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方才蒙蒙亮。
謝陵瑜在青丘玦臂彎中醒來,迷迷糊糊的蹭了蹭,抬起頭看了看,望進(jìn)了一雙含笑的鳳眸。
謝陵瑜瞬間氣血上湧,蹭蹭往後手腳並用的退,完了還不忘抱著被子掩飾尷尬的處境,他強(qiáng)裝鎮(zhèn)定,“怎麼也不叫醒我?”
青丘玦自然的起身穿衣,聞言側(cè)目看他,那目光中好像多了些什麼令人捉摸不透的東西,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像是有個小爪子勾人似的,“看你睡得香。”
謝陵瑜含糊的應(yīng)聲,伸手接過他遞來的衣裳,兩人穿戴好便推開門,去與孟毅孫黔匯合。
之所以起了個大早,無非就是想低調(diào)的走,趁著百姓大多都還未起,收拾收拾便走了。
孟毅是被孫黔強(qiáng)行叫醒的,此刻坐在院裏的石凳上,一臉的不開心,見他們來了這才抱怨道:“你看,雲(yún)樓他們也是這個點兒才來!”
孫黔目不斜視,“不過半柱香罷了。”
孟毅頓時蔫了,大馬金刀的把腿分開,身子往後一倒,嘴裏敷衍的附和,“是是是,半柱香,孫小將軍料事如神。”
明白人一聽就知道這是諷刺呢,但孫小將軍向來古板,活不明白,他猶豫了一下道:“謬讚了。”
孟毅:“……”
謝陵瑜偏過頭憋笑,青丘玦是豪不客氣的笑出了聲,接觸到孫黔狐疑的視線,他又換上一副誠懇的表情,“孟兄所言極是。”
孫黔不懂其中關(guān)鍵,但他知道此人絕不是好鳥,並沒有接茬,而是說,“既然如此,那待你們用完早膳,便立即啟程?”
謝陵瑜覷了眼天色,詢問的看了一眼青丘玦,見他搖頭便道,“不了,收拾收拾便走罷,我們路上隨意吃些就好。”
其餘二人自然沒有異議,令他們沒想到的是,劉縣令竟早早的候在了前院,他臉上帶著笑,手裏抱著個肉嘟嘟小姑娘,身側(cè)站著一位溫婉賢淑的婦人,想來正是他的妻女了。
那女娃娃看見他們眼睛一亮,雙手伸出展開,口齒不清的喊,“嘚嘚……”
謝陵瑜疾步走過去,在劉縣令含笑的眼神下接過孩子,得到了一枚香吻,身後的家仆正幫忙運行李,他們便停下聊了幾句。
劉縣令似乎胖了些,原本瘦骨嶙峋顯得麵相有些刻薄,如今有了些肉,笑瞇瞇的,竟有些英俊的味道,謝陵瑜毫不吝嗇的誇讚,“看來夫人是位賢妻啊,這一迴來劉縣令可就圓潤了些,顯得英俊不少。”
那夫人爽快的笑了笑,她長相雖是溫婉一掛的,性子卻半點不扭捏,“我家夫君為了咱娘倆吃了不少苦,也走了彎路,多虧了公子放他一馬,還不計前嫌救了我母女二人。”
“此去一別,不知此生還能否相見,但公子的恩我們夫婦記著,咱們沒什麼本事,但隻要公子開口,我們定當(dāng)竭盡全力。”
說著,她側(cè)身行禮,還不忘用力拍了自家男人,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思。
謝陵瑜卻不在意這些,隻是心中有些意難平。
救了他們的不是自己,是阿訣。
他不用迴頭也知道青丘玦此刻的樣子,低眉順眼的跟在他身後,斂去了所有鋒芒。
謝陵瑜搖搖頭,把一直想要將手往青丘玦方向伸的小女孩遞給他們,用手輕輕點她的鼻子,小女孩茫然的打了個噴嚏。
謝陵瑜勾起笑容,捏了捏孩子的小手道:“有恩談不上,你們?nèi)暨^得好,便是對我們最大的安慰。”
他頓了頓,“況且救出你們的並非在下,而是我家小青,此事由他全權(quán)負(fù)責(zé)。”
青丘玦一怔,一拱手道:“全憑公子吩咐。”
劉縣令卻連忙迴禮,“多謝青公子,若日後有用的上鄙人的地方盡管開口!”
