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之間寂靜片刻。
謝陵瑜這才緩緩開口,似是要訴盡當年的一切,又像是隨便說說,可那細微的顫音,還是不小心泄露了一絲自嘲與在意。
“…… 你當初走的倒是風光啊,那會兒大街小巷的多少人送你,我見姑娘們個個哭的梨花帶雨,還有個把小公子哭紅了鼻子呢,可惜你沒看見。”
“我去你府上想搜刮你的‘遺物’,也恰巧碰見幾個熟麵孔,你瞧瞧你多遭人惦記。”
謝陵瑜笑著笑著,眼中的笑意就淡了下來。
“對了,你走的那天,傻大娘哭了…… 那時候你愛吃她家的米糕,她記得你。”
“她有時候神誌不清,就抓著我的手惶惶不安的問,那個漂亮的小公子去哪裏了,怎麼都不去她們家買米糕吃了。”
“可我知道你並不是多愛吃米糕,你就是想看看她過得好不好。”
“後來你走了,米糕還是每日都能賣幹淨,那些在意你的人都替你護著大娘,但我忽而一想,你會不會早就迴來過了。”
謝陵瑜垂下眼,歎息一聲,聲音含著化不開的失落,又似疲憊的低喃。
“就好像你當了那麼久的阿訣。”
“看著我因為青丘玦的一個信物,哪怕是一句話失態,又看著我淪陷在陌生的你身上,是不是特別好笑啊。”
“青丘玦,你到底把我當什麼呢?”
寂靜蔓延開來。
青丘玦一句話也沒說出口,這時候說什麼都是徒勞的,他隻是靜靜的看著謝陵瑜的背影,青丘玦看不見謝陵瑜的臉,但他覺得謝陵瑜在哭。
一點都不好笑,他從未如此後悔過。
青丘玦心口隱隱作痛,陌生的情緒如潮水般湧來,所有的東西都脫離了他的掌控,難以挽迴,卻更難割舍,他緩緩開口。
“雲樓,剛開始我的確存了逗弄你的心思。”
青丘玦鄭重的道歉,“抱歉,當初是我失禮在先,是我混賬,可後來……”
他那張能說會道的嘴仿佛失了靈,令他再度卡殼,青丘玦神色複雜,心中焦躁。
可後來他一點點發現了謝陵瑜的過人之處,自己也總能發覺他不一樣的地方,又怎會隻有他一人淪陷其中,分明半斤八兩,輸得差不多慘。
人算計多了,就容易把自己搭進去,他原本是獵者,卻放鬆了警惕,又放下了弓箭,一退再退,兩者肉搏,輸贏早已難辨,也根本不重要了。
獵人放下弓箭的那一刻,或許就開始向往遠離殺戮的生活,而若非他招惹,獵物亦不會攻擊他。
就像他們之間,未必要兩敗俱傷。
隻是他辜負了謝陵瑜的仰慕,他想要的也許…… 不僅僅是仰慕。
可如今顯然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他現在恨不得迴到拋玉佩那天,狠狠的給自己來幾劍。
為什麼那天非要一根筋到底,為什麼就想要看看後續,說開了不就好了嗎?
青丘玦兀自懊惱著,有些跟自己生氣,眉頭緊蹙。
突然,異樣的動靜傳來。
青丘玦和謝陵瑜同時神色一凜,青丘玦顧不上自己的傷勢,立即起身快步走向謝陵瑜,因為急切而撕扯到後背的傷口,是他尚且能忍受的疼痛,謝陵瑜見他站起來,心中一急,皺著眉去扶。
整齊而有規律的動靜愈發清晰,謝陵瑜戒備的轉身,將青丘玦護在身後。
青丘玦卻神色一鬆,腳步聲輕而快,是經過訓練的,約摸十來人,是鷹眼的部下。
“別怕,是我們的人。” 青丘玦趁機拉過謝陵瑜的手,半邊身子都靠過去,一副沒有骨頭的樣子,貼在謝陵瑜耳邊低聲道。
示弱的很明顯。
謝陵瑜不自在的側過頭,讓耳朵遠離他,沒什麼表情的將他推開了些,應了一聲。
果不其然。
狐麵首當其衝,踏入洞穴,一邊喊著,“公子,謝公子,你們在嗎!”
“在這裏!” 謝陵瑜朗聲迴應。
狐麵麵露喜色,快步走來,就見到兩個似乎是抱在一起的人影,驀然愣了下。
還沒等他仔細瞧,突然一個人就被推過來,砸的他猝不及防的向後踉蹌幾步,定睛一瞧發現是自家公子,他心情似乎不太好,表情很是落寞。
狐麵原本還挺淡定,甚至有些劫後餘生的惆悵,可再一看不對啊,青丘玦這家夥怎麼用的真容?
狐麵驚疑不定:“你!”
他轉念一想,完了,被水浸泡那麼久,估計是被識破了易容。
謝陵瑜笑了笑,擰了擰衣裳,稀稀拉拉的水滴落在地上,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走罷,你家公子受了傷,還須早日就醫。”
狐麵人精一個,瞧瞧謝陵瑜臉上並不真誠的笑容,又看看滿麵沉鬱的公子,這不明擺著鬧矛盾了嗎?
也是,讓你騙人家怎麼久,換誰誰不氣啊?
