帖子沉寂下去,是四天之後。
一中管理嚴格,學生幾乎沒有娛樂活動,除了學習就是考試。那條帖子像是乍然闖進乏味生活的調劑品,它本不該那麼快失去熱度,但隨著期中考試漸近,很少有人願意再分出精力去關注一條不知真假的帖子。
自然而然的,學校裏有關祁景琛的討論就少了許多。
於鵠再刷到帖子,是期中考試結束的晚自習。
一中雖然死板嚴謹,好在尚且存有一分人性。重要考試結束的晚自習,往往不會安排其他課程,而是讓當晚上課的老師給學生播放一部正麵積極的電影作為考試後的放鬆。
這天晚上也不例外,可惜上課老師是班主任李老頭。不知是戀舊還是懶,李老頭的電影永遠隻有一部,高一到高二,二班的學生至少看過五遍,看到於鵠都能記住臺詞了,李老頭還是不換。
聽見熟悉的前奏響起,於鵠立刻衝講臺上的李老頭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然後低下頭拿出了藏在桌肚裏的手機。
他慣例先打開一中的校園論壇,第一眼就看見和祁景琛相關的那條帖子飄在首頁第一個。於鵠眼睛一亮,迅速切了頁麵點進去。
匿名發帖人仍然沒有迴複任何一條評論,隻在主樓更新了一張照片。
照片很糊,拍攝角度有些刁鑽,看不清男人的模樣,隻夠認出祁景琛。他穿著一中的校服,側身站著,左手搭在一個年輕男人肩上,兩人姿勢親密地靠在一塊兒說話。
若是以前,於鵠不會覺得有什麼,男生麼,勾肩搭背很正常。但結合帖子裏的內容和祁景琛不清不楚的態度,他第一次遲疑了。
電影老套無趣,班裏半數人都躲在桌肚底下玩手機,刷論壇的大概占一半,帖子更新的照片引發新一波討論,仗著李老頭和當事人都不在,這次的議論聲更大也更肆無忌憚。
祁景琛請假了。
下午考試最後一場是理綜,他提前交卷,直奔市醫院。
考試開始前三十分鍾,祁景琛接到一個陌生電話,猶豫幾秒,他還是接通了。
是宋嵐打來的,電話那頭很吵,宋嵐嘰嘰哇哇一通講,祁景琛聽得不是很清楚,在一段似乎是救護車鳴笛的聲音中,他勉強聽清兩個關鍵詞——盛娟、割腕。
一瞬間,祁景琛感到一陣久違的煩躁。他生硬地截斷宋嵐的話頭,承諾考試結束過去,就幹脆利落地掛了電話。
五分鍾後,提示進場的鈴聲響起,祁景琛盯著屏幕上那串陌生數字,沒什麼表情地長按關機。
大概受負麵情緒影響,他做題速度比平時快了一倍,距離考試結束還剩半小時的時候,他就已經寫完了。
上周h市氣象局發布了氣象預警,可能受此影響,最近總是陰風大作,窗外天色暗沉,光線昏暗,監考老師打開了教室的電燈。
白熾燈亮起來那一瞬,閃電在海平麵劈下一道炫目的白光,接著驚雷在耳畔炸響。祁景琛活動了下手腕,走向講臺交卷。
他拎著包走出教室,整棟教學樓安靜無聲,祁景琛走得很慢,考場在六樓,等他下到一樓,距離考試結束還剩下五分鍾。
陸續有交卷的考生湧向樓梯,他在一樓站了一會兒,打開了手機。
宋嵐沒再打過電話,反而是盛娟,連續發了十幾條消息。不用想也知道是什麼內容,祁景琛閉了下眼,全選刪除。
第一滴雨落下的時候,他深深吐出口氣,抬腿走進雨中。
該來的總會來。
雨越下越大,祁景琛渾身濕透走進病房的時候,盛娟還在掛水。宋嵐坐在病床旁,輕聲細語地說話。
祁景琛抬手敲了敲門,宋嵐立刻抬眼看過來,見是祁景琛,她好像鬆了口氣,站起身招唿道:“景琛來了啊,怎麼淋成這樣?”
“沒帶傘。”祁景琛露出個沒什麼感情的笑,朝盛娟的病床走去。
他渾身濕得很厲害,路過的地方全是水跡。
“你這孩子,沒帶傘怎麼也不說一聲,阿姨打車去接你。”宋嵐佯裝責備地看他一眼,又對病床上的盛娟說:“阿娟,你看景琛多懂事啊,知道心疼媽媽,一路淋雨趕來看你。”
盛娟沒反應,直挺挺地平躺著,眼睛瞪著房頂的天花板。
宋嵐歎了口氣,“你好好開導你媽媽,快三個小時了,躺著這兒一句話不說。麟兒快放學了,阿姨得去接他。”
說完,她拍拍祁景琛的肩膀,拿上包走了。
宋嵐一走,病房裏的空氣像是突然凝滯了,盛娟還是一動不動地盯著天花板,祁景琛習以為常,他放下書包走到盛娟床前,垂下眼低聲道:“媽。”
最初,盛娟沒理他,直到祁景琛從牆角拖了把凳子過來坐下,她才慢慢將視線移向祁景琛。
盛娟眼眶紅腫、唇色慘白,露在外麵那隻手包裹著厚厚一層紗布,看起來很憔悴。她麵無表情地盯著祁景琛看了一會兒,表情忽然變得猙獰扭曲。
“她懷孕了,你知不知道?”盛娟惡狠狠地說,她一把抓住祁景琛的小臂。
指甲深深陷進皮膚,疼痛尖銳。但祁景琛卻像是沒什麼感覺,麵不改色任由盛娟這麼抓著。
他不說話,盛娟就這樣一直盯著他,目光陰冷,帶著一股沒由來卻又理所當然的恨意。
祁景琛壓下心底的厭惡,藏在身後那隻手死死攥著,盡量平靜地看向盛娟,“嗯,我知道了。”
“你知道?”盛娟像被刺激到,陡然增大音量,“你知道什麼?知道為什麼不告訴我?你不愧是祁寒山的種,就知道騙我!”