青丘玦靦腆的笑笑,“劉縣令言重了。”
行李不多,小廝早已備好馬車,家仆也在一旁等候,他們不便久留,就要告辭。
劉縣令及其夫人在門口送他們,謝陵瑜一行人上了馬車,卻發(fā)現(xiàn)孫黔站在馬車旁沒動,他正要開口,便被孟毅按住了。
“他在等柳巋,昨日他們約好的。”
若柳巋有意,便在天亮?xí)r來劉縣令府上。
此刻天色還有些灰蒙蒙的,孫黔望著劉府前的柿子樹,沒什麼表情。
謝陵瑜看了眼天色,約摸還有小半柱香的時間,天就亮了。
果不其然,不一會兒天光驅(qū)散了陰影,空曠的馬車前依舊沒有出現(xiàn)人影,孫黔搖搖頭,轉(zhuǎn)身策馬,“走了。”
謝陵瑜應(yīng)聲,心中有些可惜,他沒有放下簾子,而是一路看著沿途熟悉的景色,神色有些悵然,不知覺的,這裏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他都了然於心,家家戶戶都已經(jīng)能對上號。
小阿宿被青丘玦的人送去了安全的地方,有人好生照料著,閣樓的郎中們操勞了許久,謝陵瑜也托鹿迴幫忙看顧,留下了足夠的銀兩和一封書信,待到他們休息好了,便可重迴五湖四海,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
閣樓的牌匾謝陵瑜特地交代過,那燙金的 “懸壺濟(jì)世” 會永遠(yuǎn)留在繁鎮(zhèn),日後也許會作為祠堂,將此次瘟疫的故事永遠(yuǎn)封存在裏麵,供後人知曉傳頌,上香供奉,以祭亡靈。
小鎮(zhèn)雖遠(yuǎn),人心不散。
阿三,大娘,李叔……
這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放在人群裏誰也不會注意,平凡鑄就的傳奇,往往沒有人傳頌,但知道的人,方知刻苦銘心。
那火光衝天的夜晚,照亮的不僅僅是繁鎮(zhèn),更是人心。
謝陵瑜思緒翻湧,馬車臨近鎮(zhèn)口,他靜靜的看著,忽而發(fā)現(xiàn)一絲怪異,街頭巷尾空無一人,這時候多多少少出攤的小販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才是,怎會如此寂靜?
他轉(zhuǎn)頭去看青丘玦,發(fā)現(xiàn)他正靜靜看著自己,青丘玦目光微微錯開,看向簾子外,眼眸含笑。
“真是……” 一聲無奈的低歎。
謝陵瑜側(cè)目望去,不遠(yuǎn)處的鎮(zhèn)口,兩側(cè)分別站著一群人,為首正中央的,正是半天不見人影的柳巋。
馬車緩緩?fù)O拢瑢O黔策馬上前,素來不茍言笑的臉上露出個罕見又短暫的笑意,“你倒是個有主意的。”
柳巋下馬行禮,“小人柳巋,願同公子前去京城,公子知遇之恩,小人畢生難忘!”
謝陵瑜揭開門簾,利落的跳下馬車,身後緊跟著孟毅與青丘玦。
人群躁動起來,依稀能聽見是些感激的話,有人清了清嗓子,嘈雜的聲音停了下來。
人群中走出來一個人,正是當(dāng)初初見時,用石子砸他的李叔,李叔唇色還是有些發(fā)白,但精神氣不錯,身側(cè)有個壯漢小心扶著他,是先前叫囂最厲害的那位。
李叔不複之前那般憔悴可怖,膿瘡消散後露出原本的麵貌,顯得有些和藹,那壯漢收斂了敵對的樣子,顯得憨厚老實。
不難看出小鎮(zhèn)之前溫馨的樣子,卻因為一場飛來橫禍,失去了許多親人。
“公子,不敢耽誤你們迴程,我代表在場的諸位,感謝公子救命之恩。”
“願公子此生平安喜樂,前程似錦!”
李叔說的話簡單,眼裏的情緒卻很真摯,他鬢角花白,像是一位舍不得孩子離開的老人,其他人也紛紛附和,但都是有分寸的站著沒動,唯恐驚擾到他們。
鹿迴站在另一側(cè)溫和道:“公子,剩下的事交給我,你們放心去罷。”
謝陵瑜的目光掠過每一個人,都是熟悉的麵孔,唯一變了的,是他們臉上紅潤有光澤,帶上了淳樸的笑容。
初來乍到時天方才蒙蒙亮,像是怎麼也揮之不去的陰鬱,如今天光雲(yún)影,大家有心為他們送行,早早等在這裏。
淡淡的疲憊散去,似乎這多月裏的操勞都得到了最好的迴報。
在值得不過了。
謝陵瑜笑容燦爛,沒有帶上離別的憂愁,而是幹淨(jìng)利落的一行禮,清朗的嗓音融入小鎮(zhèn)的風(fēng)裏,足以讓每個人聽見。
“諸位保重,就此別過了。”
希望有機(jī)會再來時,能看見小鎮(zhèn)最初的模樣,願你們無憂無慮,願落梅山的魂靈能夠安息。
就此別過了,繁鎮(zhèn)。
在眾人的注目下,馬車緩緩駛離繁鎮(zhèn),即將看不見時,一隻白皙有力的手伸出來,故作瀟灑的揮了揮,逗得百姓一樂。
南淩的瘟疫就這麼結(jié)束了,雖然元氣大傷,但總歸是好的結(jié)果。
馬車搖搖晃晃的駛?cè)肓珠g,他們一路悠閑看看風(fēng)景,聽聽說書人講的民間故事,其他人都放鬆下來,唯有謝陵瑜整日心不在焉的,就連孟毅都看出了不對。
“哎,雲(yún)樓。” 他鬼鬼祟祟的戳戳好友。
謝陵瑜偏頭,雙眼無神的隨口應(yīng)聲,“嗯?”
孟毅瞧他這副樣子,沉沉歎了口氣,“你究竟怎麼了,整天心不在焉的?”
謝陵瑜摸摸自己的臉,下意識朝門口望去,那裏有個人抱臂靠牆,直麵夕陽,橘紅漸變的柔光落了他滿身餘暉,青丘玦半瞌著眼睛,長睫垂下,令人忍不住想要擁抱。
想沾上他的人間煙火,相擁沉淪在醉意之中。
謝陵瑜別開眼,藏住眼中一閃而過的落寞,低頭抿了口酒,卻隻覺得寡淡無味,“無妨,隻是有些想家了。”
隻是在想,我還能陪他多久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