狐麵一點也不同情青丘玦,甚至還有些幸災樂禍的看著二人,露出個玩味的笑容。
真是還沒見過懷瑾這幅德行呢。
青丘玦推開某個看戲的家夥,往謝陵瑜那裏走了兩步,他一雙鳳眸因為疼痛變得微紅,致使原本冷清如神祗的麵容染上了一層豔色。
謝陵瑜卻錯開了視線,沉默的轉身先行離開,背後傳來一陣輕風,似乎有什麼被披在了肩上,他微微一頓,伸手去摸。
觸感有些微潮,但基本上已經幹了,是他自己的衣裳,青丘玦就靜靜站在他身後,他也沒有迴頭,低著頭繼續向前走。
這與謝陵瑜記憶中的那個人不同,又相同。
記憶中的青丘公子高傲清貴,似乎對什麼都是漫不經心的,黑底金紋的錦袍是青丘一族的象征,作為嫡長子,青丘玦的錦袍心口處,有隻優雅又不失野性的九尾狐。
其他小輩隻可用一尾。
可青丘玦隨性的很,時而一襲白袍到處晃悠,惹得人臉紅心跳,白衣襯得他如同誤落凡間的仙人,愈發出塵。
無論是何色澤的衣裳,穿在他身上,似乎都被賦予了新生。
作為青丘下一任家主,青丘玦無疑是最亮眼的後輩,能風雅醉琴棋,亦能騎射穿靶心,沒有文人的酸腐,也沒有武者的蠻勁。
有時候懶洋洋的不樂意搭理人,像極了懶惰的狐貍,但也不是全然淡漠,他也在與小輩攀談時笑的酣暢淋漓,多少人看呆了去。
…… 好像走在哪,都是人群的中心。
可青丘玦長了雙多情的鳳眸,卻配了個重情重義的心,即便他容貌驚為天人,想留在他身邊的人前仆後繼,也無一成功。
正如青丘玦自己所言,這世上沒什麼能拘的住他,自己又怎麼會是特殊的那個?
謝陵瑜腦海中閃過方才青丘玦有些慌亂的眼神,和手足無措的樣子,有些愣神。
他甩了甩頭,煩躁的吸了口氣,將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趕出去,連帶著莫名的不舍和猶豫。
無論如何,他都不想再當個傻子了。
即便無論是青丘玦還是阿訣,對於他來說都很重要。
洞穴中。
狐麵見他一動不動,輕輕歎了口氣,褪下自己的外袍給他披上,說來好笑,前些日子還是自己煩心,沒想到現世報這麼快。
“走了,都先冷靜冷靜也好。” 狐麵歎了口氣,推著青丘玦的胳膊帶著他往前走。
青丘玦沒動,重新戴上人皮麵具,將一腔混亂的心緒壓下,這才繼續往前走,聲音聽不出喜怒,“莫城情況如何,可有騷亂?”
狐麵輕笑著搖頭,“真不愧是你啊…… 放心,莫城很安穩,你們這也算陰差陽錯的博取了百姓的信任,他們都在盼著你和謝公子迴去呢。”
青丘玦沒說話,輕輕點點頭,隻是在聽到 “謝公子” 時,落寞在他臉上一閃而過,快到狐麵以為自己看錯了。
轉眼間,他就又變成那個處變不驚,淡漠疏離的青丘玦了。
狐麵搖搖頭,勾唇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
“那天晚上涼亭前,你同我說何為君王時,心裏最後想的是誰呢?”
青丘玦瞬間背脊一僵,眼神猛的看向他,“…… 你想說什麼?”
狐麵此刻終於明白為什麼金纏一天到晚就愛搖扇子了,若他此刻有一把折扇,也故作高深的搖起來了。
“我想說——” 他拖長聲音,欠揍的緊。
“之前你眼中是懷念,是化不開的哀傷,可後來你笑了,就好像最後想到的人……”
狐麵迴想著那場景,青丘玦那雙鳳眸含著風送來的月霧,原本帶著哀傷的神色鮮活起來,在夜色下格外驚豔。
遠處人間煙火都滅的差不多了,隻亮著零星幾個,但他好像看見了屬於自己的那個。
“是你捂在心尖尖上的煙火。”
這句話狐麵說的很輕,似乎害怕驚走什麼。
“懷瑾,你該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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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丘玦的傷勢不明,客棧的屋子裏早早有候著的青袍人為他診治。
還好沒有傷筋動骨,隻是近期需要靜養,水下的衝擊力太大,震傷了青丘玦的內髒,這才讓他昏迷了那麼久。
狐麵那家夥去見了莫隨,金纏眼巴巴的坐在一邊,哭的眼睛都腫了,“老大,你們嚇死人了。”
天知道他魂都嚇沒了,這兩個人幾乎眨眼之間就被大水衝走了。
“謝公子也是真在意你,要不然…… 哎,謝公子人呢?” 金纏迴過勁來,疑惑的向後看看,確實是沒人啊。
這不可能啊——不。
也不是不可能。
金纏下意識噤聲,小心翼翼撇了一樣老大的臉色,果不其然陰雲密布,電閃雷鳴。
他在心裏抽了自己一巴掌,自己這張破嘴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難不成那天夜裏鬧矛盾還沒和好?
青丘玦抬手揉了揉眉心,聲音有些疲憊,又帶著一絲妥協,“…… 他人呢。”
金纏這一聽就知道是誰,有些猶豫,據說謝公子迴來就毫不留念的去辦差了。
他謹慎的迴答,“謝公子估計是怕您操勞,去了莫大人那裏。”
金纏半天沒得到迴應,悄悄抬頭看了眼,發現老大垂著頭,明明沒說話,卻莫名散發著一種…… 委屈和垂頭喪氣的氣息?
不,這一定是他的錯覺。
青丘玦嫌他礙眼,抬手將他打發了出去,獨自抱著被子出神。
金纏歎息一聲,貼心的替他關上門。
霎時間腦中電石火光閃過什麼,他轉身的動作頓住,眼睛驀然睜大。
“金纏,何為心悅?”
老大那天晚上,問的便是這句。
金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