跟咱娘說說,別為難人家了。”
娘子點頭:“那確實。”
謝陵瑜並不知道自己被人誇了,揉著微微酸痛的腰,皺著臉迴到房裏,這會兒都快傍晚了,他是又累又餓又不想動,歎息一聲將臉貼在木桌上。
他人沒動,眼睛跟著步伐矯健的青丘玦移動,又感受了一下身上的酸痛,忍不住問,“你不累嗎?”
青丘玦可能是良心發現了,居然親手給他倒了杯茶,還算溫和請示他,“辛苦了,餓了嗎?”
謝陵瑜先是受寵若驚的接過茶盞,又突然想起今天不太愉快的經曆,警惕的盯著他,青丘玦任由他打量,露出個誠懇的表情。
謝陵瑜稍稍放下心,看著他就想到了在紫州吃的那碗麵,滿滿一大碗,香氣撲鼻。
他不太矜持的咽了口口水,猶豫道:“想吃麵,之前的那種就好。”
青丘玦點頭,沒說多餘的廢話,起身便去了廚房,謝陵瑜盯著他離開的地方出神,直到一碗熱騰騰的麵被放到眼前,他被熱氣撲了一臉,這才迴過神來。
對麵青丘玦遞給他一雙筷子,自己自顧自吃了起來,謝陵瑜看了一會,這才慢吞吞用筷子攪了攪,發散一下熱氣,嘴角也不知道是被蒸到了還是怎麼著,控製不住的上揚。
吃到一半,門突然被推開了,孟毅睡眼惺忪,一看就是尋著香味過來的,見他們吃的香,怒了,“好啊,我說什麼玩意這麼香,感情是你倆吃獨食呢?”
孫黔自他身後走出來,盯著青丘玦沒說話,但謝陵瑜總覺得看見了他眼裏的控訴,好像在問 “你坑我就算了,居然不帶我吃飯?”
謝陵瑜剛笑了一下,就見孟毅餓狼撲食般湊了過來,他神色一凜,下意識把碗護住,將剩下的麵條卷吧卷吧塞進嘴裏,兩個腮幫子鼓鼓的,差點把自己噎死。
孟毅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兄弟情義在這一刻似乎被一刀兩斷了,他氣憤的的卡住謝陵瑜的脖子怒吼,“好家夥我缺你這一口吃的嗎,太過分了你!”
謝陵瑜雖然被嘞的夠嗆,但還是忍不住迴嘴,嘴裏包著麵,含糊不清道:“不缺你別過來啊!”
眼見著謝陵瑜要翻白眼了,青丘玦這才大發慈悲的拍拍他的背給他順氣,孫黔默不作聲的架走了還在叫囂的孟毅。
“你撒開我,我今天要替天行道!”
“給你做飯,別鬧了……”
兩人的聲音遠去,謝陵瑜樂了半天才發現自己靠著青丘玦,頓覺晦氣的彈開,禮貌的道謝,“有勞了。”
青丘玦嗤笑,這會兒又不講良心了,詮釋了男人的喜怒無常,他指了指桌上的碗筷,“吃飽了吧,給你消食,不用客氣。”
說完他也不等謝陵瑜變臉,徑自出門散步去了,謝陵瑜看著他離開的地方,此刻覺得無比清醒,麵無表情 “霹靂乓啷” 的把碗筷收拾好,便端著去廚房了。
路過柴房,謝陵瑜聽見一聲有節奏的鳥鳴,不動聲色的垂眸,腳步一轉,柴房中也是有水的。
柴房的門開著,裏頭有個小廝打扮的人在劈柴,見他來了抹了把額頭上的汗,謝陵瑜笑了笑,舀了瓢水洗碗。
那人將門關上,四周看了看,便湊過來低聲道:“公子。”
“怎麼樣?” 謝陵瑜側頭問。
“我們已入京郊,不敢貿然入城。” 那人道。
京城不安全,他們沒有 “戮” 那樣的資本,能悄無聲息的吞下緣熙樓,京郊反倒是最安全的地方。
謝陵瑜點頭,“避開林家,注意京中的風吹草動,劉縣令妻兒可有消息?”
那人歎息一聲道:“在盧知府手上,目前沒有危險。”
謝陵瑜鬆了口氣,將手上的水彈了彈,撞了一下他的肩膀,“玄一,辛苦了。”
玄一抿唇一笑,低聲道:“賀公子行李都收拾好了,等公子迴京便可啟程。”
謝陵瑜輕笑,表情卻談不上輕鬆,緩緩道:“那行李可要落灰了。”
原本他也沒料到這繁鎮之事竟有這麼多的貓膩,現在隻是略知一二,並不確定是否還有其他的事件牽扯其中,這鎮中瘟疫是從何而來,是人為還是巧合,他們仍然沒有頭緒。
但如今他們隻能走一步看一步,更何況還有林城這個麻煩要來,距離迴京之日,竟真的無法預料了,謝陵瑜拍拍玄一的肩膀,歎息一聲。
“看著點賀蔚那小子,別讓他偷偷溜過來。”
這趟的渾水之下是不易察覺的沼澤,一不留神便會被吸入其中,難以逃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