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鬱,人陷不自知。
清晨枝頭立著兩隻喜鵲,清脆的鳥鳴混著晨霧的淋漓,謝陵瑜起了個大早,與鹿迴閑坐庭院中,聊了會兒瘟疫的情況。
鹿迴將搖籃送了過來,還貼心的帶了個驅蟲的小藥囊,謝陵瑜很是感激,與他打了個招唿後悄悄進屋,小心翼翼的將孩子放進搖籃裏,輕手輕腳的將其推到青丘玦身邊,以防不測。
小阿宿睡得很香,小嘴動了動,卻沒有醒過來,謝陵瑜無聲的笑了一下,抬眼間瞧見青丘玦眼下有淡淡青色,他皺眉凝望片刻,心中納悶的思忖。
他們這幾日早早的便睡下了,青丘玦怎麼還是一副沒休息好的樣子?
謝陵瑜雖然奇怪,但眼下還有客人招待,就也沒有深究,搖了搖頭便轉身出去了。
閣樓中的諸位郎中都在挑燈夜戰,為的就是那一紙藥方。
兩人在院前聊了許多,鹿迴的意思是,最終的藥方已經有眉目了,隻是其中幾味藥材極為難尋,且難以預估是否人人皆能適用。
但照目前的形勢來看,已然是最好的消息了。
鹿迴眼下正忙著鎮西的事,不便多留,兩人匆匆告別,獨留謝陵瑜一人負手而立,對著廣闊無雲的天際沉思。
他如今在劉府的院中,卻也不難想象如今外頭熱鬧的樣子,今日便是三日之期,各家各戶早早便排起了長隊領藥。
一家人分隔兩地,他們也許每日閑下來便會伏在窗前,朝著鎮西望去,鎮西的人們也許會透過門縫朝著東麵瞧,街頭小巷層層疊疊屋子的盡頭,便是他們的至親,明明那麼近,卻又那麼遠。
就好像他在父親書房看見母親的畫像,隻能在心裏不斷描摹著母親的眉眼,夢裏數次相見,卻終究是過眼雲煙。
思念思念…… 便是重要的人不在身邊,隻好一次又一次沉浸在過往裏,分明似黃粱一夢般曖昧朦朧,卻又令人酸澀的痛徹心扉。
所以,隻有握在手中的美好才不會跑。
“發什麼呆?” 低沉的嗓音自身後傳來,謝陵瑜思緒被驚擾,又因為情緒不高漲,便沒有動作。
“小阿宿呢?” 謝陵瑜看向身後的屋子,隻見兩個體態豐腴的婦人一前一後進去,下意識往前走了一步。
“別擔心,她們是奶娘。” 一隻溫熱修長的大手拉住他的手腕,謝陵瑜下意識掙動一下,沒掙開,反而被身後的力道扯的一個趔趄,後背撞入一個結實有力的懷抱。
此人應當常年習武,心跳穩健有力,可以感受到他布衣之下覆著薄薄一層肌理,並不像尋常男人那樣虯結,清瘦又結實。
這是謝陵瑜的第一想法。
此後兩人都是微微一僵,謝陵瑜反手一肘子頂過去,青丘玦沒躲,悶哼一聲。
謝陵瑜捋捋微亂的衣擺,抬頭無奈的問:“你扯我做什麼?”
青丘玦喉結滾動一下,撫了撫心口的衣料,淡淡道:“怕你闖進去,不方便。”
謝陵瑜正欲開口,便聽這人又道:“今日午時左右林城便到,此人心機頗深,可惜與重戮是一丘之貉,改不了疑心的毛病。”
謝陵瑜這下顧不得之前想要說什麼了,算了算時辰,約摸那會兒鎮中百姓都去鎮西探望家人了。
“林城帶了多少人?” 謝陵瑜謹慎的問,此人他多少有些了解,是個陰險狠辣卻又不露聲色的人,能忍又有野心。
當初他隻是是重森殿下的副將,如今倒是風光,仗著重戮寵愛,行事也囂張慣了。
青丘玦明白他的意思,無聲的跟他比了個數,輕嘲道:“知道以為他是押送糧草,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要殺人滅口呢。”
謝陵瑜不滿的皺眉,“真是好大的架子,即便是陛下親臨,也不該如此興師動眾。”
呸,真不要臉,分明是想給他來個下馬威報複吧,那日在殿上自己兒子不爭氣,倒是怪到他頭上了。
謝陵瑜沉著臉,他生的俊朗,這種神情令人覺得沉穩又可靠,似乎他心中早已有了定奪,青丘玦目光落在他臉上,半晌偏過頭無聲的笑了下。
指定是在心裏頭罵人呢。
謝陵瑜不方便帶著小阿宿,隻好將孩子托付給府中奶娘,好在兩位奶娘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性子好,哄孩子也很有一套,小阿宿並不排斥她們。
謝陵瑜這才放心。
他們並沒有因為林城將至而自亂陣腳,謝陵瑜照常去了郎中聚集的閣樓,意外發現上麵居然有了牌匾,墨底金字——懸壺濟世。
謝陵瑜心裏驀然掀起來漣漪,不著痕跡的看了一眼默不作聲的青丘玦,這必然是他的手筆。
隻是他似乎從未參透青丘玦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時而肆意妄為,囂張又會算計,時而淡漠疏離,似乎沒什麼能入他的眼,也沒什麼在乎的事,時而沉穩可靠,令人信服,時而又讓人捉摸不透,渾身散發著神秘氣息……