被盛娟抓住的手臂早已滲出血,細細一條緩慢地滴在床單上,祁景琛看了一眼,眸中閃過一絲暴戾,卻平穩地道歉:“對不起。”
純白床單上那點紅太過顯眼,盛娟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下一秒,隻聽見她驚唿一聲,含著淚,眼中是濃濃的愧疚自責,像一個真正的母親那樣用力抱住祁景琛,輕聲道:“景琛,媽媽錯了,媽媽不是故意的,你、你不要生氣,原諒媽媽好不好?”
祁景琛攥緊拳頭,疲憊不堪:“好,原諒你。”
如果盛娟意識再清醒一點,大概就能看到她正對那麵玻璃窗上,倒映著祁景琛浸滿霜雪的眉眼,和洇在霜雪之下拚命壓製的厭煩惡心。
但是她沒有。
她揪著祁景琛的衣領,一拳一拳砸向祁景琛,哭喊道:“祁寒山不能有孩子!除了你,除了你他不能、不能再有別的孩子!他不配!景琛,媽媽隻有你了!”
“你快去,快去攔住他們,就算你跟了我,祁寒山的財產半分也不能落到別人手裏。你快去啊!是要媽媽跪下來求你嗎?”
祁景琛想,他可能要忍不住了。
病房的門沒關,外麵能清晰地聽見裏麵的動靜,沒過多久,值班護士和醫生風風火火地衝進來給盛娟注射了一針鎮定劑。
世界終於安靜下來,祁景琛鬆了口氣。
醫生看一看穿著校服渾身濕透的祁景琛,又看一看昏睡過去的盛娟,語氣有些不忍:“有時間帶你媽媽去精神科看看,她這種情況需要住院治療了,平時最好別讓她受刺激,盡量保持好心情。”
類似的話祁景琛聽過很多次,他點點頭,“知道了,謝謝醫生。”
盛娟上一次割腕進醫院,是三個月前。那時候他們還沒有搬家,和祁寒山住在同一個小區,祁景琛也沒有轉學,每個月最後一天,祁寒山會帶他出去吃個飯,算是完成這個月的父子感情交流。
也許外國人都風流成性,祁寒山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也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他在祁景琛生病發燒的時候領著新秘書在家裏滾床單,又在盛娟三十歲生日那天提出離婚,用最溫柔的聲音說出最殘忍的話。
離婚之後,盛娟勉強算是一個正常的母親,她也講睡前故事,也陪祁景琛玩玩具。隻是在某些特殊日子,例如祁景琛的生日,精神狀態會有些怪異。
得知祁寒山再婚的消息讓盛娟徹底爆發。從那以後,盛娟變得古怪癲狂,她開始翹班跟蹤祁寒山,尾隨祁寒山的新婚妻子,甚至帶著祁景琛搬到了祁寒山所住的小區。
祁景琛以為離開a市,離開祁寒山和祁寒山的新家庭,盛娟至少可以不再折磨他。
可是沒用。
雨聲砸在窗沿,劈裏啪啦一串響,吵得人心煩。祁景琛脫掉濕衣服,隻穿一件短袖,從書包裏拿出進醫院後震動就沒停過的手機。
楊天峰給他發了很多消息,有吐槽晚自習無聊李老頭頑固的,也有抱怨考題太難的,他沒什麼興趣地隨意劃拉兩下,終於在最後幾條裏找到了重點。
帖子更新了照片。祁景琛點開楊天峰發來的網址,放大照片,看了兩眼,輕笑出聲。
摟著他的男人,是學校門口超市的老板,已婚,有兩個孩子。
但他還沒來得及跟楊天峰澄清,就見帖子主樓更新了第二張、第三張照片。
背景在一中校園,都穿校服,其中一張看起來還算正常,邊走邊說話。另一張就有點刺激了。
從偷拍者的角度看去,他們在接吻。
而被吻的對象,是楊天峰。
下一刻,手機果然震動起來,楊天峰已經炸了,十幾個舉著大刀罵人的表情包連續甩到祁景琛這兒。
他沒有迴複,看見最後一條“老子這就去查他是誰”時,祁景琛關機的手頓了一下,眼底浮起笑意。
而後楊天峰收到了祁景琛的消息。
“查仔細點。”