他似乎有很多麵。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會記得給孩子喂食製床,會私下命人為這不大不小的閣樓送上個 “懸壺濟世” 的牌匾,為他們正名。
這些細節拚湊著一個溫柔細膩的,一個他尚未了解的青丘玦。
“你……” 謝陵瑜看向青丘玦,忍不住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卻在觸及到對方清亮的鳳眸時,又化作了一聲無奈的笑。
他甩了下衣袖,沒再去看青丘玦含著詢問的眼神,徑自走進閣樓裏。
謝陵瑜心中釋然。
罷了,他是怎樣的人,就算問出來了又有何意義?與其聽人言說,不如自己親身體會,慢慢去了解。
隻是不知為何會突然想去了解這麼個麻煩的人,就好像當初心中一直惦記著和青丘玦稱兄道弟一樣莫名其妙。
照例在閣樓裏繞了一圈,這幫郎中沒了一開始的拘束,已經將他們當自己人了,屋子裏醫書橫飛,再一次令人無法下腳,晾著的藥草都變得歪七八扭,一看就是隨便擺的,屋簷腳下已經開始結了薄薄一層蛛網,黏著不幸路過的蟲屍。
謝陵瑜看的眼皮子直跳,但瞧他們那副與瘟疫死磕到底的樣子,到底是沒說出來,老郎中這些天白胡子似乎又多了些,匪氣郎中也愈發暴躁,好在藥方的事還是有進展的,這令他們舒心不少。
謝陵瑜今日去不了鎮西,也不用給百姓幫忙,隻好再次背起藥簍,同青丘玦去落梅山采藥,兩人翻身上馬,沿著天光落下的地方而去。
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阿隨…… 阿隨?你這是發什麼呆呢,叫你多少聲了,喏…… 這個給你,趕緊送去鎮西吧。” 一位小廝打扮的年輕男人衝少年喊道,眉眼帶著無奈。
阿隨匆忙收迴視線,低著頭連連道歉,也不管人家應不應,轉身就跑了,小廝嘴裏納悶嘟囔了幾句,“這小子今天怎麼迴事……”
他穿著粗布衣裳,急匆匆的走在大街上也沒人在意,誰也沒瞧見他慘白的臉色,和一直顫抖不停的雙手,他嘴裏還在念叨著對不起,也不知道是同誰說的。
“啊……” 謝陵瑜揉了揉脖頸,發出一聲喟歎,他晃晃悠悠的騎著馬,身後是滿滿當當的藥簍,嘴裏喋喋不休,“這兩天我都快把這些草藥認齊了。”
身側傳來一聲輕笑,謝陵瑜立馬轉頭盯著他,覺得準沒好話,誰料這人今日沒抬杠,誇讚道:“謝兄天賦異稟,羨煞旁人。”
謝陵瑜被誇的一愣,還沒開口說話,便看這人猛的一夾馬腹,馬兒瞬間嘶鳴一瞬,衣袖翻飛間這人迴頭看他。
謝陵瑜愣住了,隻瞧見他瀲灩的鳳眸含笑。
“午時已過,來不及了。”
聲音隨著風掠過耳畔,謝陵瑜迴神後也策馬跟上去,兩個人距離越來越近,馬尾在奔跑中揚起,不小心染了別的氣息。
午時已過,林城的人已經到了,而林城本人卻不知是何原因,仍然未到,士兵將小鎮包圍起來,謝陵瑜趕到時,氣氛劍拔弩張。
孫黔的手按在劍上,眉宇間一片冷意,一向傻乎乎的孟毅也沉下臉,站在孫黔身側與前方的士兵對質。
謝陵瑜與青丘玦心下了然,這是明擺著刻意為難他們,謝陵瑜心中冷笑,麵上卻帶著恰到好處的笑意,手指一拍折扇,打斷了這緊張的氣氛。
他帶著溫潤的笑意,眼神掃視了一圈,臉色忽而一變,領頭的那位將領嘴角微微上揚了一下,已經想好了怎麼答話。
誰料謝陵瑜臉色驀然一變,急道:“怎麼不見林將軍?”
那將領心說果然如我所料,笑瞇瞇的開口,語氣很不友好,帶著點不屑,“我們將軍……”
隻是他後邊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被謝陵瑜打斷了,謝陵瑜上前一步,擔憂道:“可是路上出了意外,將軍傷勢如何?林將軍英明神武,若無事斷然不會讓屬下先行……”
謝陵瑜說著,眼神中帶上了惋惜與愧疚,幾欲哽咽,“你且實話實說,林將軍…… 林將軍究竟出了何事?鎮上皆是郎中,你們不必擔心!”
那將領頓時啞口無言,如鯁在喉,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張了張嘴結果又被打斷。
“難道…… 林將軍已經?” 謝陵瑜輕聲問,似乎怕刺激到這些可憐的人。
那將領本就是個暴脾氣,當即眼睛一瞪,正要發火,身後便傳來一聲輕咳。
“多謝謝公子掛念,本將身子好的很。”
沉穩的聲音響起,眾人下意識朝聲源處望去,來人身著黑色錦袍,額前有半指長的刀疤,目光森冷帶著警告的意味。
正是林將軍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